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二(1 / 1)
和昏暗死寂的白上皇宫不同,浩渺沙海里的月色正好,银白的月光轻轻的洒下来,没有白天日头的毒辣,倒比水还要柔上三分。
顾少棠坐在土墙上,把玩着手里的一管竹笛。——原来的龙门客栈在那场黑沙暴里整个被毁了,只有这道低矮的土墙还留着。
她并不会吹笛子,对音律也从来没有过半分的鉴赏,跑江湖的过的都是刀头舔血的日子,她没有情致也没有兴趣学这些富贵闲人拿来打发无聊的东西,但此刻只是轻抚着竹笛上斑驳的凹痕,心里便有些涩涩的。
于是望着天上那半轮残月,眼角便也有些涩涩的。
只谈买卖不谈感情……臭小子,竟然就这样走了!
“当家的,又在看笛子纳。”一个伙计从地道里出来,远远的看见顾少棠笑道。
——赵怀安去追凌雁秋之后,她决定留下来等他们回来。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常小文说他们不会回来了,但她心里总是认定他们会回来的。所以她便雇了几个伙计,打算重建龙门客栈,晚上便暂时住在客栈底下的暗道里。
“这笛子是什么宝贝?”伙计挨着她坐下,就要来拿顾少棠手里的笛子。“也让俺开开眼界呗。”
顾少棠一把拍开他,“手爪子倒是快。”一眼看见伙计另一只手里提了半坛酒,骂道,“姑奶奶才雇了你一天,这都是第三坛酒了。你他妈的酒鬼投胎啊,就知道喝!”
“诶,当家的这话可说的不中听,俺也没有偷懒啊——”伙计灌了一口酒,继续道,“何况咱不是说好了么?俺给你干活,不要工钱,只要管这口酒。怎么?当家的这是反悔了?”
“呸,这几坛酒姑奶奶还养得起。”顾少棠瞪了他一眼,瞪完自己却有些愣住了,——卜仓州跟着她的时候,她就习惯这样瞪他。每次只要她一眼瞪过去,那小子就会识相的缩了脖子闭嘴。
可现在,那小子却已经不在旁边了。想起昨日卜仓州和常小文离开的样子她就觉得气闷,脸色便不大好看。
那个伙计却全没有在意,自顾自的问道,“当家的好好的为啥子在这里盖客栈?俺听说这里原来是家黑点哩,卖人肉包子的。当家的不会也是做这行的吧……”
“是又怎么样?姑奶奶爱卖什么卖什么,你打听那么多干什么?”
“真的是?”伙计看了顾少棠一眼,却摇了摇头,道,“不,不像。”
“怎么不像了。我告诉你,今天从沙子里挖出来的那些死人,就是你们明天的下酒菜。”黑沙暴过去后,她雇了这些人先清理原来龙门客栈那块地,从黄沙里挖出好些死人,大部分都是西厂的锦衣卫,也有原来客栈里的伙计和常小文带来的那些人。
那些伙计和常小文那边的人她让人收了尸体挖坑埋了,西厂的那些人没管,尸体还在不远处堆着。现在指的就是那些。
伙计撇嘴皱眉,“就是不像。——诶,怎么没酒了?”随手丢了酒坛子,踉跄着站起来,也不再理会顾少棠,一步三摇的走远了。
顾少棠看着他一直回了暗道,才又开口道,“哈刚,你说这个人什么底细?”
哈刚从土墙后面走出来,也看着暗道的入口,瓮声瓮气的说道,“不清楚。不过是个练家子,武功不弱。”
“我知道。我去驿站招工的时候就看出来了,这个人明明有武功却表现的像个落魄的酒鬼,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不过,龙门客栈已经是一片废墟,也没有什么好图谋的。而且他的武功不弱,我们重建客栈正好可以用的上。倒是你——”顾少棠转头看向哈刚,“我们搬出来的黄金虽然不多,但是他们都没有分就走了,剩下的我们分了,这辈子也够花了。为什么要跟我一起留在这儿?”
