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番外2誓言(1 / 1)
明台无数次想过,如果当初他先抢出去的是程锦云的药箱,而不是攥住她的手,结局是否又有不同。
那是很久前的一天。早上晴空万里,后来,下起了雨,越来越大。他始终感激那场雨,即便自己从没经历过那样的狼狈。当时他伴着程锦云在那场雨里湿透了身,记忆的最后只剩程锦云亮闪闪的眼睛无声地隐进雨幕里,分不清里面含着的是雨还是泪。
大火终被浇灭。医院熏黑的墙壁上不时有碎屑块掉落,好在刺鼻的油烟味总算随雨散去,明台时不时地挥手,替程锦云遮挡掉落的烟尘碎屑。
天色愈晚,明台的肚子早已唱了几遭空城计了,他咳了两声,“锦云,算了吧。”
程锦云充耳不闻,跃了两步出去,半截横梁摇摇欲坠几乎要砸在她头上,明台惊得心也要跳出来了,急冲上去一肘撞飞了掉落的横梁。
“锦云,算了!”他加重了语气。
程锦云抬脸,一双眸子亮闪闪地盯住他。
明台忽感心虚,低声辩道,“那药箱,我叫阿诚哥赔给你……”
“我一定要找到药箱!”程锦云目光灼灼,“那箱子里的药,全是特供,我不能放弃!”
“阿诚哥在政府办公厅做事什么药弄不到?这里太危险,跟我走吧!”
程锦云轻柔又带着力量地甩开明台的手。
那是明台印象中,第一次跟这个斯文的程医生发生大的争执。
“你不拉着我,我是能把药箱抢出来的!”
“程锦云你听好,在我眼里,没什么比你的命更重要!我管他什么紧俏的药,威胁到你生命的东西我绝不让它存在在世上!”
“明台!”程锦云怒发冲冠,像只护犊的小母鸡,然而只是几秒便平静下来,她颓丧地摇了摇头,“你真叫我失望,明台。”
她轻轻叹气一声,执拗地朝着废墟深处走去。
明台像被这句话扎伤泄了气,眼睁睁地看着程锦云默默走远,脚步钉在了原地。
多年以后,当叶碧玉在遥远的北平家中走来走去喋喋不休时,明台的记忆总会拉长到这个黄昏。程锦云倔强远去的背影孤单又高傲,竟逼得一向张狂跳脱的自己不敢追去。
彼时,他已改名换姓作崔中石。叶碧玉唤他的语调絮絮叨叨且柔且娇,而他记忆里挥之不去的仍是那个黄昏,程锦云认真又执拗的气恼模样。
“中石,家里的米没有了,你的钱都藏到哪里去啦?不顾我总要顾顾小的吧!”
“我晓得的,”明台一幅上海小男人的口气,“再忍耐两天吧,等我的工资发下来......”
“忍忍忍!”叶碧玉不耐烦地打断他,“我能忍,伯禽平阳能不吃饭啊?”
“家里不是还有面吗?让孩子们吃两天面条吧,阿玉,”明台站起身,有些无奈地央道,“就这样吧,辛苦你一点啦!”
叶碧玉还要再说,前门已呀——地一声被推开了,伯禽领着平阳下学回来了。
“爸爸!”
“爸爸!”
两个孩子争先恐后地向着明台扑过去。
明台一手一个,搂住了,“哎,下学啦,今天老师教了你们什么啦?”
叶碧玉的注意力便被成功转移到两个孩子身上,嘴里嘟囔着,“不得钱吃饭了,还问啥子功课?”脚下自然是生着风一般去厨房忙起来了。这会儿再做面食,紧赶慢赶,两个孩子也要十二点钟以后才能吃上饭了,争得一秒是一秒,可不能耽误了他们下午上学。
“爸爸,妈妈又骂你啊?”伯禽颇为明台抱不平。
明台笑笑,“妈妈在跟爸爸开玩笑。”自己心里苦笑,什么时候开始,那个骄傲跋扈不可一世的明家小少爷变成如今这样沉静内敛,静对人辱的崔中石了?
时间啊,你到底改变了多少人?
伯禽素来对这个沉稳淡然的爸爸颇为佩服,哼地一声道,“妈妈再骂,我们仨就抱一起跟她对抗!我也不写作业了,平阳你也不要写!”
