33 月夜(下)(1 / 1)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相府门口?不要告诉我你是碰巧闲逛到那去的。”我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的脸,不让放过一丝蛛丝马迹。
“卜算方位这种事,天下并不是只有皇宫里的达鲁依才会。”他微笑道。
“你跟踪我??”
“从你‘失踪’的那一天起就开始了。”
我不信。“你是怎么做到的?!”他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和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搭上关系的人啊。
“本来不知道你的生辰八字是不行的,所幸叶岑那留有你的衣物,我在上面找到了一根你的头发。”
“头发也行?!”我瞪大眼睛。
他笑,“姑娘可否再借我一根你的头发?”
我看他一副要给我演示的样子,欣然解下头巾,手指伸入发丛中一抚,几根头发就被带了下来,我捏起其中一根递给他,却发现他怔怔地看着我的头发呆住了。
“你……把头发剪掉了?”他似是不能相信眼前所看到的。
我嗯啊一声,“知道对你们来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在我们那是无所谓的啦。”
“为什么要剪?”
“呃,我不小心让头发碰到烛火,烧坏了一部分……”
他不说话了,只是沉默地看着我。夜色令他的脸变得朦胧起来,跳动的烛火映衬在他的眼眸中,又使它们在一片朦胧中分外明亮。然而,即使这样,我仍看不懂他此刻眼中的神情。
是我的错觉吗?我竟觉得,他眼中……似乎有几分淡淡的哀伤?
“呃,我的头发长得很快的,真的,不必替我惋惜。”我被他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怵,恨不得找个罩子挡在脸上。
他垂下眼睫,用模糊不清的声音说:“姑娘应当小心照顾自己。”
“是、是。”我鸡子啄米地点头。
他接过我的头发,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后露出一种黄色的不透明膏体,他将食指尖伸进去蘸了一圈,再将食指置于蜡烛的火苗上,奇迹发生了——
火苗整个被“移”到了他的指尖上,好像他的手指才是蜡烛,而原主只剩下一段烧黑的烛芯。
“你……要不要紧?!”我触目心惊地看着那火苗在他手上烧啊烧,都忍不住想去吹它了。
“没事,药膏用尽前我的手都不会有事。”他看着我紧张的神情微微一笑。
“药膏多久用尽?”
“不长。”他简短地答,同时将我的头发置于火苗上,“嗞”地一声,梨形的火苗中蹿出一条极细的蛇形火纹,均匀地缠上整根头发,迅速将其舔食殆尽。于此同时,火苗变成了红色——不是火焰的红,而是和我的发色一模一样的深红。
“看,火焰竖直,说明人就在这里。”白庭筠看着指尖的火焰对我轻轻说。
经他这么一提醒,我才发现火焰的诡异之处。之前光顾着惊怪火焰的眼色,都没注意到即使偶尔有风吹动头顶的树枝,那火焰也是纹丝不动,笔直指向天空的。
“如果我不在这里呢?”
“如果你在别的地方,比如说,皇宫……”他看着我又是一笑,“那么这火焰就会指向北边。”
“就是我在哪它就指哪?”
“对。”他说着,忽然将手指往蜡烛芯上一送,那火苗便又回去了,火焰的形状和颜色也随之回复正常。
“药膏用尽了。”他笑着抹抹手。
“神奇。你跟谁学的?”我好奇问。
“姑娘想学?”他避而不答。
“不想。我就是想知道而已。”我撇嘴。
“原来姑娘是对在下的事感兴趣。”他笑着说。
我被这句话生生噎住了。
那个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风华公子何时开始乱开这种玩笑了?
“半年不见,你变了。”我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半年不见,姑娘也变了。”他用更意味深长的微笑看着我。
说得你好像很了解我似的,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哦?我怎么变了?你倒是说说。”
“还记得以前我跟你说过,你让我想起我的一个朋友吗?”他眼中的笑意在消退,换上一副不可捉摸的表情,看向远处深邃的黑夜。
我不记得了,就当他这么说过好了。我点点头。
“你现在更像他了。”他看着我说。
“……你那个朋友是?”
“大煌国的三皇子,辉王煌琰雅。”他毫不避讳地,说出了琰雅的名字。
“不知道我们还算不算朋友。”他抱着衣袖,看着远处沉沉的夜色又补了一句。
霹雳卡拉轰隆隆,一道无形的雷在我心中劈下——一身白衣的风华公子和恶魔琰雅居然是朋友?!
