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樊川县(1 / 1)
别看喜公公今年才四十出头,却是跟了皇上二十多年快三十年的老人了,一看昭帝这模样,连忙道:“皇上许是昨日看折子太晚,今儿眼睛发酸,要不要奴才叫安太医开副清心明目的方子来?皇上千万保重龙体呀。”
“大约昨晚被灯的烟气熏得厉害。回头叫顺和去,给朕煮些药膳。”昭帝拿出帕子擦了擦眼睛,“画倒真是好画,你瞧瞧这御书房里可有你中意的?朕来跟你换。”
“皇上是懂画之人,若是佳作有灵,必然会因为真龙天子所青睐而感到荣幸。不过,”莫成玉笑笑,“此画乃是微臣挚友所赠,那日微臣可是磨破了嘴皮子才讨来,答应好好珍藏。如此转手了,倒显得臣喜新厌旧,为着自个儿的前程不顾昔日承诺。若不是这层牵扯,就是送给陛下也未为不可。”
莫成玉不知道他那句“为着自个儿的前程不顾昔日承诺”在昭帝耳中别有深意,使得昭帝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揣测。
“你那位友人,就是沈青瓷吧。他问起来,你说是朕非跟你讨的便是。”
“可是……”莫成玉一脸难色。
“长安城下头有个樊川县,原来的知县准备告老还乡。朕正需要一个得力之人补上这个缺,这几天的折子,不少都是在盯着这个位子。唉,朕是日也愁夜也愁,难得今天轻松一番,只可惜莫爱卿不肯割爱,朕不好强人所难……”
“莫大人既然同沈公子交好,改日再讨一幅也不难。依老奴看啊,不如就和皇上换了。皇上总不能占大人的这点便宜不是?”喜公公循循善诱。
“这……便依皇上的意思吧。”
次日,昭帝一番话说得正气凛然:“诸位爱卿的折子朕已看过了,樊川知县这个缺,你们可真会提携后进,人人都来举荐自己的亲戚、门生!知县虽小,却是一方的父母官,怎可如此任人唯亲?诸位爱卿心里有数,下不为例!官场上结党营私的那一套,别以为朕不知道。这个樊川知县的位子,必然得要一个洁身自好、严于律己的人来坐。朕以为,年纪最好不要太大。人年纪大了,难免有些滑头,办事也懈怠。何有舒,你来说说,朝中谁堪此任?”
“回皇上,臣以为,新科状元、翰林院修撰莫成玉莫大人有爱民之心、报国之志,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嗯……何爱卿言之有理。那么此事便定下了。”
明知道是皇上和礼部侍郎一唱一和的戏码,偏就是谁也没法反驳,一出声便有“结党营私”的帽子扣上来,这可是为人臣子最为忌讳的。
翰林院修撰是个从六品官,樊川知县是六品。品级虽然相近,权力却相差甚远。翰林院可算得上是个清水衙门,莫成玉在里头不过是修国史,手上没什么实权,如果不调到其他部门,要升迁只能慢慢熬。知县却不同,干出了政绩就能窜上去。更何况樊川县就在长安,天子脚下,不比穷山恶水偏远苦寒之地,天大的功劳传到长安也就轻飘飘的一行字。
莫成玉即日启程,雇了辆便宜的马车去樊川县,不消一日工夫便能到。
阿拎向沈青瓷汇报时,那人正裹着条毯子舒舒服服地倚在树根处看书,手边一包白糖糕,看一会儿拈一块,书页上都粘着白糖,阳光一照亮闪闪的,像是落下的雪。
“禀公子,莫成玉果然调任了樊川知县。”
跟着来的阿临很是惊奇:“公子,你情敌升官了你怎么这么淡定?”
沈青瓷继续吃东西:“当我认出薛枕水送给他的礼物是老子的《采莲图》时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了。还别说,莫成玉的表现真是可圈可点,不入梨园真可惜。既可惜了他浑然天成的精湛演技,又可惜了他那么张小白脸——阿临,再买一包白糖糕来,不要醉和春的,去城东董记铺子买。”
阿拎用同情的眼光看着还没来得及坐下歇口气的阿临。什么叫一失口成千古恨,这便是了。
“只有一点,”沈青瓷翻过一页,纤长的手指拂去书页上残留的白糖屑,“莫成玉太聪明,比那自以为是的太子殿下更聪明——阿拎,我听说樊川的灌汤包很好吃?还有刀削面也是一绝……你想不想去尝尝?”
