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水阁密谈(1 / 1)
“……这都已经是宫主这几天处死的第十七个弟子了。而且前天我经过伶仃殿后面的时候,正好遇到静思阁的婢女把尸体抬去后山,啧啧,死相真难看,浑身一点血肉都没有了,就剩下皮包在骨头上。也不知宫主用的什么法子,可比我刑堂里的那些手段吓人多了。”程禀把信交给幻音,转回身就听见这么一句,是戴湛说的。
他蹙起眉,正要喝止,白药已抢先一步,冷冷的回他,“戴殿主这是什么话?听戴殿主的意思莫非是觉得宫主处刑过当?还是戴殿主自己对宫主有所不满?”左右长老两派向来不和,其中又以白药和戴湛积怨最深。每次戴湛只要一说话,白药就忍不住要顶回去。反之也是如此。
果然戴湛一听白药出言讥讽,怒道,“你胡说什么!我对宫主的忠心天地可鉴,可不像有些人,嘴里说的好听,不过是阿谀谄媚的小人!”
“你说谁是小人?”白药沉声反问。
“我说的是谁你自己心里清楚!”戴湛蔑笑一声,“五蕴殿掌管宫中炼药之事,往年都能炼得灵丹分于各处,今年却生生少了一半,也不知是谁借职务之便,中饱私囊!”
“你这是血口喷人!今年天候不佳,各处送上来的药材品相本就不及往年,能有数十枚已经不错了。”白药不甘示弱,“也不知是谁,掌管宫中刑罚,却每每对自己门下弟子多有包庇,对别的弟子就加重刑罚。上次我的弟子犯了点小错,明明只需杖责,你却生生打断他两条腿!要说小人行径,我自愧不如!”
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程禀听得怒气横生,宫主刚刚才有所警示,他们竟然一点不知悔改!
右长老羌岑也觉得两人越吵越不像话,把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都翻出来了,喝道,“都住嘴!悲欢殿里也是你们吵闹的地方!”
白药闻言住口,戴湛“嘿”了一声,还想再说什么,程禀也喝道,“还不快退下!不像话!”
羌岑也道,“都回去吧。”他叹了口气,这一次又没有见到宫主,也不知宫主究竟是怎么想的——对于宫主处死通报弟子一事,他的看法与程禀不同。
就像是戴湛方才说的,这已是几日来宫主处死的第十七个弟子了,总不成前面十六个都是宫主对他们的警告。要知道那十六个弟子大多数都是平常服侍宫主起居的婢女仆役罢了,宫主为了警告他们,所以杀了自己的婢女?完全说不通。
还有戴湛提到的那些人的死相,全身血肉俱无,只剩枯骨,倒是让他想起最近宫里闹鬼的传闻。那些据说是“被鬼吃掉”的弟子,也是浑身没有一点血肉。
这其中、莫非有什么关联……?
他正想着,忽听身后程禀叫他,“右长老,留步。”
羌岑有些惊讶的停步,“左长老有事?”
“听闻右长老好茶,前些时候劣徒夏冰去了趟东泽,给我带回来两包好茶叶,不知右长老可有空与老夫一同品尝?”程禀道。
羌岑心中更奇,他和程禀的关系可没好到一起品茶的地步。心中转了一圈,笑着应道,“左长老相邀,老夫岂有不应之理。请。”
“请。”程禀侧开身让来让,两人往夜雨阁的方向而去。
其余诸人也没有逗留太久,便各自散去。诸人殿中还有事务未处理的,匆匆离去,其余的三两个一起边说话边走,很快也去的远了。
绫罗仍旧像往常一样,沉默着跟在最后面,和其他人保持了一段不算短的距离,但其实不管她跟的近还是远,都不会有人注意到她。
离合宫明面上分成的两派,她和幻音一样没有加入任何一方。但和幻音不同的是,幻音背后有宫主,作为宫主的手帕交,幻音是自己选择游离于众人之外的。而她,却只是因为对他们来说,从未将她放在眼里。
她就像是一个摆设,一只花瓶,只需要老老实实在角落里呆着就行了,谁会去在意一只花瓶的看法?
绫罗低垂的头抬起来,瓜子般小巧的脸上,一双剪水双瞳闪过一抹哀色,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她最后再看了诸人的背影一眼,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夜雨阁西侧,碧茵水亭。
程禀和羌岑在亭中坐下,羌岑环顾四周,水阁四面环水,只有一条长长的廊道通往岸边。占地约三亩大小的水塘里荷花早已谢尽,塘面只零星飘着几片绿萍,视野十分开阔,任何人走近都能从亭中清楚的看到。
倒是个适合密谈的好地方,羌岑在心中暗暗评价。老仆送来烹茶的器具后便远远退开,羌岑知道程禀找自己来必定有话要说,也不着急,定了心等他先开口。
程禀先用沸水温过茶具,然后又细细的洗过茶杯,茶叶,再将洗过的茶叶放入茶壶,添了水,阖上盖,这才开口道,“右长老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羌岑有些惊讶,没想到程禀会这样开场,想了想,道,“若老夫没有记错,今天正是三年前密云城攻上云门的日子。左长老何故有此一问?”
