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梦魇(1 / 1)
明公馆的车开出,吱嘎一声,在曼春面前强停。车窗缓缓摇下,一方洁白的手帕掷出来。帕上的并蒂莲是曼春亲手绣上的,她把手帕送给明楼那天,不止是这并蒂莲,整个上海的花都开了,铺天盖地,在她心里开得欢喜又甜蜜。
而现在,这帕子被明镜掷回来,她几乎听见自己心中,一瓣瓣花落的声音。
“明楼?”她透过车窗见到明镜身边坐着的明楼。
“汪小姐,”明镜话音里有一股不近人情的厌恶,“明楼下个月就要去欧洲游学,我劝你还是死了这份心!你汪家家业是大,明家在上海滩却也不是无名小辈,有些事你想拿钱去砸只怕你砸不动!”
曼春一梗脖,道,“他要去游学,我便跟着去!维也纳?罗马?我管它欧洲还是哪里,我总要同他一道,”说到后来情绪大动,声也哽咽起来,“我是要嫁给他的!”
“你嫁给他?哼哼,”明镜冷笑两声,“可以!我死了你就可以嫁进明家!”
“那我就等到你死!你头天死我第二天就进你明家门,以明家女主人的身份替你发丧!”曼春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车窗摇上。曼春盯住明楼的侧脸,生出一股莫大的勇气,她沿着汽车行驶的方向,跑着,追着。起先是帕子跑掉,然后是一只鞋,最后两只鞋都跑掉。她赤着脚,在炎夏,烫得冒汽的马路,追赶。
小车吱嘎一声又停。
明楼下了车。隔着很远,他说,“汪曼春,你走吧!”
“我为什么要走?”曼春几乎在吼了,“师哥,人生是你自己的,凭什么她替你决定?”
明楼背过身,离她越来越远。曼春追着叫他,“你站着!”
他终于回头,呸地一下,转身上车,绝尘而去。
“啊!”曼春猛坐起,满脸是汗。
梦魇。十六岁的夏天历历在目。那一天,明镜摇上车窗绝尘而去,明楼始终不发一语。长久的时间流逝后,她时常在梦里重历这一幕,梦里的明楼终于开口发声叫她走,再回头也只是呸一下。
她记起年少时听过戏文里说,世仇之家的少年男女相爱,一对男女却是各怀目的,互相纠缠互相伤害。她想戏文里当真会胡说,人间哪里会有这样的事情。然而世事无常,谁又料得到此后她会爱上明家的男孩呢?她从前从不疑到明楼头上,心甘情愿地让他躲到明镜对自己的仇恨敌视后面,只不过心中的失望随着时间流淌一点点汇聚,从小雨点一般汇聚到大雪球。
曼春站起身,走向窗边,一股脑打开。夜风扑面吹来,她便有些头疼。身体总是比心更快地感受到人的老去,从前顽皮起来满头的汗被风一激,可不会这么容易地头痛。从前,哈,从前的明家男孩早已海阔天空地为家国成长成参天大树的模样,自己终究还在原地为旧爱仰望……哪怕要爱,明楼也不会爱这样一个止步不前的她吧?她苦笑一下。或许这些年最恨她的从来就不是明镜,而是明楼呢?人家说爱之深恨之深,只怕他也是痛的。
她扶窗摇头,明明任务执行得还算顺利,‘93号’被救出,押送的日本军官被当场击毙一个。按理说,值得小庆贺一番。这是特工间不成文的规矩,刀口舔血,随时会丧生,每一回执行任务成功,就像一回刀口逃生,总要庆贺一回。然而明楼远在上海,又有谁替她庆贺,真心替她担心呢?
从初次谋面到确定关系,很快,大约就是几个月的事情。上海滩的夜风极柔,好像小儿的手,调皮地在明楼脸上拂个不休。
“南京方面,任务完成!”
他听着阿诚的汇报,神思却飘向很久以前。
第一次见到曼春,是在舞会上,家族里的舞会,说白了就是相亲。当年十四岁的曼春作为绝对的灯泡却也下足了功夫打扮,可谓盛装出席。她无可挑剔的容颜几乎一瞬就俘获当时十七岁明楼的心,偏生糟糕的仪态又惹得他发笑。
“再看,再看挖了你眼!”曼春的霸道在当时就露出端倪。
他笑着走近她,放低了声道,“裙子脏了。”一派绅士模样。
当时曼春还有些莫名其妙,不多时便被家里女眷带下去换了一身衣裳。再之后见他,就害上了一秒脸红的病。女孩子初潮的惊慌与羞涩叫他尽收眼底,他牵起她手,在舞台中央,领着她翩翩起舞,高贵而优雅,星辰一样的目光很清楚地捕捉到曼春是怎样一点点融化在自己的双眸里。那个时候,他就有了做特工的潜质,细致地捕捉身边一切情况而懂得掩藏自己情绪。直到舞会结束,直到曼春彻底对他倾心许久之后,她都不曾知道,在她十四岁那年的夏天,是这个明家男孩先爱上了她,进而招惹,最终牵手……
那个时候,真好。不结盟,结亲,结友邻,那个时候,哪有这些规矩?从前的舞会不就是为着大姐的终身大事办的么,怎么最终,葬送的却是自己同曼春的情谊。
“汪家投靠日伪,其心可诛!”
阿诚不明白他缘何在听完自己的汇报后突然说出这么一句,估摸着他心情劝了一声,“大哥,您坐到如今的位子赏罚一向分明,此次汪小姐执行任务是立了功的……”
“难道我还冤了她吗?”明楼语气有点冲。
阿诚一向对他心思揣摩得到位,只在汪家事上苦手,索性闭口。
“阿诚哥,”明台的闯入很不合时宜地打破了这种淡淡哀伤的气氛,他往门上一靠,撒着赖,“到处找你找不到,原来在大哥这里,你们两个白天整天在一起谈公事,晚上回家也要在一起腻歪?快给我弄点吃的,饿死了!”
明楼对幼弟从来宠爱,这回却扣了一支钢笔,在桌上狠敲一下,骂道,“你多大了还这么娇?阿诚跟着我自有他的事办,不是由着你呼来喝去的!”
他突发邪火阿诚有些忐忑,明台却不怕他,哼了一声道,“是你的人,我借用一下也不成?那我喊大姐来。”
明楼怕了他,一挥手放行。
明台冲他做个鬼脸,拖阿诚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