震惊之下,记忆像被电击一样开始复苏,我想起来了——
那天在酒楼,他对我说:“知道么,我突然觉得你很像我的一个朋友,会这样想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因为其实你们是性格迥异的人。”
他说,他的朋友是个“有一天可能会用刀捅你,却也会为你挡刀的人”。
他还说,大概是在你们身上都看见了同一种颜色吧。
火的颜色。
信息的碎片开始像电光火石一样连接起来,慢慢拼出彼此的关系。
我猛地抬头看白庭筠:“关于琰雅的事,你知道多少?”
“你叫他琰雅……”他从石桌后定定地看着我,月光投入他的眼,他的瞳仁中似乎泛起一丝黑色的波澜。
我略微尴尬,后悔自己一时嘴快。
“你知不知道皇族的名字是不能直呼的。”半响,他对我来了这么一句。
我心里不觉松了一口气,如果他只是在乎这个的话……
“你也知道在我们那没有这些忌讳。”我打着哈哈。
他又是一阵沉默。
我无聊地看看月亮,又看看自己的手指,今晚他好像已经沉默好几次了。
“你呢,你对他又知道多少?”他忽然开口反问我。
“喂,我先问的你。”我不满地抗议。
“从五岁起,我就是他的伴读了。”他的视线转向虚空,像在开始回忆。
“嗯,我听叶岑说过……”
“我知道他喜欢的食物、惯常读的书和握笔的方式,但这些都不重要。我还知道他心里的想法,他隐秘的不可为人知的秘密,这些——”
他看着我的眼睛,深深深深,像是要透过我的眼睛直看到我心里去。
“我只能和已经知道这些事的人谈论。”
夜风轻轻拂过,我在心里骂了一声娘。
我微笑着提醒他:“白公子,你这是个悖论。”
他回之我一个微笑:“看来姑娘还是不信任白某。”
我又在心里骂了一声娘,你不就是想先套我话,看我对琰雅的事了解到什么程度了么。
“既然有些事不能随便说,那就说说能说的事吧。我在宫中听到一些关于三殿下母亲的传闻,还有芙雅公主被囚一事,一直想知道其中的前因后果,不知白公子能不能为我解答这些?”
他笑了一笑,“这倒是没问题,让我想一想。”
狐狸。我在心里暗骂。
“大煌外北围有一些游牧民族国家,虽然少有成气候的,但不时进犯边境,甚是讨厌,其中以人口最多的巴格尔族最甚。
巴格尔族有六部,分别是水部、火部、鹰部、豺部、骨部和沙部。
水部已被火部所灭,鹰部势力最强,然而进犯最频繁的却是火部。可以说火部是几个部落里侵略性最强的一个,灭了水部不说,对其他部族也不怎么友好。
当年英亲帝北征巴格尔族,想的就是要杀鸡儆猴,火部的势力虽是第二强,但却叫得最凶,是最佳选择。”
“嗯,我懂,枪打出头鸟嘛。”我附和道。
“枪?”他询问地看着我。
“呃,是箭,箭射出头鸟……”汗。
他看了我一会,继续说:“为了这场战争,大煌准备了三年,就是为了确保一定要大获全胜。终于等到万事俱齐,英亲帝的铁蹄一路北上,解决了不少着游击兵力,等到到达火部,看到的却是已经在一片火海中烧得正烈的敌人大本营,和哭嚎着四处逃散的巴格尔人。
众人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个时候,英亲帝看到了站在熊熊大火前的一个女人。
她就站在那里,无动于衷地看着眼前地狱一样的场景。她身上穿着的红色纱衣无比华丽,却破烂不堪,看上去像被人狠狠扯过;头发上的金色发饰和脖子上佩戴的鎏金绿色宝石也说明她的身份并不一般,然而她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并不急于逃命。
正当众人在猜测她的身份时,她转过身来,看向英亲帝。
当时的她背对着燃烧的部落,但据说,她的眼中映衬着火焰的颜色。
那该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可以说几乎就在英亲帝看到她的那一刻,就决定要这个女人了。
他收拾了剩下的火部残余,不顾众人的反对,将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来了回来,也就是三殿下的母妃,雅容夫人。
“这么说,三皇子是混血。”
白庭筠点头,“小时候他经常遭到其他皇子的欺负,理由多半也是因为这个。巴格尔族在大煌毕竟被看做蛮族,她的母妃往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战俘。”
我看着面前的茶杯,不敢想象琰雅小时候过得有多不遭人待见。
“但英亲帝不这么想,他是一个有魄力的人。”白庭筠说到这顿了一顿,又补了一句:“至少在当时是。”
“英亲帝对雅容夫人相当宠爱,在当时甚至超过了后宫其他所有的嫔妃。一对双胞胎出生后,更是力排众议封为贵妃。”
“但她现在只是夫人……”
白庭筠缓慢点头,叹一口气:“英亲帝五十寿辰时,芙雅公主御前献舞,之后一切都改变了。”
“当时到底是什么个情况?”