“不错,老夫还记得三年前的那一日,密云贼子从叛徒黎耀处得知了我离合宫总殿的位置,带了人马杀上门来。他们来势汹汹,差一点就覆灭了我离合宫。”程禀感慨道。
“当时情况确实凶险。”羌岑也忆起了旧事,“他们来的突然,咱们的人手又刚刚折损了好些,要不是有祁玉,那一战最后的结果也实在难说。”
“那右长老觉得,这一次密云城的动静比三年前如何?”程禀问。
提到密云城,羌岑脸色一肃,“密云城这一次动静可不小,嗔、痴二殿派出去刺探消息和暗杀的弟子没有一个回来的,倒是以前就埋在密云城的暗桩传回消息,章怀信已经说动了八门十三派,连碎雪峰也来凑热闹了。”
“不止如此。”程禀说道,“长宁昨日传来消息,那里近日有许多身份可疑的江湖人士聚集,三个暗堂被人端了两个。他们撤离的时候抓了一个人,虽然没能问出来历,但十有八九是从密云城来的。”
“想要染指长宁?这么说章怀信果然是冲我们来的。”长宁是距离离合宫最近的大城,远离中原腹地,一向是离合宫的势力范围。
“恐怕他们想要的远不止长宁!”程禀沉声道。
“你是说……”羌岑沉吟,“可三年之前他们铩羽而归,折了大半精锐,难道这么快恢复过来了?”
“……难说。”程禀顿了顿,又道,“而且,就算他们没能恢复,咱们可也没比他们好到哪里去。”
羌岑却摇了摇头,并不赞同他的看法,“章怀信做事一向谨慎,没有把握的事,不像是他会做的。”
“可他现在已经做了。”程禀道,“章怀信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总不会只是想拔走我们几个分堂。我看他这几个月的行事,可一点不像是没有把握啊。”
羌岑沉默,确实,章怀信这一次大张旗鼓的召集中原武林人士,要是最后什么也没做,那丢的可是他自己的脸面,若是再严重些,甚至连密云城在中原武林的威信也要受影响。
程禀又道,“何况,章怀信只是谨慎,他能坐到现在的位置,绝不是畏首畏尾之徒,若事事都要有十成把握再动手,那他什么也做不成。”
羌岑还是犹疑,“就算不要十成,按照我对章怀信的了解,起码也得要有八成把握。可就算把八门十三派的人手加起来,也不可能达到这个数。要知道三年前他们折损的可不只是密云城一家的人马。”
“若是除了明面上的人马,他还有别的地方能增加把握呢?”程禀道,“右长老难道没有发觉,我们近几个月和密云城的交锋,隐隐总有种被压制的感觉。派出去执行暗杀任务的人手要么被杀要么被抓,倒像是早有准备。这且不说,长宁因为离总殿最近,所以总共设了石燕、洗兵、毕星三个暗堂,而不是像其他地方只有一个。这三个暗堂的位置一个比一个隐秘,可这次被拔掉的却是石燕堂和毕星堂,位置不如毕星隐秘的洗兵堂却无事。”
羌岑不解,“什么意思?”
“我怀疑宫中有密云城的奸细!”程禀道,“而且此人身份不低,至少是堂主以上。至少他得能知道毕星堂的所在。”
羌岑闻言一惊,宫中有奸细不稀奇,就像他们可以在密云城埋暗桩一样,密云城自然也可以在他们这边安插人手。离合宫上上下下近千口人,不可能每个都是干净的。别的不说,就是底层弟子聚集的石屋那边,就每年都会有新的弟子进宫填补前一年因为弟子犯错被处死,或者别的原因死掉后留下的缺。
因为这些弟子大多只能做仆婢,只有极少数有天分的会被收为正式弟子,而这些弟子里面就算是有奸细,也难以接触宫中的重要信息,所以对身份的盘查并不严苛。
但对于正式弟子,乃至各堂主、殿主这类握有实权的位置,他们的身份必须绝对干净,毕竟如果被一个奸细爬到高位,那后果是难以想象的。最直接的例子就是黎耀,而黎耀还不是奸细,只是对离合宫不满,所以选择了背叛。试想若黎耀原本就是奸细,没有叛出离合宫,而是隐藏身份一步一步继续往上爬,后果将会如何?