“我本来就是跟主人过来的,现在弟兄们都死了,主人也跟着风里刀去了京城,我一个人回关外也没有什么意思。不如就留在这儿,说不定什么时候主人就回来了。”
“他们还会回来么?”顾少棠又想起了卜仓州,那个小混混一心就想着发财,现在雨化田死了,他正好可以借机顶替他的位子。成了西厂督公,那就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他怎么还会回来?
“我也不知道,”哈刚说道,他不知道女主人还会不会回来,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所以就在这儿等着便是了,反正他这一生都只为了主人活着。
他的前半生一直跟随着主人,后半生也将一直等待着主人。半生倥偬,血雨腥风,有一个人可以等下去,就已经是一种幸运了。
“倒是我们在这儿等赵怀安和凌雁秋,他们真的会回来么?”
顾少棠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摩挲着竹笛。
他们会回来的。
※※※
第二天哈刚一早起来,刚出了暗道口,就看见顾少棠还坐在昨天的那道土墙上,摩挲着竹笛,连姿势都没有换过,竟是一夜没睡。日头还没有出来,天却已是大亮了。顾少棠只是一动不动的坐着,他却没来由的觉出孤零零的难过。
哈刚是个粗人,以前跟着常小文,常小文虽是女子却是最豪爽不拘的,从来也没有过难过伤怀的情绪。他们是江湖人,做的又是没本的买卖,生死都只是常事。乱世人命贱如蝼蚁,指不定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哪有那许多功夫伤感,还不如多喝两碗酒来的实在。
他觉得自己这感慨实在来的莫名其妙,好在他一向看得开,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自去盯着几个伙计重建客栈,他昨夜和顾少棠议论过的那个伙计仍旧落魄潦倒的样子,满身都是酒气,不过干起活来倒是卖力。
这样盯着,忙到中午已是将客栈周围大体料理清楚了,日头升到了中天,火烧似的烤的人几乎要发晕,便让伙计们都歇了。
哈刚见之前遗留的木材都用得差不多了,——龙门客栈地处荒僻,本就在靠近边关的地方,又在沙漠戈壁之中,人烟稀少,过往的多是商旅。这两天他们将原来客栈废墟上还能用的木材都用的差不多了,便和顾少棠说了带着两个伙计去驿站采买。
哈刚一行走了没多久,顾少棠就见到远远的有两匹马奔过来,却不见马上的人。待马近了,顾少棠辨认出这两匹正是前日凌雁秋和赵怀安骑走的马,但却不见二人的影踪。顾少棠见此情形心中便有不好的预感,粗略的检查了马匹,果然在马背上发现了不少血迹,思前想后始终觉得不安。
她虽与凌赵二人相识不久,但也算是共同经历了一场生死,又承凌雁秋赠笛之情,心中已把他们当做是朋友。她表面光棍,实际却是个最有情有义的人,绝不肯见朋友有难而无动于衷,嘱咐了伙计们等哈刚回来听他的调派,便要循着马的来路去寻二人。
才跨上马背,就见前边腾起一阵尘烟,伴着急促的马蹄声,竟是有一行十几人策马疾驰而来。来人不多久就到了眼前,当先的一人大喊道,“掌柜的!还有上房没有?”
顾少棠外表虽像个假小子,心思却是机敏,细细的打量了来人两眼,方才下马招呼道,“客官可对不住了,这儿实在没地儿招呼各位,前头再走不远就是驿站,各位客官还是去那儿吧。”
这话说着客气,却是实实在在的在赶人了。
方才那两眼她已经看出,这一行人虽做了商旅的打扮,但实在是扮的不到家,随身没有一点货物不说,每个人还都配着剑,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是江湖人士改扮的。
按说龙门这块地儿,行走的人那是鱼龙混杂,有江湖人士是最寻常不过了。只是龙门客栈确实被风沙毁了没地儿招呼不说,一帮伙计又都是她前天才雇来的,底细深浅都没有摸清,哈刚刚巧又离开了,而她也急着去寻凌赵二人。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能将这群人送走就最好不过。
领头的那人想是也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瞪了眼睛说道,“你是掌柜的?怎么,不想招呼我们兄弟?”