“你已经见过这位公主了,也就是现今的达鲁依,对不对?”他问。
我点头。
“她的天生异能,放在皇室是一个棘手的问题。是天赐神力还是不祥之状,都是一念间的事。”
“这怎么就不祥了?”我不解,自己的孩子,这种事不都应该往好处说吗?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问你,当你知道这世上有人有穿墙的能力后,你会把他当神一样供起来,还是害怕?”
我想了想,明白他的意思了。“我会更害怕。”
“不错,因为这世上所有的墙都是为普通人设计的,包括你家的墙。知道这种人存在后,你首先会想的问题是:如果他用这种能力用做坏事,我们又要拿他怎么办?”
我深深点头,“危机意识是人的本能。”
“拥有神明一样的能力,却毕竟不是神明。这样的人只能算是‘异己’,而人们对待异己,甚少有善心。宫里的那些人,可比任何人都更时刻想着【防备】。”
我在心里叹口气,看来琰雅的双胞胎妹妹也是个苦孩子。
“所以宫中的态度,是对芙雅公主从小表现出的异能也是能瞒则瞒,实在瞒不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没看到,尽量不让她的事流传开来。所有人都在防他人的耳目,却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公主自己是非常骄傲的。
她从小就拥有仙子一样的美貌,不知底细的人几乎是一见她就喜欢她,英亲帝和太后都对她宠爱非常,她确实没有理由不骄傲。因此不管别人怎么看,她从来都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女。
在英亲帝五十大寿上,本来只安排她在莲花水座上献舞,但在当场,她做了一件谁也没想到的事——当她起舞时,飞动的不只有衣袖,还有她脚下的晶莹的水流。
当那些水流像仙子的玉带一样围着她飞旋时,我们的确都以为自己见到了天仙下凡。”
“当时你也在?”我问。
白庭筠笑了笑:“当今太师是我的太公,当时我就坐在他旁侧。”
太师白然,一个常年神龙见尾不见首的人物,说到这里我又对他的爷爷起了兴趣,为防岔开话题,我忍住没有发问。
“就连公主自己也没有想到,那些水流会突然像利剑一样从她周身发射出去,当场射穿了十几位宾客的身体。”说到这里,白庭筠神情一凛。
“那些宾客可都是……”我张大嘴。
“聪明。”他看我一眼。“在座的都是王公重臣,当场死了三个,伤十几人,这恐怕是自英亲帝继位以来发生的最严重的政治事件。”
“幸亏她是公主,否则……”我唏嘘。
“没错,一般人早就被以谋反罪论之诛九族了,但公主活了下来。英亲帝顶住了很大的压力,最后让公主以被邪术附身之名永囚天心宫,雅容贵妃被贬为雅容夫人,三皇子琰雅被远派最北的金沙镇守边境,这一家由此彻底失宠。
那一年,两个孩子都只有十三岁。”
故事说完了。信息量太大,高度集中的精神一下松弛下来,这几天紧张赶路的辛苦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疲乏和困意汹涌上泛,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困了?”白庭筠看着我的眼中满是笑意。
我一下困得话都不想说了,只是点头。看看天色,一片瑰红,这该是几点了?
“夜深了,也该睡了。”他站起身,举起桌上的烛台。“我带姑娘去客房歇息吧。”
我接着点头,跟着他起身,听见自己手上铃铃铃的声音愣了一下。
他看着困眼朦胧地盯着手腕处的我,用带些笑意的声音说:“我喜欢这声音,姑娘呢?”
我困得脑子都快不转了,抖了抖两下手,在想起这铃铃铃的声音为什么会从自己手上传来后,拔腿就往西厢的一排房间走去。
“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要睡觉。”我睡眼朦胧地看着他,实际上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浓,领着我走到左起第二个房门口,为我打开门,将烛火放在房间中央的木桌上。
“白姑娘,晚安了。”
我眯着眼看他,东摇西晃地点着头:“晚安。”
“刚才你说的那句话,真希望能在你清醒的时候听到。”他笑着说完这句话,关上门退了出去。
哪句?昏暗中我甩了甩头,他能不在我困得神志不清的时候还讲这么高深的话吗?
这是我今晚思考的最后一个问题,下一秒我转身吹灭蜡烛,直接扑向床铺晕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