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流言(1 / 1)
两日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清果的药效虽不及碧离,但两日的时间已足够他恢复五成。若要和人动手还有些勉强,但即刻上路问题却不大。
芷兰汀中的所有人都在整理行囊,就在花翳和青木来的那夜,苏渊醒了。醒后听完苏夫人对他们这些时日以来遭遇的转述,第一件事便是决定立刻离开密云城,回碎雪峰。
第二日陆舟便以“家师重伤未愈,不便继续叨扰”为由,向章怀信辞行。
章怀信没有多留他们。
起初,苏夫人还有些担心,章怀信请他们到密云城来打得什么主意她们都很清楚,如果章怀信不肯松口,他们要想离开必将多费周折。总不能让人家说碎雪峰过河拆桥,受恩不报,重伤不治的时候巴巴的跑过来求助,伤一好拍拍屁股就想走人。即便苏渊丢得起这个脸,碎雪峰也丢不起。
如今得了章怀信的首肯,即便还是难免受些非议,至少道义上他们仍旧能站得住脚。
温南涧倒是思量一番后,便明白了章怀信的打算。
章怀信当初请苏渊过来治病,一则是想借治病的由头与隐楼交好,二则便是想要碎雪峰为他再战离合宫的计划助力。
现在胡雪青和顾然师兄弟就在城主府里住着,第一个目的已经可以算是达成。
至于第二个目的,想来章怀信也没料到苏夫人只带了陆舟一个弟子过来,就算加上温南涧也只有五个人,其中还有两个是女眷,再加上他和苏渊两个病号,只剩一个陆舟。只怕章怀信自己也说不出要陆舟丢下师父师娘师叔师妹跟他们一起去南疆的话来。
何况,之前伤亡在洛红雨手下的那些人,虽然暂时看来接受了陆舟的解释,又经过密云城人引导,把账算在了离合宫头上,但难保不会迁怒他们,一个不好只怕又是一场争斗。
既然如此,倒不如赶快把他们送走,说不定他们的辞行正中章怀信下怀,这才答应的这么爽快。
但即便早料到苏渊的这个决定可能会受到非议,陆舟也没想到这非议竟然会这么强烈——
“什么名门正派,正道砥柱,我呸!不过是一群胆小如鼠之辈!亏他们以前还是武林盟主,苏林岳的脸都要被他儿子丢光了,要滚早点滚!省得在这里丢人现眼!”
“识人不清,受人蒙蔽?老子之前竟然差点信了这鬼话!那妖女分明就是他们带进密云城的,出了事立刻甩得干干净净,真是不要脸!!简直白瞎了章盟主的一番好意,过河拆桥的本是倒是一等一的好!”
“啧啧啧,来的时候倒是敲锣打鼓,兴师动众的,有什么了不起?一天到晚摆一副清高的样子,看不起咱们这些人,切,碎雪峰?我看碎的不是雪,是听说咱们要去对付魔宫吓得胆都碎了,这才急急忙忙跑路的吧,哈哈哈……”
……
陆舟只是去胡雪青三人住处取个药回来,就听了一路的闲言碎语,有几个认得他的更是指指点点,神色中满是不屑。
他们要走的消息并未大肆宣扬,除了章怀信,便只有个别和碎雪峰有来往的门派知道。昨天还没什么动静,怎么会一夜之间闹得人尽皆知?
隐楼自然是知道的,一早顾然便来过,最后给苏渊和他各诊了一次脉,开了调理的药方,也算是送别。邵旸是和顾然一起来的,因为苏天天也伤着,便去给苏天天看伤。两人也真是天生的对头,不知怎么的又拌起了嘴,最后邵旸是被天天拿药枕丢出房门的。
顾然二人走后不久,青松真人也来了。听说他的那名弟子伤的不轻,仍旧卧床不起,青松真人面色颇有些忧虑。来了之后直接就进了苏渊的房间,半天才离开。
陆舟取了药回来,本不想多嘴惹苏渊生气,但他究竟年轻,端药给苏渊的时候仍旧是被看出了异常。这才捡了几句给苏渊学了,但那些人说话本就难听,学完后苏渊还没什么反应,他自己倒气愤愤的模样,“师父,碎雪峰数百年声誉,难道就这么由着他们编排么?”