“不是不是,那当然不是。不过客官您瞧昨儿个一场黑沙暴把整个客栈都吹没了,我们正打算重修呢,实在没地儿招呼各位。”说着示意他们看她身后。
领头那人扫了眼那堆废墟,才敛了面上的怒容,摆了摆手说道,“那就算了,给爷找块避风的地儿,爷歇会儿再走。——弟兄们,下马。”
他身后跟着的那十几人听到命令应了声“是”,齐刷刷的跳下马来,动作迅捷整齐的就好像是一个人。下马之后笔直的立在马旁,不说不动,神情沉肃。
顾少棠惊讶的看着他们整齐划一的动作,心里却不由得重新对他们估量起来。——刚刚她就已经感受到了从这些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凌厉气势,却也以为他们大概是马贼剑客之类的人,但现在看来绝不会如此简单。
这是军人才能表露出的气势。不是那些酒囊饭袋的守关士卒,也不是那些尸位素餐的将领军官。这是黑暗疲弱的大明从来没有的气势,这是真正的军人的气势,训练有素,令行禁止。
是谁训练出了这样的军士,又是谁拥有这样的军士?
但是不论如何,这群人在顾少棠的眼里几乎已经等同于“麻烦”二字,她更加坚定了之前的决定,要快点把他们打发走。
“客官您瞧啊,这整个房子都被风吹跑了,实在没什么能招呼客人的地方,您看您还是去前面……”
“别废话,有什么酒菜都端上来,”领头的那人不耐烦的说道,一个转身已经眼尖的发现了刚刚没有合上的暗道口,“那是什么地方?”
顾少棠见这种情况,若再要打发他们走反而可能会出事,少不得只得耐住性子招呼他们去暗道里避风,又令人上了两坛酒。心里却惦记着不知在何处的凌赵二人,面上便有些焦虑,可若要将这群不明来路的人丢给几个伙计却又实在不能放心。
“当家的不是还要去找人吗?这里交给俺就行了。”一个人在她身后压低声音说道,顾少棠回头看去,发现竟是昨天的那个伙计。
“你?”仍然全身弥漫着刺鼻的酒气,仿佛是从酒缸里捞出来的。“你能应付他们?”
“当家的放心吧。”那伙计却似乎完全不在意顾少棠语气中的怀疑,只压低声音说道,“要是去晚了,恐怕就只能找到尸体了。”
一言提醒了顾少棠,想到他们昨日离开时就是一个垂死一个重伤,当下再也等不了,匆匆交代了几句就要离开。她走的急,便没有注意到那个领头的人随身所配的长剑上被鲜血浸染而模糊的一个“雨”字。走之前才想起来问了句,“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木头,俺叫木头。”
顾少棠才出发不久,就见之前的两匹马也跟了上来,竟是在替她引路,半干的血渍凝结在马鞍上,散发着刺鼻的血腥味,包裹行囊都在,四个水囊也都好好的挂在马脖子上。她心里一急,只夹紧马腹催促健马狂奔,——得快些找到他们,要知道在沙漠里,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万万不能没有水,不然即便是有再高强的武功,再绝顶的智谋也只有死路一条,何况那两个人还都受了极重的伤。
※※※
正在顾少棠担忧凌赵二人会因缺水而遇险时,白上皇宫中的雨化田已经陷入了这样的困境。
他在昏暗封闭的地下皇城里摸索了许久,却犹如困兽丝毫未寻到关窍。在地下虽不能分辨具体的时辰,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地宫里的温度已由寒变暖了两次,他便知道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天的时间。
现在地宫里的温度又渐渐高了起来,虽不至于和地上一般晒人,却也比夜间暖了许多。四肢的僵硬已在走动中缓了过来,但他脖颈上的伤口却有了继续渗血的迹象。
同时气温的升高也使他体内的水分流失的更快,再加上失血过多,若不是他心志坚定,只是这样缓慢的搜寻便可以让他倒下。而他知道,之前能够醒来已是幸运,如果此时倒下了,那这座地宫便是他的埋骨之地!
