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遇妖（1 / 1）
环绕着无梦岭的巨大结界被冲击的时候，祁玉并没有抬头看。
原本寂静的密林在一瞬间沸腾了起来，不需要去看，他也能感受汹涌而来的狂喜、刻毒和死气，那样复杂而强烈的情绪从四面八方涌来，漫过他，又向着四面八方而去。
山下的那些人不知还有没有运气，看到今天的朝阳？
脑中突兀的浮起这样一个念头，祁玉垂下双眼，露出一个微渺的，根本称不上是笑的笑来。
朝阳还差一点就要跃出地平线，天光已然大亮了，但浓荫之下的密林仍旧显得十分晦暗。在这种晦暗里，术法师的身影尤为突兀。——他身上宽大的法袍上满是斑斑点点的血渍污迹，在夜风里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脸庞比起昨日更加苍白。
那是一种极不健康的白，使得他的脸显得不像是一个活物，倒更像一块硬邦邦的石头。
他身上的每一处痕迹都在说明他不久前才从一场惨烈的恶斗中脱身，而恶斗的结果显然不尽如人意。
不错，他受伤了，而且伤得不轻。
要承认这一点并不难，从很久以前开始，“胜败”对他来说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无论胜或败，都仅仅是一个结果。
更何况，那只花妖牺牲了两百年的修为，他却只不过伤重，已是幸运了。
大召唤术不同于一般术法，它非得拥有五十年以上修为的妖类或术法师才能施展，这是因为每用一次，至少需得牺牲施术者五十年的灵力为饵食，同时以自身的精血为媒催动，可聚集方圆百里内的妖魔听凭驱使，威力极大。
他原本应该伤的更重。数不清的妖物被从无梦岭的各个角落召唤而来，前赴后继，他杀完一批又来一批，完全杀之不尽。到最后，他已然耗尽气力，几乎以为自己会丧命于此的时候，天亮了。
现在想来，他仍然只能将其归结为运气。属于那些魔物的夜过去后，有一部分妖物也随之退却，剩下的那部分力量亦受到抑制，大大的减轻了他的压力。更妙的是，花翳也是不适合暴露于日光下的妖物。
第一缕晨光刚洒下来，他就感受到了那只花翳的力量在一瞬间削弱了。
这是非常危险的事情，无论是精魅还是妖灵，都是追逐力量的存在，“强者为王，弱者当死”，它们奉行着天地间最初的规则，除此之外，再无制约。
它们受大召唤术而来，不遗余力的对付他，只是因为“弱者服从强者”这样简单明了的理由，而一旦饲主露出败象——继续受花翳驱使对付他，或者群起而上对付花翳。花翳一死，它们自然不会再受到压制，不用被迫前仆后继冲上来送死……根本不需要他来挑拨，抉择的结果也是显而易见的。
——他并不想要那只花翳的命，但若她执意阻拦，他也不介意送她一程！若不是那只青藤妖来得及时……
不过这样也好，就当是全了故人之情罢。
林中的骚动持续了足足半个时辰才慢慢平息下来，他运息探查一番，结界已然恢复了，“动作倒快……唔……”
收回的时候牵动了他体内本就紊乱的气息，眼前蓦地一黑，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又渗出血来。尤其是左臂和后腰处被骨女利爪划伤的地方，更是开始微微发黑，连沁出的血色也带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已经虚弱到这个地步了么？……”竟然已经无法继续压制身上的尸毒，他看着自己的手，苦笑着叹息。他的手背亦是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然而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仿佛上好的玉石雕刻而成。掌心却氤氲着一团灰色的水汽，令人一见便觉得深深地不祥。
