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幕间·梦醒(1 / 1)
她睁开眼睛,四周是一种昏暗的黄色,不知道什么东西在灯盏旁边跳动,在她身前的墙壁上投下巨大的晃动的阴影。
她静静地看着那个影子,摇曳、跳动,许久许久,只是看着。梦里的景象重新浮现在她脑子里,竟然有一种奇异的陌生感,那些记忆久远的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或许,说是“上辈子”也没错。她轻笑一声,带着淡淡的讽刺,也不知是在笑谁。
值夜的女婢原本就是浅眠,她一笑就醒过来,试探的问,“宫主?”
她没有理会,女婢不敢多话,小心翼翼地伏在脚踏边等候吩咐。然而纱幔堆叠的深处再没有别的声音,就在婢女撑不住重新打起瞌睡的时候,女子冷淡的声音问道,“幻音现在何处?”
“啊,幻音殿主?”婢女愣了一下,很快答道,“奴婢也不清楚,不过这个时候应该是在七杀殿中吧。”
“绫罗呢,也在六合殿?”仍旧是淡淡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绫罗殿主前日回报说身体不适,一直在芙兰居静养。”婢女答得飞快,心中却是惊讶非常。因为和宫主从小一起长大,又同为女子,七杀殿主幻音一直深受宫主信任。宫主半夜问起幻音殿主还算寻常,但绫罗殿主……要知道森罗十二殿中,最不被宫主喜欢的大概就是六合殿的这位绫罗殿主了。
她五岁就被爹娘送进离合宫中作女使,说是女使,其实就是婢女。离合宫中等级森严,婢女是最低的那一级。这样的身份,对于宫主那些真正的“大人物”来说,大概就和蝼蚁没什么两样。但做蝼蚁也有做蝼蚁的好处,只要别不长眼的自己找死,大人物们是不会费心要碾死你的。如果你再稍许聪明一点,机灵一点,在离合宫中要活下去并不是什么难事。
她今年二十八岁,已经在离合宫呆了二十三年。二十三年,乍一看或许并不长,离合宫里多得是入宫三四十年的人。但其中大部分都是如她一般的底层弟子,反倒是那些“大人物”们没有几个能活过五十。
就说现在高位上的那些大人,连宫主在内,并左右长老,左右护法,十二位殿主,甚至再加上各地分堂堂主,五十岁以上的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二十三年,她经历了前任老宫主继位之乱,和现任宫主夺宫之变,两次势力清洗,当初的那些大人们能熬过的没有几个。
离合宫内部的权利纷争每时每刻都在上演,却和她们这些底层弟子没有大的关联。那是只属于大人物们的棋局,以鲜血和性命为筹码,赢家就能掌握命运——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而蝼蚁甚至连成为棋子的资格都没有,她们能做的只是旁观。
旁观一代又一代的堂主,殿主,甚至是宫主,意气风发的走上云端,或者灰头土脸跌落泥潭,即便如此也已经是数一数二幸运之人了,更多的则在那镂刻命运的棋盘上过早的输光了一切。
她是个没什么野心的人,当年爹娘把她送进离合宫做女使,只是为了让她能有口饭吃,而她在离合宫呆了二十三年,最大的愿望也只是能继续活下去。所以温顺的当一个旁观者,卑微的接受被支配的命运,对她来说并不困难。
自然并非每一个底层弟子都和她一样,她也曾在深夜无意中听到过其他女使满怀不甘的质问,质问苍天为什么如此不公,质问为什么自己必须活得像一个蝼蚁!这样的弟子非但不少,甚至可以说很多,只是她们最后的命运从来不令她羡慕。
除了一个。
六合宫殿主,绫罗。
绫罗加入离合宫的时间并不长,八年。八年前她第一次见到那个孩子的时候,绫罗才十三岁。十二岁的女娃娃,被人领着走进离合宫,走过每一个加入离合宫的人都要走的修罗道,带到女使们平常所在的石屋。她不知道绫罗第一次走进石屋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但她知道这个女娃必定不会再这里久留。
