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走与留(1 / 1)
密云城郊,十里亭。忽然响起争执之声。
“我真是不明白,要找阿雨,我们自己去就是了,做什么非要拉上那小子。”说话的自然是青木,不满的嘀咕,“要不是那小子,阿雨现在还好好的呆在无梦岭里,也不会遇到这些破事。”
花翳不理会他的牢骚,起身望向城门方向。
已经是夜半时分,温南涧却还没有来。青木犹在喋喋不休,“我看那小子肯定是怕了不敢来,再等下去也是浪费时间。人类一向没有信用,我感觉到阿雨的状况越来越不稳定,我们还是赶快去找阿雨吧。”
花翳终于回头扫了他一眼,“找到了之后呢?”
“找到了之后当然是带她回去无梦岭啊。”青木理所当然的答道。
花翳又问,“要是阿雨不肯呢?”
“不会的,阿雨一向听话……”花翳看着青木,青木也想起十几年来洛红雨的表现,实在是和‘听话’两个字扯不上关系,改口道,“她要是不肯,我们就把她绑回去。”
花翳伸出手指略算了算,“今时今日,我们想把那丫头强行带回去可没那么容易了。你看——”抬手指向西北方的星野。
青木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西北方的天际只孤零零悬着一颗星子,仔细看来竟是暗红色的,却又极亮,光辉映照的其他星辰都黯淡了三分,令人心惊。
青木也不由得变色,“怎么会这样?”
十五年来无数次的观测,他即使是闭着眼睛也能描述出那颗星辰的样子:隐没在群星之中,微微泛红的亮泽在周围一圈淡蓝色的清辉压制下并不分明,多数时候甚至连上面的星光也看不到,只有一个暗色的星影。
那是洛红雨的命星,照映的却不只是洛红雨的命。
那是一颗煞星。
其实早在他和花翳捡回洛红雨之前,他们就已经发现了西北方分野的这颗星子,那时它比他们后来观测时见到的还要微小黯淡,却已然能够显露出不容小觑的杀伐之气,引起了他和花翳的注意。
后来他们在云上崖下找到洛红雨,请“那一位”帮忙,在洛红雨身上设下封印,想要救得其实不止是洛红雨一个。
但宿命的力量何其庞大,即使如此,那颗星子仍旧依循着既定的轨迹默然前行。无梦岭中的众妖受洛红雨影响变得残忍嗜血,山下的人族大受其害,聚集的煞气与怨气甚至要动摇封印,于是他们只得在无梦岭上设下结界,陪伴少女一起困守其中。
好在他们的作为并非毫无用处,那颗煞星终归是被限制住了,血色的光辉被禁锢在无梦岭中,没有对其他的星辰产生太多的影响。
十五年相安无事。
直到另一颗星子悄然接近。带着不可抗拒的宿命,终于姗姗来迟。
他们一直以为那颗星子代表的是祈玉,将会在命运的轨迹交汇的时刻打破他们好不容易建立的短暂平衡,把阿雨带进她自己无法主宰的命运之中随波逐流,直至倾覆。
于是他们急急忙忙把阿雨塞到温南涧的手里,让他带着少女离开,却不想亲手把阿雨送到了命运的怀中。
那颗星子是温南涧的命星。
或许是活得太久,使得他和花翳对于冥冥中那主宰众生的力量一直心怀畏惧,所以在知道这一切后,他们没有在第一时间采取措施。
你看,宿命原本就是人力无法抗拒、无法改变的,他们做了那么多事,最后却仍旧没能逃脱该来的一切。或许收留洛红雨,给了她十五年平静安然的生活,就已经是他们所能做的全部。
再紧抓不放,只会牵累自己。
他们一度被自己说服,不再插手干预,不再做那些注定徒劳无功的挣扎,静静地观望着那颗星子一路滑向他们早已预知的结局。
她离开了无梦岭结界,接触到血亲,他们设下的封印开始松动,沾染鲜血,掠夺人命,封印濒临奔溃。
他们看着那颗血色的星辰越来越亮,在寒夜中挥洒出不祥的光晕,令人悚然。终究无法再继续眼睁睁看着。
不自量力也好,异想天开也罢,至少他们要拼一把,什么都不做,他们无法甘心。
离开无梦岭的时候,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现在的阿雨和一个多月前离开无梦岭的阿雨不一样了,那颗暗红色的星辰光华每亮一分,就代表阿雨身上的封印松动一分。那些被压制的力量,尘封的往事,正在一点一点把他们记忆中的阿雨推远,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对他们来说陌生的洛红雨。
那才是她原本该变成的样子。
不是云上崖下眼神懵懂的孩子。
也不是无梦岭中偷吃了一块烤肉就能心满意足的少女。
陌生而强大,背负着沉重的宿命,带着恨意归来。
青木心里清楚,对上这样的洛红雨,他无法保证必胜。就现在的情况来看,他或许还可一战,但如果再推迟几天,以洛红雨命星的变化速度,很快洛红雨的力量就将超过他,甚至超过他和花翳两个的总和。
“那我们更要尽快找到阿雨,带上那个小子也只会拖后腿,麻烦。”青木原本就对温南涧不满的很,此刻左等右等都不见人来,意见更大了。
花翳却摇头道,“他既是注定会改变阿雨宿命轨迹之人,带上他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转机。再等等吧。”
青木神色间虽仍是不以为然,但也没再多说。
片刻之后,一道黑影从城门方向飞掠而来,不多时便到了青木两个面前,气息有些乱,“抱歉,久等了。”
花翳注意到他脸上的几道血痕,“发生什么事了?”