他扶着身侧的树干勉力支撑，紧闭上双目定了定神，许久，才觉得缓和了些，再睁开眼时眸色暗的仿佛永夜。
“必须尽快疗伤，不然……”
“——鬼！有鬼！别过来！呃啊啊——”
“什么东西？……”
“小石！”
“有妖怪！妖怪又来了！——”
不远处忽然传来几声惨叫，祁玉抬头“望”去，林子里天光晦暗，但他本来也无需凭目力视物。十数丈外，有一股浓重的腥气笼罩。这么重的腥气……若不是有极厉害的妖物来了，那便只有数以百计的小妖才能聚集起这么重的腥气。他想起片刻前整个无梦岭的大骚动，难道那边就是结界的边界？
“去死吧！”
“别杀我！”
“额啊啊啊！——”
……
“不要慌，都靠过来！别分散！每个人只管挡住自己前面的，撑住，别让它们冲过来……”忽然一个还算镇定的声音大喊着指挥，又是两声惨呼后，情势似乎是稳住了，不再有呼号声传来。
是他们？祁玉蹙紧了眉，犹豫了一下，还是举步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掠去。数十丈的距离不过眨眼便被跨越，术法师很快赶到目的地，在距离混乱中心数丈外停步。
那是一片狭长的林间洼地，洼地中央有一条蜿蜒的小溪。此刻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只在东边的天际露了一个头，但已有细碎的光芒穿过枝桠洒在溪面上，一片粼粼的波光。
溪流这边，挤着十数个人，都是带刀拿剑的武人，被一群灰毛蝙蝠团团围着。正是石严一行。而在那数十只蝙蝠组成的包围圈外面，是形态各异，面目可怖的妖鬼恶兽，正纷纷向着中心处的溪流冲击。
除此之外，亦有十数只妖鬼恶兽正围在地上的几具人类尸体旁，撕咬着新鲜的血肉，大快朵颐。
祁玉认得那条溪流，正是无梦岭结界的边界之一。
大蟒、赤蟞、魍魉，还有一只能够化形的地狼……祁玉匆匆扫了一眼，心中已然有了计较：这些妖物数量虽多，但绝大部分都只是最低等的精怪罢了，若他没有受伤，要斩杀它们只是举手之劳。不过，即便他现在重伤在身，除了那一只能够化形的地狼外，其他的也都不足为惧。
果然，石严等人虽然处于劣势，好几次都差点被对方冲散，但终归是勉强抵挡住了。虽然形容狼狈，到底没有再出现伤亡，刀剑森森下，还斩杀了不少蝙蝠大蟒。如果那只地狼不加入战圈的话，他们至少还能支撑小半个时辰。
就在这时，地狼动了！一个纵跃，双手五指间扬起利爪，猛地一挥格挡住刀手劈砍而来的大刀，另一只爪子已牢牢嵌入对方的左肩，生生撕下一块肉来！同时，没有化形完全的尾巴横扫，就像是被铁鞭抽打到一般，那名刀手旁边的两人也站立不住，向前栽倒！
一合之间，防线已被冲破。
瞬息间，幸存的十数人又死了两个。
“啊啊啊————！”终于，剩下的人也崩溃了。有的慌不择路的想逃跑，却冲进了灰毛蝙蝠群中，瞬间被吸干血液；有的丢了兵刃抱头大叫，很快也被撕成碎片；还剩下石严等寥寥几个能够保持冷静的，奋力抵抗，左支右突。
太阳终于在此刻冲破了地表，灿灿的阳光照耀而下，明亮而温暖。
那一行人也已被逼退到溪流边，退无可退。
惊慌之中，年纪最小的小十五忽然被溪流边的藤蔓绊倒，一跤向溪面摔去。他身旁的人伸手想要拉他，却晚了一步。“哗啦！”落水的声音响起，他一边叫了声哎呦，一边抓住对岸的半截树根爬起来。
这边的其余几人却都愣在了当场。
小十五这才反应过来，先是愣怔，继而大喜，“出来了！这河能过了！”他跳起来，喊道，“出来了！我出来了！快，头，你们也快过来！”
“走！”石严反应最快，一剑劈翻又一只扑过来的大蝎子，转身当先淌过小溪。
其他人也想跟上，却被众多的妖物拖住了，一时无法脱身。
太阳越升越高，这一片洼地四周并无高大树木遮挡，阳光毫无阻碍的洒下来。清澈的溪水反射着太阳的光芒，耀眼的近乎刺目。