“堂主以上……左长老可有怀疑的人选?”羌岑问道。堂主以上对普通弟子来说已是高位,但三十六堂人数并不算少,若再加上之上的殿主、护法,更是已有近五十人,不知程禀怀疑的是哪一个。
“暂时还没有。”程禀答道,正好茶汤已经泡好,程禀执壶斟了一巡,茶色清透,茶香扑鼻。他递给羌岑一杯,又问,“右长老觉得祁玉此人,如何?”
“怎么忽然问起他?”羌岑愣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一惊,“你怀疑祁玉?……不,不对,要是这样的话,三年前他又怎么会帮我们对付密云的人?”
“不,我并无此怀疑。”程禀道,“密云城的奸细必定另有其人——右长老只说对祈玉此人的看法吧。”
他话题转的生硬,羌岑沉吟片刻,只道,“我看不透。他很厉害,是你我无法想象的厉害。不管是实力,还是权谋,都是我生平仅见。”他停顿了片刻,有些犹疑的道,“说实话,虽然宫主一直对他信任有加,可我……不喜欢这个人。”
“为何?”程禀问。
“因为难以控制。”羌岑道,“这么有能耐的一个人,却甘心只在宫中做一个客卿,我们把实权送到他手上他都不要,那他到底图什么?难不成世上真有无欲无求之人?”就算有,也不可能是在这离合宫中。“——不过,虽然我不喜欢他,但只要他的能力能为我离合宫、为宫主所用,也就足够了。要用快刀,就不能总是埋怨有割破手的危险,不是吗?”
“如果说这柄刀已经不在我们手中了呢?”
“怎么说?”
程禀递给他一枚蜡丸,羌岑接过。蜡丸的密封已被破坏,显然已经被人开过,他取出其中的细长纸条很快看完,“宫主要对付祁玉?”
怎么可能,这是羌岑的第一反应。自从六年前他们一起回宫开始,宫主对祁玉的信任便不容置疑。对于祁玉提出的要求,宫主更是从未拒绝过。自然,祁玉也没提过什么过分的要求。就是一个月前祁玉离宫之前,宫主也还是对祁玉信任有加,有求必应的,怎么突然之间宫主就要对付祁玉了?
思及此,他问道,“消息可靠吗?”
程禀只道,“从静思阁来的。”
羌岑闻言,悚然一惊,再看向程禀的眼神便有些异样。
静思阁是历代宫主寝殿,位于悲欢殿后殿,除了负责照顾宫主起居的仆婢,其他人等都不得接近。现任宫主即位后,嫌每日来前殿处理事务太麻烦,又在静思阁中辟了间书房,除非旬日的议事会,其他时候都在这个书房中处理事务,静思阁的守卫便更加严密。
不但如此,静思阁中从上到下,不管是女使男仆,还是戍卫弟子,都是宫主一手挑选□□的心腹。这样的状态下,程禀竟然还能在静思阁中安插人手,传递消息——这可是自己六年都没有完成的事情。
原以为自己手中的实力已经能与程禀分庭抗礼,但现在看来,仍是不足啊。——连静思阁都能□□去人手,那别的地方自不必说。
不过……宫主想必不会高兴程禀把手伸到自己头上,他得好好想想,要怎么利用这一点。
程禀看他神色已猜到他在想什么,心中也是无奈,他有心停止内斗,主动寻求和羌岑的合作,只可惜积弊已久,却不是靠他一个人就能改变。但万事不能因“难”而却步,就从宫主交代的这件事开始努力吧。
心里打定主意,他看向羌岑,“右长老误会了。老夫对宫主的忠心天地可表,又怎么会瞒着宫主做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消息是宫主叫人传给老夫的。”
羌岑微微皱眉,程禀口中“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他可没有少做,何况就算程禀没有在静思阁安插人手,他就不信别的地方也没有,何必把自己摘得那么干净。
不过自此,他倒是终于弄明白程禀把自己找来喝茶到底想说的是什么了:密云城的野心,离合宫的奸细,还有祁玉。
尤其是最后一点,要对付祁玉可不容易——章怀信要和他们动手?没关系,真刀真枪硬拼就是了。宫中可能有奸细?无妨,掘地三尺找出来就是了。
可是祈玉……没有真正见过祁玉出手的人不会明白他究竟有多大的能耐,夸张一点说,那几乎已经达到“非人”的境界。这也是为什么他会觉得祁玉难以把握,难以控制的原因了。
不过,既然宫主已经决定舍弃,这样一柄利刃,不能掌控在自己手中,便唯有折断才能令人放心了。
“宫主之前不是下了密令,找到祁玉的踪迹了吗?”羌岑想起此事,问道。
“找到了,祁玉现在正在密云。”
“那宫主的意思是?”如果要他们现在派人去密云城暗杀祁玉,这可有些难度。
“宫主已急召他回宫。宫主吩咐,她要亲自对付祁玉,我们只需守在修罗道前,尽量重伤他就是了。”
“还有多少时间?”
“从密云出发,至少也要十日。”
“那咱们可得抓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