不为别的,只为绫罗有一张绝色的脸,虽然才十三岁,但那眉目中的姝色,那双楚楚动人的眼睛,已然初露端倪。
有这样一张脸的绫罗注定不会和她们一样,一辈子住在最偏僻的石屋,一辈子活在离合宫的最底层。
但她从未猜到会这么快。三年,绫罗十六岁那年,某日左长老大人送浆洗好的衣物,偶遇同样来找左长老的叶幸。第二天,绫罗就搬出了石屋。
即便是到这时,她其实也并不感到羡慕。哪里都不缺麻雀变凤凰的童话,从石屋搬去华美宫殿的美貌女使,绫罗也不是第一个,她早已司空见惯。唯一值得惊讶的或许只是绫罗爬上的是少宫主的床,她原本以为会是某一位殿主从石屋里带走绫罗。
但也仅此而已了。无论爬的是谁的床,看似飞上枝头,到底不过还是那些大人物们掌心的玩物罢了。纵然名贵璀璨如夜明珠,刚得到时或许会拿在手里时时把玩,日子久了,终归还是会被弃至一旁,落满尘灰。乃至随手相赠,辗转飘零。
这样的例子,她实在已见过太多。
所以那时她目送绫罗踏出石屋的背影,心中想的并非羡慕或嫉妒,而是一声叹息:希望她能幸运一些,至少不要沦落泥沼,黯然凋零。只因那确实是个好孩子,沉默,温顺,谨小慎微,如果不是有那样一张脸,几乎就像是另一个自己。
但连她也没有想到的是,绫罗比她所能预想的幸运的多。她没有变成又一个美丽的摆设,更没有零落成泥,枯朽腐烂——
她成为了六合殿的主人。
即使六合殿是森罗十二殿中最不受重视,实力最弱小的一个殿,除了满屋子故纸旧籍,甚至没有几个弟子看守。但那毕竟是森罗十二殿之一,就算没有实权,作为六合殿的主人,只凭名义上的地位也是远高于各地分堂堂主的。
从一个最普通的女使,到离合宫十二殿主之一,绫罗只用了两年的时间。自然也有人不满,但作为老宫主唯一的孩子,当时叶幸地位稳固,有他撑腰,众人不愿为此惹他不快。再加上六合殿实在太不起眼,前任六合殿殿主病逝后,殿主之位空悬了两年多,他们也没提起精神去争,现在再唱反调,倒好像故意和少宫主叶幸作对似的。最后所有人便也接受了这个事实。
唯一明确提出异议的是半年后游历归来的宫主。宫主那时还不是宫主,只是被寄养在离合宫的一介孤女,她的意见没有人会在意。
大概那时,宫主对绫罗的不满便已经开始了吧。
宫主不喜欢绫罗,这在离合宫中并不是秘密。有人说是因为宫主不喜欢绫罗的长相,没有一个女人会喜欢比自己漂亮的女子;有人说是因为绫罗曾经跟过叶幸,而叶幸大概是宫主在这世上最讨厌的人了;还有人说是因为祁公子,宫主对祁公子的信任和亲近,整个离合宫有目共睹,而祁公子平常除了呆在亿星阁,最常去的地方就是被当做藏书阁的六合殿……
原因究竟如何,她猜不到,也不会去猜。不对与己无关的事产生多余的好奇,是她二十多年来安身保命的秘诀。尤其是事情的当事人一个是殿主,另一个是宫主的时候。
但不论原因如何,三年前叶幸命丧荆棘台后,宫主并未如众人所想的那样褫夺绫罗六合殿殿主之位,送她去和叶幸作伴。反而留下了她的性命,甚至还让她继续当六合殿的殿主。
绫罗自己也知道宫主不喜欢她,所以三年来始终躲在六合殿里,若非必须参加的场合,从不在宫主面前出现。宫主无事也不会想起她来,更不用说像现在这样半夜问起——
她恭顺的低下头,“宫主要见两位殿主,奴婢这就去请。”
“不必了。”长长的衣袍拖过光滑的黑曜石地面,女婢保持跪伏的姿势转身,衣袍的主人已经走远,只有清冷的声音落下,“我自己去找幻音,另外让绫罗把祁玉每一次去六合殿看过的书都送去七杀殿。”
果然宫主更信任的还是七杀殿主,突然想起绫罗只是因为祁公子罢。
她以额触地,恭谨的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