也不知是错觉还是别的什么，石严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从溪面上升起了点点碎金一般的光点。光点越聚越多，渐渐变成了金色的线，线与线相互交织，又组成了一张金色的网！
“咳咳……”祁玉将颤抖的手指拢回袖中，擦去嘴角沁出的血迹。结界的修复力极强，而他重伤在身，却是只能帮他们撑开一瞬的缝隙。
半空中的异象才刚显现，地狼蓦地一声凄厉的尖啸，硬生生收回已拍到一人面门的利爪，“不好，结界就要修复完毕了。可恶！”当下奋力纵身一跃，穿过愈见细密的金网，落到了对岸。
那些围攻众人的妖物也都停了攻击，呆愣了一瞬，继而不约而同的向那金色的网扑去，竟是再也不管余下的众人。
然而，除了当先的地狼外，其余小妖俱未能顺利通过，扑在金色的巨网上。倏忽之间，结界已然修复完毕，灼目的光芒大盛，仿佛从网中伸出无数只手，撕扯着扑上来的妖物们，洒下一片纷扬的血雨。
劫后余生的一行人隔着溪流对望，惊魂未定。
“啪擦！”枯枝断裂声响起。
“什么人！”一行人惊弓之鸟一般惊起，喝道。祁玉从藏身处走出。
“祈公子。”石严惊喜的站起来。这一番生死之间的经历实在是惊险非常，到了此刻他还尤有余悸，在这种情况下，竟能够遇到同是离合宫的人，当真是意外之喜。
他迎上来，到了溪边却犹豫了。——方才的景象犹在眼前，那些淋漓而下的血肉洒遍彼岸，将溪流两侧隔成两个世界。
“回去告诉程禀，我还要再耽搁几日。”祁玉看出了他的顾虑，并不为难他。指了指未来得及过溪的几名弟子，“这几个人借我一用。可以么？”
“听凭公子驱遣。”石严自然不会拒绝。又对那几人交代了几句，想起收在怀中的七颗碧玉琉璃珠，再不愿耽搁。“那属下就告退了。”
“你去吧。”祁玉微微颔首。
待石严的身影终于从远处消失，祁玉踉跄着在溪边盘膝坐下，抓紧时间回复气力。
“公子！”被留下的三名弟子立刻迎上来，关切道，“您受伤了？”
直到这时他们才注意到术师袍袖上的斑斑血迹，他的嘴唇紧抿着，眉峰蹙成一线，仿佛正忍耐着极大的痛苦。
三人站在满地血肉骨渣中，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都是忐忑不已。——都说祁公子本事很高，仅凭一人便将数百密云城走狗杀了个干净。原来还想着跟着祁公子，肯定会有办法离开这个鬼地方，却不想连他自己也身受重伤……
要是刚才那些跑掉的妖怪又回来，或者又来了什么其他的东西……这里血腥味这么重，谁知道还会引来什么……他们难道只能在这里等死了吗？
三人越想严重惊惧之色越深，脚下不由得往远处撤去。
“咳咳……你们要去哪里？”可怖的死灰色已经爬上他的脸，祁玉勉力抬头，问。
三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转身拔足狂奔，竟是要将他一人留在这片死地！
然，才奔出不过十丈，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线拉住了他们，将三人瞬间倒扯而回！剧痛袭来，没有焦距的灰白眼瞳倒映在他们放大的瞳孔里，那是他们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定格。
术师默然收回刺透三人心脏的五指，有鲜血顺着指尖滴落，但更多的却顺着掌心的纹路渗进他的肌肤。苍白的脸上重新有了血色，和已经爬到下颚的诡异青灰纠缠着，在他如玉的面庞上翻滚。
待最后一丝血气也被吸纳干净，他重新站起来，望着匍匐在地死不瞑目的三人，低声——
“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