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杨灵书(1 / 1)
城外密林。
蕲水蜿蜒着绕密云而过,城西是一座高崖,城主府依山而建。城北则是一片茂盛的树林。大约有方圆数里,从句余山西北角绵延下来,生长着各种灌丛乔木。因为紧靠着城主府,虽然未有禁令,但城中百姓无事也不会往这边来,很是偏僻。
林深处此刻却有人声。
那是在句余山脚,层层藤萝遮掩后的一处山洞。洞不大,不过能容三四个人平躺,也不甚干净,地上落满了尘灰。
洞里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女子也不知是受了伤还是别的什么,倒在一边昏睡着。男子在她不远处坐着,生了堆火,正在烤干粮。枯枝被火苗舔舐,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火光明灭,映在男子脸上。
如果洛红雨现在醒来,便能立刻认出,那正是他们在青州遇到的那名书生。
杨灵书把馒头烤热,就着清水吃完,就算是解决了一天的伙食。然后他走向少女,推了推,见对方一点要醒的迹象都没有,便也不再理会。
洛红雨睡得一点都不踏实,她的脸上还有顾然留下的血迹,此刻已经斑驳,一点一点干在她脸上,把周围的皮肤都揪在了一起。
她的眉头紧皱着,也不知梦到了什么,仿佛很痛苦的样子,躺在地上,身躯都在微微颤动。可杨灵书对此却是视而不见,他一个人静静的坐在洞口,看着月落日起,连半个眼神都没有落在少女身上。哪里还有当初在船上对她的殷勤样子。
日落的时候,洞里来了第三个人。
说来或许也不恰当,那人是突然出现的。没有任何预兆,只是上下眼睫微微一错,洞里就多了一个人。
杨灵书一见来人,立刻拜服在地,恭声,“属下见过祈公子。”
祈玉却没理他,白色的袍子划出一道长弧,径直来到洛红雨面前,右手前探。有光从他的指尖闪耀而出,莹白色的光,仿佛凌空托着一个小小的月亮,清丽而不刺目。随着他指尖的颤动,分成千丝万缕,缓缓落下。
然而就在要落到少女身上的前一刻,洛红雨身周忽然也耀出点点光华,瞬间凝成一圈,将少女围在当中。
杨灵书伏在地上不敢抬头,但眼角的余光仍旧将角落的景象看得分明——从祁玉指尖蜿蜒而出的光曲折着奋力往少女身上刺去,却无一例外被光圈抵挡在外。被光圈阻挡他看不见少女的神色,却能清楚的看见祁玉微微蹙起的眉心。
怎么?这丫头竟然能逼得祈公子露出这样的神色,她究竟是什么来头?!杨灵书心中惊疑不定。
作为离合宫藏在中原武林的一步暗棋,他除了偶尔传递情报回宫,很少和宫中联系,但他认识祁玉的时间却比绝大多数宫人要长得多。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祁玉的情景,那还是六七年前,他才十八岁,却已经作为离合宫的密探潜伏在中原六年。
六年的时间并不算短,已经足够他成功的在中原武林扎下根,并有了不止一个身份。白衣翩然,轻吟剑歌,十八岁的年轻剑客,凭一双永远含情的桃花眼成了无数少女的春闺梦里人。而他就带着一张张面具游走在一个又一个女子之间,从她们的口中套取关于她们父亲、兄长、师门的种种情报,轻而易举。
可江湖毕竟还是男人们的天地,从女人那儿得到的情报永远不可能是最重要的。而他想要那些被深藏的秘密,他必须找出那些秘密,那是他存在的价值。
他做的很好,却不是最好。他知道他不是离合宫派出的第一个细作,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像他们这样的人不过是那些位高权重之人手中的工具,也许哪一天,哪一次任务失败就会被弃如敝履。
这个结果他早有预见,却没有料到会来得这样快。
那一次的任务他潜进了琪奥山庄,要找一个檀木盒子。一切都很顺利,萧卿柏的密室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难找,他几乎毫无阻碍的就拿到了那个密封的檀木盒子。或许那时候他就应该有所警觉,但直到被揭开面具,捆缚在地的时候,他还不能接受现实。
他本来是有机会在刚被捉的时候服毒自尽的,从十二岁被派出离合宫就藏在齿间的毒囊只要轻轻一磕,就能解决一切。但那个瞬间他犹豫了,并不是因为怕死,他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死去,他才十八岁!
