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霜白衫(1 / 1)
如意阁内那无比突兀的老头,自然就是不解风情的大梦先生。他本也是出身世家,可漂泊了大半辈子,身上的匪气早就把本该是与生俱来的矜贵之气盖得一丝不漏。加上他武学修为已臻化境,这天下无人拦得住,于是到老都是率性而为无法无天的性子,跟小辈发脾气时从来也不知道脸红。
对于大梦先生来说,他根本不懂什么叫无理取闹,他就是理,其他人总是无理取闹。说白了,也就是个不讲理的小孩子脾气,时常打打闹闹骂骂咧咧,但真正动怒的时候却少。
可宋则玉的嘴里吐出“寒香断”这三个字时,沁娘分明看见,大梦先生怒了。其实他只是表情略略一沉,但沁娘置身这风月场,最不缺的就是察言观色的本事,可纵使知道了又如何呢?她拦不住他的。
不过是转瞬间的工夫,大梦先生的小臂已经死死抵着程益怀的喉咙。程益怀不曾料到这么一出,整个人被摁在大堂里一根红木柱子上,后脑着实狠狠砸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举起右手试图反抗,手还没抬起来,就被大梦先生一掌劈在手腕上。程益怀只觉手腕处一阵突如其来的麻木,整只右手仿佛失掉了所有气力,脱离了他的意识所能掌控的躯体。那柄他从不离身的铁骨描金扇,就这样坠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宛如玉碎的声响——只是听在他耳中,实在有种莫名的沉重。
大梦先生的确是个老人了,他的脸和任何一个这个年纪的人都没什么不同,唯一特别的就是那双眼睛。你明明看见那双眼里带着三分酒气,却偏偏感觉这个人异常清醒。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浊色,清清楚楚,锐利得可怕。
而如今这双眼睛就盯着程益怀:“你想解寒香断?”
程益怀凤目微垂,明明气息不畅,却硬是生生挤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来。
“这世上没有人能解寒香断!”大梦先生的手臂加大了力道,“没有人!没有!”
周围众人目睹这番变故俱是吃了一惊,但也知道这老头的功夫深不可测,故而也只是旁观,不敢有什么动作。甚至有几个人结了账悄悄走人了,生怕搅进这趟浑水里。
程益怀静静地任由窒息那种混着痛苦与恶心的感觉一点一点淹没自己,他合上那双狭长的凤目。老鸨在旁说尽了好话,可是大梦先生丝毫不为所动,他只是在欣赏,手下一个生命慢慢流逝的模样。此时的他,有如恶魔附身,已然失去了人性。程益怀感到脑子里一片混沌,老鸨的声音也渐渐模糊了。他默默告诉自己,所有的不适,都是他的忍耐与伪装。
压抑的沉默。
忽然一道乌光划过,众人尚未反应过来,还只当是自己眼花时,漫天乌光已劈头盖脸地朝大梦先生的后背袭来。
“扇、扇子里有机关!”有眼尖的看客惊叫起来。
方才程益怀一直在等一个时机,当所有人都以为他必死无疑的时候,一脚踢起坠落一旁的铁骨描金扇,二十四根扇骨中每骨中又有四十二枚淬过毒的针,每一枚都细若牛毛。霎时间,有如水墨江南的画卷里,一场四月的雨,伴着吹面不寒的杨柳风。程益怀向来是颇有些情怀的,这么样一件至阴至毒的暗器,也有个雅致的名字,叫做“屋漏痕”。一共一千零八枚,造价不菲,是以程益怀鲜少动用,如今却不是吝啬的时候。何况钱财终究是身外物,命都没了要这几根针做什么?
寻常人在这一击之下自然绝无希望生还,十有八九要被扎成个巫蛊娃娃。不过程益怀当然知道眼前的老者绝非等闲之辈,本不指望伤他几分,但求争取片刻时间,换他一线生机。
大梦先生虽是年事已高,可远没到耳聋昏花的地步,练武多年,直觉也比常人灵敏得多。机关开启的同时,他便扼着程益怀的喉咙将他掷到一边。周身煞气,如恶神降世。
他步法快而不乱,速速退了扯下大堂里带着脂粉香气和暧昧味道的茜色轻纱挥挡。铁骨描金扇里的机簧力道惊人,一层轻纱自然并不能使“屋漏痕”慢几分,但加上大梦先生的浑厚内力又是不同。轻纱在他手中舞动成一片疾光,这至柔的材质,竟如至坚的盾牌一般。茜色光影之中,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不协调的画面,莫名让人惊惧。
程益怀本想趁着大梦先生抵挡“屋漏痕”的时候施展轻功拼死一试,可那一扼的力道着实太大,骨头传来钝痛,也不知断了没有。他不敢妄动,即使想也不能,因为他的意识在一点一点流失,像细沙一样渐渐从指缝中漏下——无论他多么想攥紧双手都无能为力。
