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以血还血（下）（1 / 1）
刺鼻的血腥，濒死的哀嚎，人们呼喝着，刀兵相击。冰冷的铁器割开血肉，血沫喷涌出来，瞳孔放大。
毕竟是数百年的教派，虽然才刚刚因为祁玉和洛红雨遭受重创，却还未全乱。尤其是远离主路的这一边，即便当时程羌二人只留下了三分之一的弟子留守以防万一，但因为根本就没和祁玉正面对上，也算是保留了相当的实力。
虽说只是弟子总数的三分之一，但这里毕竟是离合宫内部，那些弟子熟悉环境倒是不能一下子全部拿下。不过章怀信带来的人都是中原武林的好手，对付这些普通弟子，并无困难。
比起武功，反倒是这些离合宫弟子惯用的蛊虫、□□一类旁门左道的手段令人防不胜防，颇吃了些亏。不过这类手段，第一次用时出人意料，再用效果便要大打折扣。
密云城众人渐渐摸清对方路数，中招之人越来越少，胜利的天平开始向着密云城一方倾斜。
“退！”看见示警烟花第一个带人赶来的正是石严，见硬拼不过，当机立断带着弟子往三大殿位置退去。密云城众人自然没有不追的道理。
石严带着人且战且退，终于在又付出一半死伤的情况下退到了云门之下。
云门下，程禀、羌岑、周麻、白药等所有幸存的离合宫高层人物全数在此，在他们身后的则是所有还能战斗的离合宫弟子们。除去幻音，此时此刻离合宫剩下的全部有生力量已尽数汇集，只有一个例外。
六合殿主，绫罗。
即便原本也不曾指望过这个隐形人一般的六合殿主能在离合宫如此生死存亡之际贡献一份力量，所以弟子来报说找不到六合殿主时程禀也未放在心上。却不想竟会亲眼见到对方站在章怀信身后。
“竟然是你？”程禀脱口道，他早就察觉宫中有奸细，也和羌岑联合彻查过一次，却一无所获，却不想竟会是这个从未被他放在眼里的女人。
他目光骤冷，“叛徒该死！”话音未落，三枚透骨钉破空而出，直飞绫罗面门！
密云城众人未料到他以离合宫左长老之尊，竟会突施偷袭，猝不及防之下只来得及一把拉开女子，但仍是不及，三枚透骨钉擦着绫罗脖颈飞过，留下三道血痕。
“暗箭伤人，好不要脸！”说话的是陆舟，方才正是他拉开了绫罗。毕竟还是少年心性，虽然遵从苏渊的话一路过来都未出全力，不肯显露本事。但看着一个年轻姑娘受难，能救却不救，实非他的本性，更对对方偷袭一个姑娘十分不齿。
章怀信却未理会这边，已经到了此处，再说废话也是无趣，他干脆也不多言，大喝一声，“杀！”便冲向前去。
程禀那边也是同样想法，秦艽死了，祁玉已经登上云岭，离合宫实力大损，密云城此时来袭，他心知今日境况绝难善了，不过一拼而已！
同样大喝一声，“杀！”
这一次密云城众人就没有那么轻松了，能当上殿主的除了绫罗武功都是一流，更别说长老护法了，虽然章怀信这一次带来的都是精锐，且人数不少，但双方仍旧很快陷入了混战。
混战之中，刀剑无眼，绫罗不会武功，几次落入险地。章怀信缠住了程禀，其他人也都是杀红了眼，哪里能顾得上她。倒是陆舟一直有意识的游走在外围，发现绫罗的处境不妙后将人护在了身后。
“别怕，跟紧我。”
但绫罗的目标实在有些大，程禀的那句“叛徒”离合宫众人都是听得清清楚楚，再联想到敌人竟是从离合宫内部袭来，哪里还能不知道是绫罗背叛了离合宫，将敌人放了进来。此时此刻还能跟在程禀等身后不曾趁乱逃离的都是对离合宫忠心不二的弟子，深恨女子背叛的行径，因此好些攻击根本就是冲着绫罗去的。
陆舟原本武功就不弱，游走在外围游刃有余，一时间也没什么危险。他想的清楚，章怀信这一次有备而来，而离合宫看起来却很是不妙，虽然不知为何离合宫的实力会突然折损这么多，但不得不说章怀信赶上了一个好时机，胜利只是时间问题。既然如此，他就不用拼命了，还是留着力气待会儿去找天天要紧。
