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藏英楼(1 / 1)
长安城里人人都知道,要论古玩字画各类珍宝,没有哪一家比得上藏英楼。二十年前,藏英楼主莫汲月因着临川王造反的大案被斩了头,凡是有了些年纪的百姓都见过,少不得惋惜一阵。莫汲月乃是女中豪杰,家中父兄陆续离世之时是她以一弱女子之躯,担起了藏英楼的生意,力挽狂澜,才没使得家道就此中落。她做事八面玲珑,人又生得漂亮,当年的长安城,只怕烟花巷里的花魁风头也赶不上这位莫老板。不知多少王孙公子,可劲儿的往藏英楼砸钱,以为如此便能赢得美人芳心,哪知最后美人被砍了脑袋,谁也没得着。传闻说,莫汲月是临川王的情人,临川王准备起兵的粮饷,不少还得倚仗着藏英楼的雄厚财力。
莫汲月一朝丧命,藏英楼的财富充了国库,次年太子登基为帝的大典都比先帝那时风光了几分。现在的藏英楼,是近几年新崛起的,楼主神神秘秘,谁也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曾有人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不过藏英楼重新开业之际,楼主豪掷万金的气派,不免叫人怀疑是某位达官贵人的产业。
三天前,将军府的程益怀拖着沈青瓷去如意阁喝花酒,点了当红的清倌人沁娘,琵琶声叮叮咚咚,掩住了房内三人的说话声。
“禀公子,藏英楼主是莫成玉,背后是太子爷撑腰。跟醉和春一样,也是汇集八方消息的地方。莫成玉平日不在那里,事情大都交给下面人做。金銮殿上,状元郎不过是授了个翰林院修撰,日后可要升得快呢。”沁娘巧笑嫣然,眉目间都是风情,“公子新作的《清平乐》,沁娘谱好了曲,可愿一听么?”
“等等,”程益怀徐徐摇着扇子,“莫成玉同莫汲月有什么关系没?”
沈青瓷自斟了一杯梨花白,故意斜眼睨他:“都说程兄风流,不曾想如此不解风情。沁娘向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要是知道,方才便一并说了,何用再问?”
“知我者,沈郎也。”沁娘一笑,幽幽唱起来,平淡之中更有如泣如诉之感,“秋云浓淡,漏向眉头黯。荒园旧馆灰犹川,落尽相思泰半……”
程益怀苦笑着喝酒:“沈兄何时又填了这词,倒是清闲,不比我这无事忙。他日定要劳薛大小姐跟紧了你,休放你把姑娘们的芳心都勾了走。”
“程兄真会说笑。”沈青瓷唇边漾开一个温和有礼的笑。
沁娘低垂了头,继续唱道:“琴起故人无影,梦里笑添残灯。将心碎成檐雨,愈听愈切是疼。”佳人双颊绯红,大约也不尽是胭脂色。
如今,薛枕水要同莫成玉碰面,人来人往的藏英楼自是再好不过。
三月的风吹面不寒,微微带着花香,煞是怡人。沈青瓷悠悠晃至藏英楼下,挑了个不扎眼的角落站着,不巧面前正正是个卖糖葫芦的大爷。等了好一会儿,人不见来,大爷慈眉善目的脸还是一样的慈眉善目:“这位公子爷,看您盯了我这么久,想吃就买一根吧,别不好意思嘛,一文钱一串,不好吃不要钱。”
在大爷如炬的一双慧眼下,沈青瓷觉着自己一张早已脱离了“童真”的一张脸不由得红了一红。跟他熟识的人大都知道,沈公子的身体里隐藏着一颗比孩子还要热爱甜食的心。醉和春的后厨常年给他备着白糖糕豆沙糕枣泥糕还有酿圆子,就是喝酒,他也偏好花雕和梨花白。为此,他曾被自家师父无情嘲笑:“娘儿们才喝梨花白!老子平时咋言传身教的?真是孺子不可教也!”全然不顾自己灌一个七岁孩子喝酒的事实。
沈青瓷抿抿唇,提醒自己即便是偷窥也要维持形象,办完了偷窥的正事再遣阿拎来买个十串八串回去慢慢吃。
远远地那顶雪青软轿来了,薛小姐下了轿子,还是那身嫩绿长裙。这柳树抽芽似的绿,正是现下长安城流行的颜色,谈不上多出挑,只是格外衬她。明月簪又是素净雅致的东西,配这一身刚好,赏心悦目。
“公子买一串吧,长安城就数我老王头的糖葫芦最好吃!个儿大不说还贼甜……”那位和蔼的大爷不屈不挠地推销,沈青瓷生怕他嗓门儿太大把自己给暴露了,掏出一把铜子儿塞给他,拔了根卖相最好的。
大爷嘟囔:“你个后生仔,连数都不会数……”
视线越过大爷沧桑而不失天真的脸,沈青瓷注意到薛枕水的丫鬟观琴怀中抱着一个略有些眼熟的卷轴,看来准备的礼物是书画了?那她进藏英楼做什么?莫成玉藏英楼主的身份向来是保密的……没听说过藏英楼有雅间啊。
该死的,手上抓着根糖葫芦,实在没法大摇大摆地跟进去瞧瞧。
这时另一个丫鬟听棋匆匆跑进去,顺手还拉上了观琴。
这是哪一出?沈青瓷一拍脑门,莫成玉一定是在偏门等她,听棋这是来通报的……正想着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跟过去呢,又被王大爷一惊:“公子哎,再不吃糖稀可化了!”