然后就是长久的折磨,萧卿柏试图从他口中问出信息,关于他的来历,目的,幕后的主使人,为什么要找那个盒子,找到了打算做什么……诸如此类。但无论萧卿柏用怎样的严刑,除了问出他来自离合宫外,一无所获。
而令他觉得悲哀的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并不是因为他嘴硬扛得住重刑,而是说不出来,那些问题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即使想说他也说不出来。他一直知道自己只是高位者手中的棋子,却没有哪一次像那一刻一般意识到自己的渺小。
最后萧卿柏说了一句,“浪费我的时间。丢出去吧。”
地牢里负责施刑的弟子问了句,“就这样丢出去,还是给他个痛快再丢出去?”
彼时他已经满身伤痕,奄奄一息,就听见萧卿柏淡漠的声音道,“一个小卒罢了,生还是死又有什么要紧?”
你看,他带着面具,满嘴谎话,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听从那些或许正夜饮欢歌之人的命令,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丢掉性命。但即使丢掉了性命,他在别人眼中也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是生是死都没有分别。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第一次见到了祁玉。
可以说祁玉是自己找上门来的,和他一起的还有当时还不是宫主的秦艽。
秦艽那时正外出游历,宫主弟子都纷纷猜测她是不堪忍受少宫主叶幸的欺辱才会离开离合宫,并且肯定不会再回去。秦艽不受叶幸待见,连老宫主也对她不甚在意,这些他也有所耳闻,但再不受重视,那也是老宫主的嫡亲外甥女,要轻视也轮不到他这样的小卒。
秦艽只问了他一句话,非常平常的一句话,她说,“你也是宫中的弟子?你叫什么名字?”
他叫什么名字?这样简单的问题,他却一下子没答上来。他有太多的名字,每一副面具背后都有一个名字,他今天叫谢鑫,明天就叫李泽,但他知道秦艽问的不是那些名字,她问的是自己的本名。
但可笑的是他没有本名,如果非要说有的话,那就是十二岁前,他还在离合宫里的时候,他们叫他二十七。
你听,二十七,这就是他的名字。
就是那个瞬间,那个他连自己的本名都无从说起的瞬间,他做了一个决定。他发誓绝不要再做一个小卒,生死都不被人放在心上,他想要往上爬,他不想永远被人踏在脚底!
追随秦艽是他此生所做的最大的赌博,但幸运的是他赌赢了。之后三年的时间他一直跟在秦艽身边,他们游历各地,祁玉教给他一门秘术,可以探知人心最深处的记忆。他就这样像阅读一本本打开的书卷一般窥探世人的记忆,轻易就探寻到他们潜藏的弱点和秘密。
就是在那三年里,他不再需要把自己藏在各种面具之后,他有了固定的名字,和一个响亮的名号——灵书七梦杨灵书。
那些秘密一部分他会传回离合宫,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无一例外有着极大的价值,他在离合宫中的地位水涨船高。但更多的他只告诉秦艽一个人。灵书七梦实在是一门神奇的秘术,几乎任何人在它面前都是□□的,因为记忆不会说谎。而人,由记忆组成。
如果你无法保护自己的记忆,那秘密也将无所遁形。
说几乎,是因为灵书七梦也并非百试百灵。这其实是一种幻术,如果拥有足够坚定的心志,自然就能将他的窥视阻挡在外。但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却少之又少,这么多年他只遇到过一个。就是祁玉。
除此之外,白衣术士还拥有强大的力量。他曾见过他招手间便唤来风雨雷电,动动手指便将一座高楼化作废墟!