公子,我发誓樊川的伙食绝对没有醉和春的好!阿拎忿忿地想着,嘴上却说:“想,简直想得要命。”
“那么你回来的时候,记得把樊川的佳肴每样带一份给我。面和面汤分开放。”
“好的。”阿拎留给沈青瓷一个悲壮的背影,可他的眼里只有白糖糕。
好在这人并不是时时刻刻眼里都只有白糖糕。
西山寄梅别馆抱山亭中,他就晓得要把目光落在眼前的美妇人身上。从抱山亭的匾额下看去,每两根亭柱之间都恰好是一座山峰。西山不高,也谈不上多么美,只有这亭子布置得极巧妙,有些化腐朽为神奇的韵味。名字也起得大气,一座小小的亭子,却要怀抱四周的山峰,志气不小。匾额上那题字洒脱不羁,一看就是程益怀的手笔。这寄梅别馆整体虽称得上精心雅致,颇有情致,但比不上抱山亭的就在一个“妙”字。造景与借景之间,程益怀的心境便可窥见了。“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他并不是个只会流连风月的人。
“常听程先生说起,公子最喜碧螺春。桃容特备了些许粗茶,以茶代酒……”桃容年过三十,容貌却如二八少女一般,一看之下甚至有几分天真。然而举手投足之间却有一股属于成熟少妇的妩媚风姿,顾盼之间,仪态风流,可你又不能说她多么逾矩。有一些时刻,你会愿意相信面前的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本分孩子。这种矛盾的感觉使得桃容拥有着寻常美人不具有的吸引力。世人都道桃容狐媚,她的确有这个资本。
“劳夫人费心了。”沈青瓷摸着茶杯的杯沿,却不急着喝,慢慢悠悠地开口,“卫将军手握兵权最易招来猜忌,人又常常远赴边关。镇国公一脉渐趋衰落,朝堂上没有能说话的人。夫人找我,大抵为了此事。但宫里的成淑妃是夫人的亲姐姐,夫人是逸国公之女,现在的吏部尚书柳知其柳大人是夫人的叔父。如此看来,未免叫人生疑。”
“不瞒公子,我出嫁前同娘家生了些嫌隙,平日虽有走动,不过礼节上的往来而已呀。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既被柳家泼了出来,哪有回去求娘家帮衬的道理,实在拉不下脸来么。”桃容的语气带仿若嗔怪的娇俏。
“当今太子是成淑妃所生,他日承继大统,夫人同将军自然是无限风光。毕竟血脉至亲,到底强过外人。”沈青瓷说到这里不禁垂眸笑起来,“这些年夫人四处走动,不惜污了名节,为的究竟是什么呢?”
桃容有那么一刹那的失神,随即恢复了常态,扬起一个明艳不可方物的笑来,似欲作答。沈青瓷浅啜一口茶,不等她开口便道:“大概是因为恨吧。”
莫成玉是太子的人,这事旁人不知道桃容必然知道。长安城里不缺那些爱嚼舌头的,都说靖远将军卫起望不在时,他那狐媚夫人同风流幕僚不清不楚。不管他二人之间有没有这么层关系,至少风言风语中的这层关系是个不错的掩护。程益怀向来没什么事瞒着桃容。
莫成玉右迁樊川知县,于太子而言在朝中的势力便扩大了一分,身为姨母的桃容夫人理应过得顺心顺意,却在此时约他相见,于情于理不合。何况在如意阁,他同沁娘之间的关系,也不瞒着程益怀。不难看出,他同太子虽然暂时都没有大动作,但二人站在对立面是无可更改的事实。如果靖远将军府真的站在太子这一边,程益怀有太多的机会对他下手。可以说,如意阁之事不过是一场试探。
桃容和成淑妃是同日出嫁的。成淑妃在立储后成为四妃之一,她的父亲柳知然不过被封了个有名无实的“逸国公”,但她却被封为一品诰命夫人,封号“桃容”。寻常人看来,她是因为夫君靖远将军卫起望获封天策上将而富贵。实际上,卫起望是被远远调开了,征战沙场时刻都有丧命的危险,实在谈不上什么美差。一直以来,成淑妃对桃容的赏赐可谓源源不断,带着讨好的意味。皇上的态度也很奇怪,对成淑妃很是冷淡,架空了逸国公,调开了卫将军,却不吝啬封赏名声不佳的桃容。这些人之间,必然有不为人知的事情。这件事使得桃容有恨,恨到宁可不要名节苦心经营也不向家族寻求帮助。
“程先生说得不错,公子果然有洞察人心的本事。”桃容端起茶杯,每一片指甲都用花朵精心染出了淡淡的粉色。她似是轻笑似是叹息,“许久没喝过家乡的茶,都快忘记是个什么味道了。”
“在下喝这碧螺春,也不过是要自己时刻记着家乡的味道罢了。”
“原来公子也是苏州府人。”桃容微微歪着头笑了,“算起来,公子降生的时候,苏州知府正是家父呢。可真是有缘得很。那么,公子愿意帮帮我这个有缘人么?”
“卫将军不久就快回来了吧。”沈青瓷望着远处的山峰,修长的手指轻轻刮过白瓷茶杯,“谈什么帮不帮呢,一场交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