苏渊却出人意料地没有接话,碎雪峰数百年声誉,最不愿令其蒙羞的就是他了。可是,那些人说的并非全是妄言,那名女子的事的确是他们识人不清才酿成大祸,被人责难也没什么话说。
而临阵脱逃一说,虽然他自己并不认可——碎雪峰可从不曾许诺会加入密云城攻打离合宫的计划——但这也是没法和别人理论的。
若是他再年轻二十岁,倒是可能热血冲头不管不顾留下来,和密云城召集的人马一起杀进南疆。但他早已过了年少轻狂,只顾往前冲不管结果的年纪,他现在是碎雪峰主人,他要顾虑的东西太多了。
——花了将近二十年,他才带着碎雪峰逐渐远离江湖争斗的中心,远离那种看似潇洒恣意,意气风发,实则勾心斗角,身不由己的漩涡。
他们准备离开的消息是谁放出去,进而又闹得沸沸扬扬的,他可不是半点头绪也没有。
何况还有祈玉。
不是他妄自菲薄,因为岳父大人和浮屠老人的私交,二十年前他和祈玉便有过数面之缘。彼时他还没有和明曦成亲,苏氏一门也没有退居西域,他还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年轻才俊。
从小他习武的天分就很高,又有名师指点,自己也舍得吃苦,十八岁便已是当之无愧的同辈第一。甚至好些成名多年的前辈剑客,真动起手来也要被他压一头。所以父亲教训他“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时候,他还很不服气。
直到他见到了祈玉,那时的祈玉还是个跟在浮屠老人身后安静沉默的少年,比他还要小几岁,举手间显露出来的力量却已令人心惊。
那是他第一次真切的见识到玄门法力,也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与真正的天之骄子之间的差距。
术法和武学都只是使用力量的手段,两者并无高下之分——这个论调他也曾听浮屠老人说过。可要凭武学赶上术法之威,实在是太难了。
而即便不论力量的差距,只是温南涧和祈玉的关系,到时候也难免会让碎雪峰处境尴尬。
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温南涧和花翳约定的时间就在今夜,正犹豫该怎么和苏渊提离开的事情,苏渊倒是先找上了他。
他怀着疑惑进了苏渊房间,距离上一次苏渊蛊毒发作他们给他换血已经有四五日,房间里却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混杂着又酸又苦的药味,温南涧只呼吸了一次便忍不住微蹙眉头。
苏渊却是早已习惯了的样子,他身上的蛊毒虽然解除了,但遭此一场横祸,原本强健的身体不复以往,满面都是苍白的病色。
看见他进来,苏渊说道,“我已经听明曦说了,这一次要不是你,我恐怕是难逃一死。救命之恩,无以报答。”
温南涧皱眉,“这是什么话?要不是苏大哥当初收留,今时今日南涧还不知会在哪里流浪,大哥受伤,自然要想办法相救,从未想过要什么报答。即便真的说到报答,那也应该是南涧报答大哥才对。”
苏渊闻言话锋立转,“既然如此,那你现在就答应我一件事情。”
温南涧一愣,“什么事?”
苏渊说,“我要你明天一早就和我们一起回碎雪峰。”
温南涧有些为难,“我……”
苏渊皱眉,“你不肯?”他说这话的语气并不十分严厉,但或许是多年来长兄如父一般的相处,苏渊一皱眉,温南涧话到嘴边也不由得踌躇。
但即便如此,该说的话还是要说,“苏大哥,其实我是来向你辞行的。我打算去一趟南疆,你放心,事情一了我立刻就回碎雪峰。”他忙忙地保证。
但苏渊毫不为所动,“不许去。”
温南涧解释,“苏大哥你放心,我这一次不是和密云城的人马一起,我只是去南疆找人,找到了我就……”
苏渊打断他,“不许去。”
温南涧还要说,但苏渊斩钉截铁的拒绝,“我不管你去做什么,有什么理由,总之明天一早就跟我们一起回碎雪峰。三年之内不许离开,更不准踏足南疆。”
温南涧不能理解,“为什么?”