囫囵吃下一颗山楂,直酸得他牙疼。
做男人要有胸怀……沈青瓷自我安慰着,强迫自己的脚掉转方向往醉和春去。走到半路上,沈公子突然记起一件事,难过得不慎掉了半个山楂,心情愈加低落。
此事便是,那眼熟的卷轴,似乎是从前自己随手送她的《采莲图》啊……
于是,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都看到了这样奇怪的一幕,一个相貌清俊的年轻公子,阴沉着一张脸,恶狠狠地,啃糖葫芦。
奈何这糖葫芦着实太酸,到了醉和春还剩下一颗没吃完。沈青瓷不苟言笑,顺手将它连着签子一并插在一株墨兰的花盆里,正正插在中央。
“呦,不到半天工夫,又来啦?”赵掌柜笑笑,“你在这儿的时辰只怕比在府上要多。”
“上菜上酒!”沈青瓷认认真真玩起了手指,语气忿忿,“西湖醋鱼不放醋多加糖,文思豆腐要比上次切得细,清蒸狮子头做小点,虾籽馄饨要把葱花滤掉,再来只叫花鸡。”
到底是个孩子,一有不开心的事就喜欢暴饮暴食外加折腾厨子……赵掌柜问:“酒呢?还是梨花白?”
沈青瓷略一思忖,一字一句:“烧、刀、子!”
“呵,沈兄这是想不开了么?”伴着一声轻笑,一袭藏蓝衫子映入眼帘。来人一双凤目笑得弯弯,铁骨描金扇一下下轻打在另一只手的手心。见沈青瓷望过来,扇面儿“嚯”地打开,正是李后主一句“同醉与闲平”。字写得极好,有瘦金的风骨嶙峋,又有钟王的潇洒自如。一方小印,沈青瓷不看也知,那四个字是“不忘花农”。
此人便是将军府的程先生程益怀,字永念。因为喜欢捣腾花木草药,故而号为“不忘花农”。初遇之时,沈青瓷得知此人亦好梨花白与花雕,立刻引为平生知己。程益怀为人风流洒脱,只怕在这遍地销金窟的长安城里也数得上号。每每请他喝酒,沈青瓷总要多留出几坛子,给他带去与那些个红颜知己共饮。
如意阁的花魁娘子说,程公子是真正的多情人。
但却不只是多情人。
“掌柜的,温一壶陈年花雕来。”
程益怀同他毫不见外,一人一杯斟得快要漫出来,也不管沈青瓷心不在焉,径自同他面前无人持握的酒杯碰了碰。酒滴溅出,沿着杯身滑下,像一行清泪。程益怀食指一挑接住了它,放入口中舔净,压低了声音说得意味深长:“再香再醇的花雕,总比眼泪辛辣。问世间情为何物?到头来,还不如好酒半壶。”
沈青瓷抬头看了一眼,没搭理他,复又埋头吃菜。程益怀哈哈大笑,又自斟自饮了满满一杯。
有个人,身子进了醉和春,心思还落在藏英楼。现在他满脑子都是某两个人的样子。完全可以想象,那个刁蛮任性的疯丫头,只会冲着他张牙舞爪。对着莫成玉,绝对是一派温柔和悦知书达礼大家闺秀。
不得不说沈青瓷的想象根本就是事实。
换句话说,也许薛姑娘不是不温柔,只是她的温柔很有限,得攒起来留着关键时候用。譬如说,见莫成玉的时候。
她不安地想要去扯自己的衣角,可又怕这副忸怩的作态叫他看不起,两只纤纤玉手愈发僵硬:“呃,成玉哥哥,听闻你,高中状元,所以我……”
一旁的观琴倒是机灵的,帮着自家小姐说明:“状元郎,我家小姐特备了份礼,知你未必看得上那些个俗物,挑了幅清雅的画儿。外人非议小姐无才,奴婢以为都是对小姐的嫉妒。要我说,至少小姐选的这份礼,是颇有眼力的,您一看便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