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曲已终(1 / 1)
长安的天渐渐凉了,下了几场小雨,阿拎把沈青瓷的黄铜小暖炉抱了来,却发现沈青瓷已经不需要了。他新做了桂花圆子,加了点陈年花雕,糯米的味道夹杂这桂花的气息很是香甜,凉丝丝的,他从来不曾感受过那样的滋味,像是北方的雪融化在了舌尖,带着山上花朵的芬芳。
“来了?尝尝?”
“你听得见我的脚步声?”苏也罢慢慢走到他身边坐下。
“以你的轻功,我怎么可能听得见。”沈青瓷拿勺子轻轻搅动着,却不急着吃,“只是你一来,我整个人都不太好——连圆子都吃不下。说起来,你该回东宫了?”
“你跟我一起。”苏也罢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
“为什么?”
“因为我要你亲眼看着,”苏也罢微微扬起下颌,“看着我锯掉你的双腿,看着我迎娶薛枕水,看着我夺走属于你的一切。”
沈青瓷舀起一个圆子塞进嘴里:“然后你就开心了?”
苏也罢的神色有些古怪:“开心?”过了半晌他才接着说道,“当然。”
沈青瓷的院子里总有应季的花,一年四季花开不败。他也懒得修剪,一株疯长的桂花树,已经长到两层小楼那么高了。苏也罢周身都笼罩在馥郁的花香之中,却始终有些木然。
仿佛这个世界与他毫无关联。
宫城里的花依旧是姹紫嫣红,昭帝却无心赏花了。一池莲花凋零殆尽,残叶支离破碎,如被风吹过的蛛网,再经不起任何的秋风萧瑟。明明下了禁令,那日会审的事一概不许往外说,凡是说起半个字统统杀无赦,可偏偏消息还是走漏了。储位易主之事,已成了公开的秘密,甚至比事实还要荒诞离奇。
“他们怎么说?”昭帝将整个身体重量承在一把太师椅上,疲态尽显,却还带着一丝无奈的微笑。
“回禀皇上……”喜公公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他们说,沈青瓷提出治国良策,皇上没听。沈青瓷一再苦谏,触怒皇上,被皇上秘密杖杀……还说皇上为了稳定时局,遂找相似之人替代……皇上!请恕奴才不敬之罪!这些谣言……”
“莫成玉可真潇洒,到底是朕小看了他。留下一封辞官的告示转身就去投了叛军。”
莫成玉先前破了美人案,在百姓中威望很高。这次冒着杀身之祸捅出这么件大事,更是获得了天下士子的交口称赞,他投了南军,对时局的影响有着极为关键的作用。
“皇上念着多年的情谊,并未为难沈公子,如今他于情于理都该站出来说句话,只要他还活着,所有谣言不都不攻自破了么?依奴才看来……”喜公公皱着眉头说道。
“他失踪很久了……”昭帝轻轻合上眼,“喜全,叛军……到哪里了?”
喜公公看茶汤渐凉,正欲为主子换上一盅热茶,听得此问一下跪在了地上。茶壶碎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滚烫的茶水四溅开来,他的衣服和皮肤上都被泼到了。
可他浑然不觉,身子都颤抖起来。
“但说无妨。”昭帝的目光看得很远,谁也看不透他的眼中究竟是什么。
喜全从小就跟在他身边,别人都说他是皇上身边的红人,皇上想什么他都能知道。只有他自己明白,皇上的心思,他从来猜不透,唯一一次猜中,还是二十年前的事。
“长安城外。”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说道。
薛枕水被薛相禁足在家好几天,偶然听闻南军已至长安城外,也顾不上许多,家丁来挡她便不闪不避,反是对方也不能真的把她怎么样。她本不擅骑马,这天一气呵成,利利落落倒让她自己有些惊讶。
马鞭轻扬,直向东宫的方向。
愈靠近宫门愈紧张,她竟忘了如何勒马,眼一闭直接把自己往地上一摔。脚踝和腿上传来的剧痛让她几乎站不起来,裙摆上也洇出了血迹,她扶着墙一点一点站起来,钻心入骨地疼。踉跄着走了两步,她才发现刚刚自己摔倒的地方有一摊显眼的血迹,宛若宫门上剥落的朱漆。
她问过沈青瓷,寒香断发作的时候那么难受,他怎么能忍得住?