苏渊说,“如果你还念着碎雪峰收留你的恩情,就答应我。”
温南涧再问,“为什么?”
苏渊只道,“没有为什么。你只说你答不答应?”
温南涧沉默。
如此不由分说的态度,摆明了就是毫无转圜的余地。可苏渊并不是一个独断专行的人,为什么这一次却如此不通情理?
苏渊没有再催促,也跟着沉默下来。
室中气氛一时有些难解,还是温南涧打破寂静,“苏大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不肯……可是我一定要去。”
苏渊说,“你如果还当我是你大哥,就跟我回碎雪峰。”
“我记得苏大哥你教过我,‘人无信不立’,我答应过会照顾阿雨,我不能食言。”温南涧说,“我必须去一趟南疆把她找回来。”
苏渊脸色沉下来,“我已经听青松说了,那名女子出手狠辣,毫无缘由便杀伤人命,绝非善类,你怎么会和这种人有牵扯?”
温南涧听出苏渊话语中对洛红雨的厌恶之意,辩解道,“苏大哥你误会了,阿雨不是这样的人。”
“我误会了?”苏渊怒极反问,“我哪里误会了?青松真人的弟子难道不是那名女子打伤的?还有那二十多个死伤的人难道不是那名女子所伤所杀?我看不是我误会了,是你昏了头!”
他虽然气弱,但面色一放,声音一提,仍是颇有震慑力,“你明天就和我们一起回碎雪峰,哪里都别想去!”
温南涧等他说完,才道,“苏大哥,等我把阿雨找回来,你见了她就会知道她不是传言里说的那样。”语气平静而坚定。
“混账!”苏渊气极,抄起床边矮桌上的药盏惯在温南涧脚下,飞溅的碎瓷散了一地,“你也知道外面的传言?你知不知道那女子很可能是离合宫的奸细,你还要去找她?你是不是也想和你师兄一样?干脆加入那个离合宫?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温南涧错愕的抬头。
苏渊惊觉失言,闭口不语。
“苏大哥,你知道了……”
这一次轮到苏渊惊讶,祈玉之事他一直没和温南涧说,本就是担心温南涧知道了难过。可现在听温南涧话中之意,分明是已经知道了。
正要问时,温南涧已抢先一步, “什么时候?”
既然已经说漏嘴,苏渊也不再隐瞒,“三个月前。”
三个月前,温南涧心中一动,却为自己的这一个猜测血都凉了两分,“——三个月前,你去见的好友就是我师兄?是他……向你下的噬心蛊?”
苏渊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温南涧知道苏渊这个表情就是默认了,心里忽然觉得茫然。
记忆里的那个白衣不染纤尘,心如止水,淡泊无争的人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他想起这几天在养伤的时候,他仔细想了最近一段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最初的最初,便是苏渊外出访友中毒,他赶赴南疆求药。之后便是连番的追杀,他原本以为是自己离开隐楼后不小心露了行迹,毕竟身怀异宝,难免惹人觊觎。
可现在想来那些人分明是早有准备,只等他一离开隐楼便动手抢夺。而能够提前就知道他去南疆找碧离的,只能是下毒之人。
苏渊说,“小南,你听苏大哥的话,明天我们就一起离开,好不好。”
“不,苏大哥,”温南涧却还是摇头,“这样的话我更要去南疆了,不止是因为阿雨,还因为师兄。”
苏渊道,“我知道你们师兄弟感情深厚,可是多年不见,他已经变了你明不明白?”
