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人未散(1 / 1)
“莫成玉终于称帝了……这几年的摄政终究容不下他的野心。”薛枕水一边说着,一边磨着墨,“把手上这封信写好给张叔送去,然后我们一块去看看卫襄好不好?”
沈青瓷一手小楷写得工工整整,若是几年前,这一手字千金不卖,而如今不过是用来替人抄抄经写写信罢了。
“好。”他微微笑着,点头应承。
那一年,程益怀率军入城,势如破竹,一路杀进宫中。待苏也罢的药效将将过去,沈青瓷怀抱薛枕水,领着木然的沁娘往外走,正遇上趁乱出逃的卫襄和乔装入宫的阿凛。
马蹄声歇。
程益怀凤目依旧,言语带笑:“好久不见。”
“我院子里还埋着几坛好酒。”沈青瓷也笑道。
“我会记得将它们浇在你的坟头。”程益怀摇开铁骨描金扇,长叹一声道,“对不住了。”
二十四根扇骨,每骨四十二枚淬毒乌针。这是独步江湖的暗器“屋漏痕”,也是最后的屋漏痕。
毫无疑问都是冲着沈青瓷去的,可就在这时,卫襄发现了程益怀身后正是自己的父亲卫起望,转身招手,一下成了个活靶子。沈青瓷得知自己并未中寒香断之毒后,功夫恢复得七七八八,一闪念间就反应过来想拉开卫襄,不料有道人影先他一步,从天而降,挡在卫襄与那漫天乌光之间。
他像逐日的夸父,为了一个触碰不到却莫名坚定的信仰,穷极一生奋力奔跑。
那就是远古的神祗,当他倒下的时候,宛如一座高山的崩塌。对于卫襄而言,那一瞬意味着永远的失去。
程益怀也不曾想到竟会有此异变,张弓搭箭直向沈青瓷而来。可沈青瓷亦是今非昔比,纵然顾着薛枕水有些不便,再加上一个阿凛却也足够应付。程益怀此时却不会讲什么君子,一挥手示意将士们合围,却不曾想士兵们将他自己层层包围。程叔也被一剑枭首。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三尺青锋,血溅五步,那是莫成玉的剑。
程益怀叹道:“你果真是莫汲月之子。”
“却不是临川王之子。”莫成玉轻声道。当年的临川王为了争取莫家的支持可谓不择手段,二十年多后,莫家终于可以讨回这笔旧债。世代经商的他们,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一丝一毫绝不退让。昔日的耻辱,终将用鲜血洗清。
毕竟,莫汲月曾经是那样骄傲的人。
琉璃瓦映着剑影刀光,飞箭如蝗。
短兵相接的声音,伴着卫襄的恸哭。
纷乱中,他们几人宛如静止的画面。叫嚣。嘶吼。悲鸣。天地间所有的嘈杂都像流云一样划过,只不过微微带起他们的衣袂。
莫成玉丢过来一包药:“流云散的解药。”
沈青瓷稳稳接住:“多谢。”
“昭帝……如何了?”沈青瓷沉默许久还是问出了这一句。
“他说,想和沈幼莲合葬一处。念妃也拔剑自刎了,倒可惜了一位才女,一生痴绝向错郎……”莫成玉望向沈青瓷怀中的薛枕水,又道,“你好好待她,这宫里,留不住你们。”
一场风波,就如此潦草收场。
沈青瓷抱着薛枕水,阿凛背着沁娘,一步一步走出了宫门。
逃窜的嫔妃妆容已乱,宫女太监们亦是惊慌失措,可这场宫变,早在他们手足无措之前就已经结束。一道宫墙,圈出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天地。这里时间的流逝都很滞后,人的表情也因此而僵硬,连血液的流动都更加缓慢。
可是他们终究是走出来了。
次日,莫成玉同薛相等人拥立昭帝幼子叶与烈为帝,定昭帝谥号为愍,改年号为太平。
沁娘醒了之后,沈青瓷把药方留给了她。那天苏也罢走了没多远,莫成玉发现后遣人把他送到了沈府。“给不给他解药,你自己看着办。”沈青瓷说得随意,手上却一刻不停地指挥拎临凛蔺收拾东西,像是要出远门。
“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查了查黄历,今天是个吉日,适合私奔。”沈青瓷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正说着,薛枕水带着琴棋书画四个丫鬟踹开了沈府的后门。
沈青瓷在门口笑着吩咐阿临沏上茶:“你个姑娘家倒比我心急,先进去坐坐,我去去就来。”
他走出沈府后门,绕到抱鼓石后果然看见了蹲在那里的丞相大人。
沈青瓷立刻一闭双眼:“薛相……要手纸吗?”
薛相一下站了起来:“没大没小!这回该改口了吧?”
“是是是,岳父大人。”
“你现在是个已死之人,不能大肆操办婚礼,我家枕水跟了你真是太委屈了……”薛相皱着眉头道,“你看看你,既无官职,又无功名,昔年的声名更是一朝散尽。要是你敢对枕水有半点不好,我回头就让她随便找个达官贵人改嫁你信不信?”
“您哪怕有一点攀附权贵的意思,枕水也不至于琴棋书画样样不通……”
“你敢嫌弃我家枕水!”