然而，等他把绫罗护在身后之后，招呼向他的攻击陡然多了一倍，剑客顿时就有点吃不消。
绫罗原本已经准备好了刀剑加身，被陆舟扯开后，先是惊讶，继而是感激。“这是你第三次帮我了，你是个好人……谢谢你。”
陆舟头也没回，笑道，“不用放在心上，我总不能看着你被杀，换个人肯定也会出手的。”
绫罗闻言却面露哀色，苦笑着喃喃，“不，不会再有了……”
“什么？”她声音太低，陆舟没有听清。
“没什么，”绫罗在他身后摇了摇头，目中神色变换，片刻后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般，低声道，“我看得出来，你好像一直在找什么，你在找什么？也许我可以帮你。”
“我在找我师妹，”陆舟闻言眼中一亮，天天来南疆是来找温叔的，也就是说目标是离合宫，说不定这里会有线索。“她是个十五岁的姑娘，比我矮一个头，你见过她吗？”反手劈开右侧攻来的敌人。
“十五岁的姑娘……我没有见过。”绫罗似有些犹疑，“不过前两天倒是听说抓了个身份不明的女子，年纪也不大，理由是擅闯离合宫，会不会就是你师妹？”
“什么？”陆舟大惊，他本来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并未指望真能得到苏天天的下落，“她被抓了，在哪里？”
绫罗指向东南方向，“那边，就关在怒殿地牢里。”她顿了顿，补充道，“怒殿掌管刑罚，进去的人不脱一层皮别想出来，你快去看看吧。”
陆舟闻言立即变了脸色，恨不得立即离开去找苏天天，却又停住——离合宫之人此时只是在做困兽之斗，他倒不是担心少了他密云城会输。但他此时离开，势必无法带着绫罗了。
绫罗却是因为他这片刻的犹豫，心中更加感激。尽力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微笑，“不用担心我，我可以保护自己。”
但剑客依旧踌躇，绫罗正色道，“相信我，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忽然一笑，“你帮了我，我很感激，但我已经在这里呆了十年，十年……只靠别人的帮助是没有办法在离合宫活下来的。”
陆舟心中一震，那样的话在女子说来却仿佛云淡风轻。女子再一次催促，“快去找你的师妹吧，再晚说不定就来不及了。”
陆舟紧了紧手中的剑，再不犹豫，一招“傲雪凌霜”毫不保留的使出，围攻她们二人的离合宫弟子当即被冲散。陆舟向着绫罗指点的方向，飞鸿一般掠出，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云门下错落参差的殿宇间。
他和绫罗原本就在战圈外围，一招将围攻的离合宫弟子击倒后飞快的离开，其他人竟一时间未发现，只有绫罗向着他消失的方向投去深深的一瞥。
——谢谢你愿意帮我，或许对你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但我真的感激，所以这就当是我的回报吧。希望你能原谅我的小小谎言。
一瞥之后，女子很快回头，姣好的双眸中再无一丝温柔。右手抬起，指尖的骨笛在夜色下泛着微光，横笛而吹。
轻而渺的笛声缓缓漾开，山石花丛间忽然探出了无数亮黄色的脑袋，绫罗一改方才左躲右闪，狼狈无助的模样，悠然吹奏着骨笛，那些还没来得及爬起来的离合宫弟子便一个一个被黄色小蛇咬断了喉咙！