温南涧随手抹去,“没事,出门的时候急了点,刮到了。”
见他不愿多说,花翳也没再追问,抓住温南涧手臂,“时间紧迫,我带着你走。”话音未落,展开身形如一阵疾风般向南而去。
青木略微落后一步,正待追上,脚步忽然一顿,目光落在数丈外的某处。一挥袍袖,官道旁忽的窜起数支藤蔓,从草叶间滑过,窸窸窣窣灵蛇般探向青木目光聚焦处。紧接着是一声闷哼,一切又归于寂静。
青木转身追上花翳,三道影子很快便一同消失在沉沉夜色中,只剩寂寥月华照着十里亭,一派安宁。
与此同时,密云城,芷兰汀中。
陆舟急急推开苏渊房门,“师父不好了,温叔他留书出走了。”
苏渊半卧在榻上,闻言只是叹了口气,摆了摆手什么也没说。昨夜的一番长谈,该说的、能说的他都已经说尽,终究还是没能让那小子放弃。
陆舟站在门口欲言又止,苏渊问,“还有什么事?”
“是师妹……”
“天天?她又怎么了?”苏渊皱眉。
“师妹也不见了,留下了一张纸条,说是去追温叔了!”陆舟说着把两封留书都递给苏渊。两封留字,一封是装在信封里的,但信封封口明显被拆过,另一封则只有一张纸条,一侧边缘整齐,另一侧毛糙,应该是随手撕下来的,上面字迹潦草,显见得落笔的人写的很急。看样子是苏天天最先发现了温南涧的留书,也没来得及通知其他人,便先去追赶。
“胡闹!”苏渊一目十行将两封书信匆匆看完,气的把实木制的矮塌拍的都震了一震,“简直胡闹!”