温南涧说,“我明白。”
“你不明白!”苏渊急道,“你不知道他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他现在是离合宫主的座上宾,他已经不是原来的祈玉了!”
温南涧等他说完,才平静地说道,“我知道。”
他的平静仿佛一面盾,把苏渊要说的话都挡了回去,苏渊这才想起温南涧应该已经知道了祈玉的事,“对……你已经知道了,是什么时候?”
温南涧露出一丝苦笑,“我见过师兄了。就在几天前。”
“他来过?”
温南涧点头。“是他带走了阿雨,所以我必须去南疆找他们。苏大哥,请你不要阻拦我。”他说的肯定,不容转换。苏渊明白,他虽然在请求,但即便自己执意阻拦,只怕也是拦不住的。可是……
“找到了之后呢?”苏渊忽然问。
温南涧一笑,“找到了我就把阿雨带回来,苏大哥,我保证你会喜欢阿雨的。”
苏渊看着温南涧的微笑,几乎就要动摇了,这个他当做亲弟弟看着长大的人,什么表情代表什么含义他再清楚不过。他想这个阿雨姑娘对小南来说肯定很不一样,才能让他露出这样的笑容。
但他紧接着想起了青松的话。
“你说是祈玉带走了那位阿雨姑娘?”苏渊问。
“是。”温南涧点头。
苏渊的声音又冷下来,“可我怎么听说她是伤了人之后自己逃走的。她既然是自己离开,又何需你去找寻搭救?满口尽是不尽不实之言,是谁教的你这样!”
温南涧见他又要动怒,忙解释道,“其中缘故,说来话长。”
苏渊见他这样,忍住了没有发作,说道,“好,就算那位阿雨姑娘确实是祈玉抓走的。如果你找到他们的时候,祈玉不肯放人你怎么办?你要和他动手吗?”
温南涧说,“如果有这个必要的话。”
苏渊气极反笑,“你以为你是他的对手?”
二十年前他就不是祈玉对手,二十年后再见到祈玉,这个差距非但缩小,反而一如天堑鸿沟,难以跨越。
温南涧的武功是承袭自浮屠老人,比起他碎雪峰确实要精妙许多,但和祈玉比较仍旧相距遥远。
“还是你以为他会对你手下留情?”苏渊说道。
温南涧自然知道祈玉不会对自己手下留情,在山洞里的那次,师兄便已经警告过他。他也知道自己不是师兄的对手,可是有些事情,难道可以因为困难,就不去做吗?
苏渊只是看他神色,就知道温南涧还是没被他说服。犹豫再三,他终于决定把青松真人的话告诉温南涧。
“你知道方才青松道长过来和我说了什么吗?”
温南涧看着他,没有说话。
苏渊道,“他说你命中有一个大劫。”
温南涧失笑,“苏大哥你知道的,我不信命。”他十数年来对神鬼之说,宿命之论的抗拒,碎雪峰上尽人皆知。现在虽然他已不像之前那样一味的否定玄门法事,但对于命运二字,态度却未改变。
他一直记得小时候师父教给他的一句话。
‘人定胜天’或许只是句空话,但如果什么都不做,就把一切推卸给命运,是懦夫的行径。
他心意已决,不愿再听,“无论如何,我意已决。苏大哥你好好休息吧。”
但苏渊没有理会他,“青松道长也提到了祈玉。他说祈玉的命中也有一劫。”
青松当年和师父也薄有交情,会知道师兄并不奇怪,不过,“命数之说,即便当真存在,也是莫测的天机。青松真人多年修行,若说能窥破别人的命理并不算难。但师兄虽然年岁不及他,修为却有过之而无不及,青松道长算不到师兄的命数。”温南涧说着,转身往门口走去。
苏渊沉声道,“即使用上九天星盘推演?——就在那里,”他伸手指向南方,“那个方向。——你们再次重逢的时刻,必将有一个不得善果。”
“不是你,就是他。”
温南涧的脚步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