他笑笑说,疼着疼着就习惯了。
她想象着自己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将,不怕苦,不怕疼,她什么都不怕。而那条青石板路,也没有那么长,只要坚持一步,再一步,终究会抵达。
只是那里住着的,已不是沈青瓷。
苏也罢懒洋洋地斜倚在座椅上,瞥了她一眼。薛枕水环顾四周感觉出了气氛的异样,转身就要走——她没有时间可以用来浪费在这里,她还需要找到沈青瓷,告诉他赶紧离开……
但苏也罢太快了。
以他的轻功,要拦住一个腿上受了伤的女子,实在是易如反掌。苏也罢伸手揽住她,另一只手扼住了她的咽喉:“想走?”
苏也罢一捏她的下颌,喂了软筋散才推开她。薛枕水预感到自己要这么瘫在地上了,却正好落进了一把椅子,浑身都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唯有腿脚的疼痛让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还存在着。
苏也罢一挥手就是一枚透骨钉,一幅画缓缓升起。
那不是《采莲图》么?它不是应该在昭帝的御书房里?怎么到了这儿?
薛枕水的目光随着画一同升起,却发现厚厚的帘幔同时缓缓拉开,露出了帘幔后原本被遮掩住的景象。
沈青瓷被缚住双手悬在房梁上,手腕处的血痕清晰可见,整个人好像是昏迷过去了。下面一个面无表情的美丽女子在静静地看着。苏也罢又是一钉,沈青瓷便被慢慢地放了下来。
他接住沈青瓷的身体,喂了一颗清心丸,接着又转到他身后,扣住双肘。
“这天下还有什么事,能比当着薛大小姐的面生剐了你更有趣的呢?”一把匕首已出现在苏也罢手中,锋锐的刀锋在沈青瓷的皮肤上不断游走,“从哪里开始好呢?”
刀锋停住了。
“唔,就从脸开始好了。这张脸,还真是讨人厌。”苏也罢轻轻伏在他耳边说,“别怕,我才不会这么轻易地让你死。呵,我亲爱的弟弟,你可要感谢咱们的娘,教会了我什么才是最好的报复。”
“枕水,别看。”
“薛姑娘,你最好睁大眼睛看仔细了。要是这次没看清楚……我可不介意多来几次弥补你的缺憾。”
“叛军就要打进城来了,皇宫……只怕撑不了几时……”苏也罢用毒用得霸道,薛枕水连说话都很勉强。
“那又如何?”他看着满室奢华,同看着一片虚无一样。这天下的任何一个地方,对于他而言没有任何不同。
眼看着刀锋就要落在沈青瓷的眼角,忽然一道红影闪过,扑开了那一刀。
可是匕首却扎进了她的手心。
她与苏也罢双双倒在一边,沈青瓷跌坐一旁。
鲜血不停地涌流出来,铺陈着她红裙上的明暗,也染红了苏也罢的白衣。
那女人迷迷瞪瞪,只是无声地张开嘴呼唤着:“沈郎、沈郎……”
“师娘?无缘姐?”苏也罢笑了,“我和他,你终究还是选择了他。”
“沁娘……”沈青瓷忽然想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那些失踪的美人,毫无疑问都是被苏也罢带走的。而目的,不过是为了缝制苏媚儿的一副皮囊。毫无血缘关系的两个人也可以长得像,或是眼睛,或是鼻子,或是其他。而失踪的巧儿,则是手长得像苏媚儿。苏也罢得了她的手后,一定是发觉了手心的那道疤,有心要换,才找到了薛枕水——尽管他最后还是放弃了。沁娘是苏媚儿的亲生女儿,一定也是世间最像她的人,所以,她成了“苏媚儿”重生的躯壳。
可是人的声音没有办法控制,沁娘也不可能配合他。她其实根本说不出话,那日作证时说的话也并非出自她的口。
而是一只鹦鹉。
一只深灰色的鹦鹉。
苏也罢拥抱着她,仿佛要把她嵌进自己的血肉中:“你选择的始终不是我……呵,当年你丢下了我,如今又丢下了我……可是我们必须在一起,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他松开她慢慢站了起来,一仰头服下了一颗药丸。
那是“流云散”。
他微微笑着,眼底都是满满的温柔。
他将永远地生活在幻境之中,那里的他,拥有理所当然的幸福。没有任何的不堪,没有任何的苦难,也没有任何的肮脏。就好像从创世的那一天起,他们就一直相爱。
沁娘的眼里还是木然,沈青瓷看着这座辉煌的宫殿,不过是一座黯然而无情的屋宇。薛枕水长吁一口气,看着苏也罢漫无目的地走出去,不知要去向哪里。
“有时候我很羡慕他。爱就是爱,恨就是很,从不顾忌什么。”沈青瓷垂眸,笑得几多苍凉,“这一点,我不及他。”
飞檐上悬着的风铃响起,马蹄声乱,踏碎秋风,远远地呼啸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