“父亲，我来帮你！”女子轻叱一声，指挥着小蛇向战圈中心靠拢。
如陆舟之前料想的一样，密云城毕竟是仓促应战，还是在实力大损之后，虽然交战之初凭着血战到底的气势表面上和密云城打的旗鼓相当，但时间一久，败势便开始显露。
在绫罗指挥着那些迅捷非常又剧毒无比的亮黄色小蛇加入战圈后，离合宫的败势再难以遏制。
那些小蛇虽然不大，但胜在数量多，而且尾部力量很强，在地上拍打后可以以极快的速度跳起来攻击人的咽喉。它们米粒大小的牙齿中含有剧毒，只要被咬中了要害，片刻就能取人性命。
密云城之人在亮黄色小蛇出现之初也有过骚动，出手快的还宰了两条，但很快他们发现这些小蛇只攻击离合宫的人，才放下心来。
绫罗有蛇群开路，很快便进入了战圈中心。章怀信得此助力，扫过绫罗的目光终于也温和了两分，在女子靠近他身边时竟破天荒的赞了句，“做得好……”
“好”字还未说完，章怀信脸上神情瞬间由喜转惊，刺向程禀的一剑顿时偏了少许，被程禀侧身闪开，一掌印上章怀信胸膛！
几乎是和章怀信被程禀一掌重伤的同时，数道惨呼接连响起，这一次却是来自密云城诸人。
章怀信当即口吐鲜血，却是一步未退。——并非他功力深厚，硬接程禀全力一击仍能稳住身形。他没有退，只不过因为他的身后还有一个人。
绫罗一直藏在宽大袍袖中的左手此刻紧紧握着一柄短剑，她握得那样用力，剑柄上的指节都微微泛白。
而剑刃从章怀信后心刺入，直至末柄。
同一时刻，始终未曾攻击过密云城诸人的蛇群突然箭一般窜起，飞快的扑向还未反应过来的众人，那一连串的惨呼正是被蛇群咬伤之人发出。
几乎是眨眼间，情势急转直下。
章怀信瞪着绫罗，目眦欲裂，“你背叛我……”
女子的回答是反手抽出男人后心的短剑，鲜血喷涌而出，溅了绫罗一脸一身。
离合宫诸人也因为这突然的变故而呆愣住了，不约而同的看着女子，竟一时难以分辨对方是敌是友。
短暂的静寂被女子突然的狂笑打破，“背叛……哈哈哈哈哈哈……你也配和我说背叛？……你不觉得可笑吗？！”她的语声陡然转轻，满含讽刺，“从未有过信任，又何来背叛？——这一剑，是你欠我的！”
“贱人！你和你娘一样，都是贱——”
“啪！”绫罗毫不留情的一个耳光，打断了章怀信的话，“闭嘴！不许你提我娘！”
女子向来楚楚可怜的脸庞此刻因为愤怒而扭曲，“所有人都可以骂我娘……呵……贱人、□□、不要脸……这样的话我从小听到大，我从来没有办法反驳，因为他们说的是事实……但是你不行！你没有资格！你不要忘了，她是为了救你才死的！
“……哈哈哈，多可笑啊，大名鼎鼎的武林盟主，一代大侠，登高一呼，多少人敬仰追随？却和一个出身青楼的风尘女子纠缠不清，甚至和她有了一个女儿！若是被人知道，岂不是要声名扫地？
“……所以你从来不敢提，你那情深意重的妻子大概到死也不知道你早就背叛了她，那些一心一意，白首不离的话都是谎言罢了……哈哈，她也是一个可怜人，和我娘一样可怜，所以我倒是并不恨她，我恨你！”
女子说话的神情如此疯狂，便是连十年来朝夕相处的离合宫诸人也觉得心惊——那个向来唯唯诺诺，软弱可欺的女子竟也会有这样狠厉的眼神。
“所以你就敢弑父！大逆不道！你会遭报应的！”章怀信多年阴私被绫罗一朝道破，气血上涌，又吐了一口血。
绫罗看着章怀信苍白的面色，只觉得心中畅快，“哈，弑父？现在肯承认我是你的女儿了？可惜，已经太晚了……早在十年前，你把我送进离合宫的时候，我就决定自己再也没有父亲了。
“……我永远记得，那个时候你被仇家追杀，我娘替你挡了致命的一剑，临死前拉着我的手告诉我你就是我的父亲……我从未见过的、只存在于想象中的父亲，却一出现就让我没有了娘！