苏夫人听见动静过来,正看到苏天天的留书,匆匆读完,急的脸色都白了,“这可怎么办?这丫头怎么这么不听话,她的伤还没好呢,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苏渊闻言愈发生气,“无法无天!都是被你惯坏的!她还嫌不够乱吗,要是死在外面我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苏夫人本就慌了神,一听苏渊的话,也不由的拔高了声音,“天天不是你的女儿吗?现在她不见了,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陆舟站在一旁,耳听得两人越吵越凶,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不过倒是有一件事情不管劝不劝,他都能确定——他想到院子里已经收拾好,就差装马车的行囊——短时间内,他们恐怕是走不成了。
※※※
碎雪峰三个人没能如期离开密云城,隐楼的三个倒是先行了一步。苏天天失踪的消息闹开来的时候,顾然三个已经出了密云城大门。
他们三个的离开倒是没像碎雪峰一样闹出什么波折,一来隐楼地位一向很高,医者的身份也总能让人多给两分面子;二来他们走的突然,怕是等三人除出了密云那些好事的还没得到消息。
昨夜胡雪青突然收到隐楼急信,信中言辞急切要他们三个尽快返还,此外别无他话。胡雪青确定了那是楼主亲笔后,当夜他们就向章怀信辞行。章怀信倒是着意挽留了一番,但胡雪青说了楼中急召,章怀信也不好强留。
三个人也没什么辎重行李,因嫌水路太慢,略微收拾一番赶在天亮前便纵马驰出了密云城,清晨的马蹄也不知惊醒了几人的好梦。顾然也看过了信,信中除了要他们立刻返还南疆外,对于此中因由却言辞含糊。他是谢幼青唯一的嫡传弟子,对自己师父自是了解,知道师父不是喜欢故弄玄虚的人,信中没提那必然是因为不能提,不便提。
可究竟是什么变故,才会让师父这么急急忙忙的把他们叫回去,却不能在信中明说?是内忧?——
隐楼以医术传世,楼中长老弟子都是一心钻研医道之人,并没有寻常武林世家中的派系争斗,内斗是绝不可能的。不过师父从年前开始身体便一直不好,那时又正好有一名身中奇毒的江湖豪客上门求医,此人所中之毒极为怪异,世所罕见,而且十分凶险,他能撑到来求医已是万幸,若不能在三日内解毒则必死无疑。
楼中诸位长老联合诊断了一日一夜才勉强商量出结果来,可这诊治之法却得借助渡劫手之功,而且非得要五重天以上功力才行。
渡劫手的功夫虽说是谢氏家传,但其实只要是隐楼弟子都可修习,并非什么绝密,所以会的人倒是不少。但渡劫手出了名的难练,楼中弟子原本对于武学就不大上心,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了医道上,是以大多只有一二重功力,能到三重的已是少之又少,能上五重的满打满算也只有楼主谢幼青一人。
医者父母心,谢幼青作为当世医圣,隐楼之主,自然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当即以“千期万劫,婆娑尽渡”的五重渡劫手功力硬撑住那江湖豪客的心脉不衰,再由诸位长老联合施为,三日后方才捡回对方一条小命,但谢幼青也因此加重了病情。
难道是师父的病情又有变化?
还是……外患?
隐楼多年来和诸多武林势力都没有太深的纠葛,虽说一向行医救人,济世行善,所以名望极高,但从不参与武林中的权利争斗,又一直避居南疆,也妨碍不到中原的这些帮会门派。
同处南疆的离合宫倒是和隐楼相距不远,但他们和离合宫一想也是井水不犯河水,没道理会突然和他们交恶。何况,根据章怀信那儿的消息,密云城集结地这一大批人马不日就要赶赴南疆,完成三年前未能完成的“大业”,据说先头派出去的人手已经拿下了长宁,离合宫此刻的注意力应该都在密云城这边。
顾然思前想后不得其果,心中难免焦急,不住地挥鞭策马,只想赶快赶回隐楼。邵旸则是连信都没看到,只是跟着师父和师兄罢了。
出了城门,又打马飞奔了数里地,胡雪青便不再挥鞭策马,骏马失了鞭策,渐渐地便慢下来,最后竟是悠闲地缓缓往前踱步。
顾然一开始以为胡雪青是不惯骑马,他虽然心里焦急,但胡雪青毕竟是长辈,少不得按捺心情提议,“师叔是不是累了,前面就是十里亭,要不咱们过去歇一会儿再走。”
胡雪青正要点头答应,邵旸却是很不给自家师父面子,闻言立刻接了话头,“不用不用,我师父身体好着呢,别说是这么点路,就是一口气跑个百八十里也没问题。师兄,出发前你不是说很急么,咱们快走吧,别浪费时间了。”
胡雪青没好气的白了邵旸一眼,“你个没良心的小崽子,一点也不知道体谅体谅我老人家。真是白养了你这么多年,还是小然懂事,我确实有点累了,咱们就去前头十里亭歇歇吧。”他说着控马往十里亭骑去,一边骑一边还不住地点着邵旸脑袋碎碎念着,“……医术平平无奇,武功花拳绣腿,连体贴师父都不如小然,哎,怎么我老人家就摊上你这么个徒弟呢?”