小孩子知道,叶碧玉虽然嘴上常嘟囔几句没有钱了就不让他们读书了,实际心里对孩子的念书问题紧张得很。明台常年在外奔波,孩子的学习都是她抓。
“嗯?不能哦......”
明台话没说完,就见平阳羞敛地一笑,柔柔地道,“哥哥,我,我不敢哎......”
明台一怔,温柔地笑了,轻轻在女儿鼻子上一刮。
这个女儿,一点儿也没沾上叶碧玉身上的市井气,像极了十年前的程医生。斯文,懂礼貌,说话轻轻柔柔,对那么一两件坚持的事又颇为倔强。
谁又能说叶碧玉教育得不好呢?她一人扛起这个家的吃穿用度,难免精打细算,而养出的女儿像的是斯文的程医生。
明台的思绪又被拉到久远以前。
“我要去重庆了,明台,分手吧。”
那天的晚霞格外眷恋蓝天,夕阳久久不肯下落,云雾缭绕,漫天霞光,程锦云的脸在霞光里显得有点儿不真实,更加让明台触碰不到。
“你以为我不敢去重庆吗?是组织没有给我下达这个指令!锦云,我不是不能去......”明台在挣扎。
“你是可以去!”程锦云打断他,“明台,你怎么不明白,我们的问题不在于去重庆还是留在上海。我们的问题,是我们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
“我们怎么就不是同路人了?”明台忍气,“就因为我把你从火堆里拉出来,而不是去抢那箱子药?呵呵,我救你还救错了?怎么,你程医生的性命还不如一箱子特供药?”
“明台!”程锦云扬声,真的生气了。
明台闭了口,两个人久久地沉默着。
“这是一个事实,你不是小孩子,你得学着接受事实,”良久,程锦云又开口了,“明台,你必须承认,你从小得到东西就太容易了,在你的思想里,人的生命,不,是你亲人的生命高于一切。当初对你大姐是这样,对我,你还是这样。但是明台,在我的思想里,中国的利益才是高于一切的。上海少了一个程锦云无足轻重,可少了一个参谋长,对组织是多么大的损失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怎么不明白?”明镜是明台心里莫大的逆鳞,触之即死,此刻他也不及判断程锦云是否有意提之,大怒道,“那你想怎么样?要我一命抵一命吗?”
那箱特供药是为一个负伤的参谋长特批下来的,因为那场火丢失了,那个参谋长也痛失性命。同是战友,明台又何尝不痛?只是他把这痛藏着,孤身面对恋人的指责,可程锦云竟提到明镜,叫他焉能不火?
程锦云自知失言,轻轻咳了一声,拢了拢头发,“明台,抱歉,我,我很感激你把我当作亲人来相救。你是一个非常好的男朋友,但是山河破碎,我的心思实在不在谈情说爱......”
“那么我们就并肩作战!”
程锦云轻轻摇了摇头,“我只想跟你告别,别再争吵好吗?”
明台的眼泪呼地一下几要涌出眼眶。他六岁以后便很少在人前掉泪,所有的泪水都在生母去世那回流光了似的,待到明镜去世,更是一次哭干了泪,连悲伤的表情也少在人前显出了。此时程锦云显然也吓了一跳,“明台,你——”
她顿了顿,最终轻轻地道,“你保重吧!”
“我会去找你!锦云,我不会放弃你!”
那时候的誓言多么笃定又是多么轻言。
明台自己也想不到,最后的最后,他始终没有踏上去重庆的路,而是定在北平。最后,他跟叶碧玉结了婚,还有了伯禽跟平阳。
程锦云并没有错,她有自己要追逐的理想,尽管明台觉得自己同她怀着一样的虔诚,一样的理想,却不能阻止程锦云的不认同。就像三十年前的他,不能阻止母亲在汽车呼啸而来时生生地挡在明镜前面;也像十年前的他,不能阻止明镜在枪声响起的时候猛地挡在明楼面前。
“你是要当爸爸的人了,你有家要照顾,你不能出事,”弥留之际的明镜轻轻拉住明楼的手,“而大姐,已经把这个家照顾得够久了,想歇歇了......明楼,以后,除了你自己的家,也要好好照顾他们两个,大姐,就把他们交给你了。”
“爸爸!”平阳脆生生的唤了一句,“吃饭啦!”
明台的思绪被拉到眼前,过去的十年就像一场梦,明镜的遗言却回响在耳边——做爸爸的人啦,好好照顾自己的家!
他长长地应了一声,“哎——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