老鸨见拦不住大梦先生,急急赔着笑脸送众人出去,自然看客们也就着台阶下了。人们向来是欺软怕硬,纵使有人报了官,官兵来了也不过是敷衍了事,于是也不费那个工夫。客人陆陆续续往外走,此时却齐齐感到头顶一阵清风,一道白影闪过,大堂内的大梦先生竟停住了动作,缓缓瘫倒。沁娘也是一惊,知晓大梦先生实力的她怎能不惊?不由得打量起了来人。
那人一袭霜白长衫,发色却是浓墨般的黑,肤色则是病态的白皙。如果不是那过分阴柔的眉眼和冷若冰霜的表情,沁娘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沈青瓷的兄弟。分明一双桃花眼,应该笑起来很好看才是,偏偏冷冰冰的,带着一股子目中无人的傲慢,甚至在看向大梦先生时也不例外。他站立的姿势有些诡异,由脚到腿的两侧都有一套楠木支架,一直延伸到肩膀,整个人仿佛就是个器械——他没有情绪。
他一言不发,架起程益怀就运起轻功去了。下蹲和起立的动作都很僵硬,带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可是在场的人没有人敢发出一声嘲笑,这人给人的感觉就不是好相与的。他来得快,去得也快,饶是沁娘阅人无数,也不知长安城中有这号人物。她几乎从未有如此慌乱的时刻,此时才反应过来去看瘫倒在一旁的大梦先生。
幸好,气息尚存。
沁娘看着老鸨明显不悦的脸容,没说什么,扶着大梦先生到屋里休息,又差丫鬟去请大夫,忙完了一切才施施然去请罪了。
第二日宫中,安太医托着一白瓷瓶进了御书房:“皇上,血取到了。”
昭帝正伏案批阅奏章,听得安太医此言,不由得搁下笔叹道:“不骗他,只怕他宁可亲身试,也不愿叫旁人替他受罪……青瓷这孩子,对谁都很好,唯独不肯让朕安心。说起来……唉。”
昨日,安太医进言,寒香断乃至阴至寒之毒且万物皆有阴阳,男子为阳,女子为阴。若是女子接触到这寒香断,反应当比男子更加强烈。若要试沈公子体内毒素是否清了,又舍不得真拿冰块去验,不如取他几滴血,叫宫女兑水喝了,再看反应便可。皇上听后,道此法甚好,叫安太医把血取来,是哄是骗皆可,方法不论。其他地方人多眼杂,传到沈青瓷耳朵里可不好,故同安太医约定,取血后速速送至御书房。
一旁磨墨的不是旁人,正是林抒雁。说起来也是巧,林抒雁刚入宫不久就获圣恩,封了念美人,特特去拜会宫里的诸妃嫔。宫里最得宠的莫过于宛贵妃,但成淑妃却是太子的生母。尽管成淑妃已被冷落得太久,但林抒雁还是准备了厚礼登门拜访,不料小太监通报了之后,远远地瞧见安太医从淑华宫的边门出来,形容有些鬼祟。林抒雁是何等的冰雪聪明,登时便明白了大半。当时没同淑妃说什么,随后却找了个借口知会了安太医,安太医便把取血验毒的事和盘托出,只求林抒雁把好口风。
林抒雁笑道:“我这样小门小户的,哪敢真同淑妃娘娘过不去呢?不过是关心关心故人。说来惭愧,我有个妹妹,属意沈公子多时了……都是宫里待着的,抒雁怎么敢胡言乱语?只此一回罢了,保管今天晚上就忘了。”
因此,林抒雁这时候出现在御书房并非巧合。
“奴婢愿以身试毒。”一个低眉顺眼的宫女开了口,正合了皇上的意。
“皇上,这是臣妾娘家的丫鬟,叫灯芝。臣妾打小当妹妹待的……”
“灯芝不过一个小丫鬟罢了,沈公子却是长安第一公子。奴婢贫贱出身,不比书香门第,但跟着念美人的年头久了,也知轻重。这是灯芝之幸。”
皇上没细看面前跪着的丫头,自然也没注意到那张寻常宫女绝无可能拥有的脸,清丽中带着说不出的美艳味道,那是属于长安如意阁当红清倌人的脸。
灯芝以袖掩面,将血水一饮而尽。
安太医巧妙地挡在了皇上和灯芝之间,握着灯芝的手替她把脉:“有异样否?”
灯芝感受了片刻,答道:“似乎……并无任何不妥啊。”
安太医细细感受了下她的脉搏,又用冰水蘸了手巾擦拭她的皮肤,最后反身跪倒,道:“恭喜皇上!”
当即龙颜大悦,喜公公领旨而去。程益怀还在府内养伤,忽然就被告知获封太医院使、黄金万两,也是一头雾水。
唯独沈青瓷心如明镜,欢天喜地地收拾包袱准备打道回府。他早就料到昭帝会验毒,吩咐阿拎想方设法糊弄过去,威逼利诱皆可,方法不论。这是因为,一方面,御膳房的菜实在不合胃口;另一方面,他很想知道程益怀接下来会做什么。只是,林抒雁得到消息后碍着身处后宫,不方告知沈青瓷,便差人直接告诉了阿拎。阿拎召集阿临阿凛阿蔺开会,沁娘旁听。最终沁娘请缨前去摆平此事,主要原因是拎临凛蔺四人皆不愿扮作太监打入敌人内部。
“收买个宫女,事成之后杀了便是,省得日后毒发败露。”沁娘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明白,寻常人决计受不了寒香断发作之痛,为以防万一,她早就做好了亲身试毒的准备。
你能经受的,我又何惧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