“……你明明答应她，会好好照顾我，可是你是怎么照顾的？不过才半年，我娘尸骨未寒，你却把我送进了离合宫，去给你做内应！凭什么！……哈哈哈……十二岁之前你在我的人生里根本不存在，十二岁之后，我一个人在离合宫里挣扎求存，你根本没有尽过一个父亲的责任！——你知道我这十年是怎么活下来的么？
“……我没有背景，不会武功，毫无力量，在这个吃人的离合宫里谁都可以来踩我一脚，而我心里明白，就算是我死了你也不会在乎……说不定你还会觉得高兴，因为这样就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你想要隐瞒的过去了，我说的对不对？
“可是我不甘心！即使是死我也要你付出代价！所以我必须活下去，可是想要在离合宫里活下去太难了……为了活下去，我只能出卖我仅有的东西……你知道吗？我娘虽然是青楼女子，但她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我，她告诉我女孩子要洁身自爱，因为如果连自己的身体也守不住了，就会失去一切。她说她不要我跟她一样，靠出卖自己活着，永远被人瞧不起……可是你，竟然是你！为了所谓的一统武林的大业，逼我落入这样不堪的境地！”
章怀信受伤太重，已是难以说话，只是瞪着绫罗的眼神仿佛要喷出火来。绫罗冷然与其对视，毫不畏惧，冷笑，“怎么样？功败垂成的滋味不好受吧，就差一点点了，差一点点你就能让离合宫永远消失，完成你的大业，可惜，从你把我送进离合宫里的时候，我就发誓只要我还能活着，你就永远也不能成功！——报应……我不在乎报应！我只要你死！”
左手的短剑犹在滴血，绫罗再次缓缓举起，“刚才的那一剑就当是你还我娘了，这一剑，是我的！”
话刚出口，剑刃再次染血，从章怀信前胸直透心脏！
“唔——！”又是一声惨呼，女子口吐鲜血，倒飞而出。——生死顷刻，章怀信拼尽全力将绫罗击飞，试图换取一线生机。
但终究晚了一步，飞出的瞬间，女子凭着绝大的恨意和信念，竟是在最后一刻倒转剑柄，将章怀信最后一分生机彻底扼杀！而章怀信也保持着一掌击出的姿势，终于颓然倒下。但绫罗受他全力一掌，亦是心脉断绝，再无生理。
这一对互相欺骗利用，嫌恶怨恨的父女终是死在了各自的手里。
密云城众人听完女子声声泣血的控诉，又见她和章怀信一起倒在血泊里，心情都是难言，一时觉得难以置信，一时又觉得不能不信。
离合宫之人反应就要直接的多——管她说的是真话假话，总之经过绫罗这么横插一杠，章怀信被女子所杀，密云城也有数人中蛇毒而死，离合宫原本的颓势因此一振。
“离合宫弟子听令！贼人胆敢进犯我圣宫，还有力气的都随老夫一起拼死杀敌，叫中原的这些狗贼有来无回！杀！”程禀高声喊道。
“杀——！！！”众离合宫弟子齐声呼和，一时气势如虹。反观密云城这边，骤然遭遇变故，死伤多人，又有好些人、尤其是密云城弟子听了绫罗的话，得知敬仰多年的城主盟主竟是个虚伪狠辣之人，即便这些只是绫罗的一面之词，但心情仍旧难免受到影响。此消彼长，竟和片刻前的情势截然相反，被离合宫完全压制。
但这些和绫罗都没有关系了，弥留之际，女子无神的双眸定定看着墨色天空，唇边悄然浮起一抹极淡极淡的微笑——
死，原来是这样的，和生相比，果然要轻松许多……只可惜，这辈子再也看不见娘亲最爱的雪了……若能有飞雪送葬，该有多好，人世肮脏，唯有飞雪能掩埋所有罪恶……哈，下雪了。
定格在女子眼眸中的最后景象，是漫天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