可是,真是累啊,他忍不住的便想坐下来闭上眼睛,这样的累。他已经这样搜寻了两日,却是一无所获,眼前更是一阵阵的发黑。那种黑暗无可抗拒,几乎灭顶而来,即便他用尽了全力瞪大眼睛,还是无法抵挡分毫。
或许是周围寂静的环境使他懈怠,也或许是身体的虚弱使他恍惚,在生死之间,他忽然开始疑惑,这一生的追名逐利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权势?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了财富?面对这满室的珍宝,他此刻更需要一杯清水。
多么可笑,他一步步踏着别人的尸骸登上权势的顶峰,又有什么用?在最后的时刻,这一切都比不过一杯水的价值。
渴,好渴,他几乎可以感觉到炽热的阳光穿透厚厚的黄沙,要榨干他身上的最后一滴水。脚步这样沉重,他必须用尽所有的力气才能迈动分毫。不如就这样离去吧,这个肮脏的尘世。即使是这样富丽的皇宫,最后也不过长埋黄沙,那么他又何必执着这毫无意义的生命?
为什么还要挣扎呢?这被诅咒的人生,就这样结束,也很好吧。他真的好累啊,如果可以永远的睡去也很好吧。
恍惚中他仿佛又看到了万贵妃那张因为戴了过多的首饰而显得愈发俗艳的脸,闻到了那股甜腻的令人作呕的脂粉味。
而在万贵妃的身后,是黑压压的仆从奴婢,文武百官,还有那个被称为“天子”的大明皇帝。
宫人们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畏惧,官员们却带着无比的愤恨,还有那个昏庸懦弱的九五至尊,看他的眼神就像看着一条狗。
是啊,在他们的眼中他本就是一条狗,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他是天子,他却只能是一条狗?就因为他出生皇家,除了这一点,那个御座上大明的至尊实在一无是处!
本已陷入迷蒙的双眼的忽然透出灿然的光,有一个声音在他的心底厉喝。
不甘心!好不甘心!多少个生不如死的日夜他都熬过来了,怎么可以死在这里!
然而同时另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反驳。
“你早就应该死了,十几年前就该死了,你为什么还没有死!”
谁?是谁在说话?
眼前的景象还在混乱的转换,万贵妃,皇上,宫人,官员都像是雾气一样隐进了黑暗里,而在那种宛如实质的黑暗里忽然浮出一张脸,面目五官都是模糊的,但还是可以看出那张脸上所显露的狰狞。
那个虚影面目狰狞,声音凄厉,“你竟然还没有死,你为什么还没有死!”
他有些呆呆的看着面前的虚影,皱起了眉头,仿佛在极力的回忆那张看不清的脸属于谁。可是想了片刻还是没有得到答案,——他杀的人实在是太多,想要杀他的人更多,这样一张模糊的脸实在让他难以分辨是他的哪一个仇人。
“我应该在你刚生出来的时候就掐死你,我要掐死你!”
一言提醒了他,他在瞬间记起了眼前的人,那种讥诮的笑意又爬上了他的眼角,原来是他,原来是他!
哈哈哈哈,没错,这才是他最大的仇人,那个生他养他,却恨不得亲手杀了他的所谓血浓于水的父亲。
那一刻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他挥起从素惠蓉手上褪下来的金蚕丝,扑向眼前仍在不断叫嚣要杀了他的人。然而却在接触的那一刹那,穿透了那团宛如实质的雾气,落在冰凉的地砖上。
落地时闷痛的感觉顿时让他醒了过来,对,他恍惚的想起,父亲已经死了,死了很多年了。那眼前的这个是幻觉么?再回头看去,所有的虚影都消散了,果然是他在极其虚弱的情况下产生的幻觉。
可是忽然他又听到一直死寂的地宫里回荡起凄厉呜咽就像怨鬼夜哭的声音,仿佛是无数死在他手下的魂灵在哀嚎,叫嚣着要来索命。
他重新勾起一抹讥讽的冷笑,——他从不相信人死后会化作鬼怪索命之说,即便真的有,他也从不在意。如果害怕,如果在意,那他早就成了乱葬岗上的一堆白骨!
但是渐渐的,那一抹冷笑化为了狂喜,对,这些声音,这些声音——
是风声。
伴随着那些让人心悸的凄厉鬼哭,有细微却凛冽的风擦过他的面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