“不不不,我夸您呢。”
“记得常回来看看我这个小老头。”
“好。”
薛相啰啰嗦嗦交代了很多,直到日暮时分才走了。夕阳灿烂的余晖铺满他肩头,沈青瓷终于懂得瞬间苍老是一种怎样的不舍。影子长长地拖在他身后,就好像是一个父亲背负着的沉重的心情。
旬日后,薛相称病致仕,莫成玉拜相。皇帝年幼,朝政悉由莫成玉把持,不出一年,又晋摄政大臣。
到今日,幼帝一让再让,莫成玉方登帝位。
改国号为“乘”,年号“止戈”。
“你好像一点也不关心哦?”薛枕水挑眉看沈青瓷。
“我关心他做什么?关心你才是正事啊。”沈青瓷微笑着将魔爪伸向她梳好的发髻,“说实话我本来挺讨厌他的……你还记得美人案么?那是苏也罢犯的案子,他找了个替罪羊。不过后来阿蔺告诉我,那替罪羊的家人不仅没有被灭口还过得很好……何况,对于流云散,他可是帮了大忙。”
薛枕水一巴掌拍开他的爪子:“别闹,写好没?”
“哎呀你撞到我了,字都歪了一笔,看来要重写一遍……”沈青瓷似真似假地抱怨。
薛枕水把头伸过来看:“哪有?你又胡说了。”
沈青瓷丢开笔,轻轻松松揉乱了她的脑袋:“你自己送上门的,可不怪我。”
两人一路闹着送了信,张叔一谢再谢,还不无羡慕地说:“你们小两口真好……我那个远房堂侄女,整日守着个活死人,年纪不小了也不想着嫁人……可愁死我了,那孩子小时候在长安吃尽了苦头,现在好不容易回家了,怎么就不懂享福呢?哎呀我又啰嗦了,你们还有事儿要办吧?喏,这是两个铜板,实在谢谢你们了!”
薛枕水喜滋滋地收了钱,把铜板用红绳串好,串好还不够,路上又把那一串钱来来回回数了好几遍:“我们很有钱哦!”
沈青瓷问:“那你知不知道一两银子等于几个铜板?”
“……不知道。”薛枕水想了很久,不得不承认自己缺乏算账的天赋。
妙华庵是个很小的尼姑庵,但名气却很大,这里出过一个神通广大的妙净师父。尽管妙净师父早已不在,可香火依旧旺盛。远远地就能闻见烟气,来往的香客络绎不绝。
其中却夹杂着一个女人的哀求声:“行行好吧各位爷——赏两个钱吧——奴家的夫君他——”
她的声音渐渐被一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淹没,世界嘈杂得充满恶意。薛枕水皱着眉头推了推沈青瓷:“你快去帮她啊。”沈青瓷领命而去,往那女子的木钵里放了一锭银子。他刚想开口,却听得周遭安静了下来。
“何人在此喧哗?”出来的正是妙华庵正当家的清衡师父,“菩萨面前,各位施主还请放尊重些。”
这位清衡师父,正是当年年纪尚小的卫襄。算起来她今年也不大,偏偏面冷,给人不易亲近之感。当着她的面,即使是彪形大汉也不敢有稍逾矩,兴许是将门余威尚在。见是故人,卫襄便把二人迎了进去,怕那女子在外受人欺侮,也一并请了进来。
谁知刚一坐下,那女子倒似吃了一惊,犹疑着问道:“是沈青瓷沈公子么?”
沈青瓷只是笑,却不说话。
“原先曾在如意阁见过的,那时我还是沁姑娘身边的丫头。我叫鸣鹃,公子许是不记得了……”
“我若说记得,枕水要吃醋了……”沈青瓷微微叹息,不料薛枕水一点吃醋的意思都没有,还很兴奋:“我们可以顺路去看看沁姑娘啊!她还在如意阁呢。我前不久才收到她的信,苏也罢现在还是迷迷糊糊的,不过比以前乖多了,他那两只鹦鹉一定很有趣!还可以看看你师父,我爹找到他之后天天拖着他下棋,每局都能赢!沁娘说,当年害你多吃了许多苦,咱们要是去,她一定好酒好菜备着……”
沁娘……还是没有给苏也罢解药吗?他自己选择了幻境,而她却宁肯放他在幻境里获得所谓的幸福美满,也不愿许一个真实存在的未来。毕竟,那样极端的人,那样极端的爱,能有几人承受得起?只希望,她不是在空等着谁。说来那封信,是寄给了枕水,不是寄给他。
“你们,是来辞行的?”卫襄沏上一壶清茶。
“嗯,沿江西行,北上出关。无牵无挂的,四处走走也好。”
“恩公要走,民女赠二位一曲,还盼二位不要嫌弃。”鸣鹃摩挲着那锭银子,轻轻开口唱了起来,却是一首不无悲凉的《赵城怀古》。
邯郸旧公子,骑马又鸣珂。手挥白玉鞭,不避五侯车。闲愁春日短,沽酒入倡家。一笑千万金,醉中赠秦娥。如今高原上,树树白杨花。
也不知究竟是,唱给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