有一次他们拿到了离合宫江南一处分堂堂主的把柄,借此威逼对方投靠他们,却不想那名堂主是叶家的死忠。他不愿背叛老宫主,但又被他们捏着弱点,所以当面做出一副臣服的样子后,转身就找来影傀儡追杀他们灭口。
影傀儡是江湖排名第三的杀手,据说武功高强,擅毒术暗杀,十分难缠,却没能挡住祈玉的一招!
不只是影傀儡,这么多年他就从没见过任何人和祈玉动手能撑过一招,更不用说抵挡住术士的攻击了。而现在一个小丫头竟然能抵住祈公子的灵力试探,杨灵书不由得露出一丝讶异,对洛红雨也多了三分考量——祈公子亲自下令要他盯住的人,果然不是寻常丫头。
其实杨灵书的这些想法却是走了误区,祁玉确实强大,他原本就天分过人,又师从浮屠老人,当世术师已极少能有出其右者。更不用说杨灵书拿来和祁玉对比的还只是普通武者,力量的悬殊才让他觉得祁玉天下无敌,看见一个能让祁玉费些功夫的就觉得了不起。
祁玉当然不是天下无敌,不说他的师父浮屠老人,就是数月前无梦岭上的那位,若真的拼起命来,胜负还在两可之间。
此刻祁玉指尖华光受阻,却也不是洛红雨有多能耐,而是洛红雨身上封印的功劳。那封印一半是当年浮屠留下的,一半却是经过花翳加固的,两相累加,就是凭祁玉也无法奈何。
只见祈玉指尖的光越来越亮,洛红雨身周的光华也越来越亮,仿佛是势均力敌的一场拔河,祈玉想要打破平衡,但无论他投入多少灵力,却似乎只是让对方身周的光圈更加明亮罢了。
果然不行,看来要解开封印,必须得带她回离合宫。
祈玉指尖光华一顿。失去了祈玉的灵力注入,洛红雨身上的光华也是瞬间一敛。但少女却对此毫无所觉,仍旧紧锁眉头陷在幻梦里。
祈玉右手微抬,这一次却是设了个结界,把少女围在角落。这才转身对杨灵书道,“我不在的时候,她有没有醒过?”
“没有。”杨灵书恭敬的回答。
祈玉道,“明天天一亮,你就带她回离合宫。”顿了顿,补充,“顺便替我做一件事。”
“但凭公子吩咐。”
祁玉看向洛红雨,“她忘了很多不该忘记的事情……”
“是。”杨灵书应道,犹豫了一瞬,还是问道,“祈公子不和我们一起么?”
祈玉冷淡的目光投向他,杨灵书忙低下头,“是宫里的消息,宫主有令,要您即刻回宫。好像……有急事?”他递上信函,手有些抖,迷信是他白天刚拿到的,暗木纹折纸,封口的火漆上印的是凤凰花纹,信封边沿的朱砂记号说明这是普发给每一名弟子的通令。令每一个近日见过祈玉的弟子汇报祈玉的行踪,并严令祈玉看到信后立刻回去。信中的措辞可说是少见的严厉,尤其对象还是祈玉,杨灵书刚拿到的时候也是吃惊不已,不知祈玉和宫主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祁玉接过那封信,看完后神色有一瞬间的讶异,但很快消失,仍旧是平静的声音,“我知道了。”
“祈公子……”杨灵书见他看了信后却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摆明了不打算遵从,劝道,“您是不是和宫主吵架了,宫主她毕竟是个女子,有些时候您就让让她呗。”在他看来,宫主对祈玉的心思实在一目了然,早在当年他们还在外游历的时候他就看出来了。倒是祈玉有些时候过分冷淡,令人难以接近。
祈玉却没明白他的话,闻言也不搭腔,只是看着缀满星子的天际露出一点微渺的笑意,“我会回去的。”
杨灵书以为他听进去了,也不再多说。夜沉寂下来,只有林风吹动树梢的沙沙声。无边的安谧里忽然有人声传来,“满月,你确定就是在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