没来由的被胡雪青嫌弃了一通,邵旸郁闷非常,低声嘀咕道,“你还不是除了八卦啥也不行,论医术你还没师兄厉害呢,凭什么说我……”
“臭小子,你说什么?”胡雪青因为在隐楼负责对外事务,杂事太多,花费在医道上的时间寥寥,再加上天赋所限,确实是他们那一辈师兄弟中医术最差的。顾然是谢幼青的嫡传弟子,医术上的造诣已是比他高出许多,不过平辈的寻常都会给他留两份颜面,小字辈的更不会拿这说嘴。现在却被自己徒弟揭了出来,胡雪青又气又恼,不知从哪里寻来一根细竹枝追着邵旸就要抽人,把少年撵得满地乱窜。
顾然知道这一对师徒的相处向来如此,所以也不觉得惊讶。只是看着二人追追打打,心中不由多了两句嘀咕,怎么二人现在还有心情笑闹?
顾然在微蹙了眉头思索了一阵后,心中一动——
邵旸暂且不说,他没看过那封急信,早上匆匆通知他出发后,自己也没来得及跟他解释。但胡师叔却是知道的,那封信最初便是送到胡师叔手上,师叔看完后当即便带着他向章怀信辞了行,甚至等不及天亮就匆匆上路,分明是最着急离开的一个,却在出了密云城后不久立刻放缓了行程。胡师叔虽说平常八卦了些,也总是被楼中各位师叔伯评价为“那个不着调的家伙”,但决不至于在明知楼中可能出事了的情况下如此表现,莫非……
胡雪青凭一枝细竹赶得邵旸远远逃窜开,这才心满意足的回了十里亭。见顾然已将三人坐骑在亭外拴马柱上系好,正站在亭中若有所思的望着自己,便知道这个心思通透的师侄已看透了他的小伎俩,干脆也不再隐瞒,“你猜的没错,信是我自己写的。楼里根本来信催我们回去,所以咱们接下来也不用赶得太急,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没有?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咱们一道逛逛。”
果然。知道楼中没有出事,顾然提着的心这才放下。至于胡雪青为何要编这么个谎话,不必细问,无非是不想陷进密云城和离合宫博弈的棋盘上,被人当做棋子摆布利用。还是趁早离开,也免得到时候身不由己。
作为一名见惯了生死的医者,顾然一向看的通透,人生在世,健健康康,自由自在的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了。花费心力,阴谋权衡,勾心斗角,为了所谓的权力、声名、地位相互征伐、倾轧,甚至不惜牺牲舍弃原本拥有的东西实在不是智者所为。
只可惜这世上能看清这一点的人却是少之又少,此刻整个密云城中大概也只有碎雪峰那几个看的清罢了。
苏渊毕竟是经历过碎雪峰当年之事的,当初邪派高手姽婳童子横空出世,三月内残杀了十三名好手,之后送上血书大放狂言要挑战整个中原武林。
千手客骆飞和刀剑双绝西华成不忿其人狂妄,相继应战,却一个被挑断手脚经脉,血流不止而死,一个身中剧毒,不堪其苦,放火自焚,死的都是极为惨烈。
之后众人尽皆畏惧他手段诡异武功高强,不敢应战,苏林岳作为武林盟主,当仁不让与其定下千仞峰顶一战。那一战打了一日一夜,最后苏林岳险胜一招,将姽婳童子当场斩于剑下。但自己也中了对方暗算,重伤濒死,终于在三日后不治身亡。
当时苏氏一门执武林牛耳已有数十年,亦是中原武林当之无愧的霸主,但苏林岳一朝身死,苏渊当时才二十出头,虽在同辈之中佼佼,要当武林盟主却不够资格。那些野心勃勃的江湖前辈们,连基本的脸面也顾不得了,苏林岳尸骨未寒,他们就一个个的都把矛头对准了苏门,要把这称霸武林数十年的第一名门拉下台。
眼看着苏氏一门半个月间连受打击,倾颓只在瞬息之间,苏渊当机立断,带着剩余残部退出中原,避居西域碎雪峰,才算保全下这一份基业。
经历过这些后,苏渊能不被权势所迷,及时从密云城的漩涡中脱身,也是一件幸事。只是从密云城中诸人的反应来看,碎雪峰几人这一次即便可以顺利离开密云城,必定还要付出不小的代价。不过即便如此,也仍是值得的,掺和到密云城的所谓大业当中,即便最后胜了,成就的也只是密云城罢了,不过为人作嫁,空劳心血。
正想着,方才被胡雪青赶得远远跑开的邵旸忽然叫喊起来,“师父!师兄!你们快来看!这里有个人!——哎呀,是姓苏的那个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