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执念(1 / 1)
少女喊得极大声,清凌凌的声音在林间回荡。温南涧听到前半句的时候还只是有些犹疑,当听到那一声拖长了的“阿——南——”的时候,心中就像是响起了一个惊雷一般,霍得停住了脚步,神色惊疑不定。
“你?……”
“我怎么会知道你叫阿南?”少女瞬间又赶上了他。温南涧没有接话,但眼中的神色已是默认了心里的疑问。
少女盯着他,道,“你这么惊讶做什么?之前我不是已经这样叫过你一次了么?”
“之前?”
“对啊,就是之前……”少女突然明白过来,“哦,我忘了。姑姑说被施了‘惑心’的人会不记得自己受制前后的事。——这样吧,我们来做个交易怎么样?”
“什么交易?”
“你现在肯定有很多问题想问我,正好我也有话要问你。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怎么样?很公平吧。”少女抿嘴一笑,“而且我保证,只要我知道了我想要的就绝不再跟着你,如何?”
温南涧沉吟了半晌,终于点了点头,“好。”
十七年来第一次重新听到“阿南”这个称呼,他实在没有办法克制心中一探究竟的愿望。何况,还可能得到明夜的消息……明夜,会有可能还活着么?
虽然当初是他亲手收敛的明夜的尸骨,可是,如果这世上真的存在玄门外力,会不会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她还活着?
温南涧从怀中掏出短剑,急急地开口,“这柄剑的主人,你认识她?”
“不认识。”
“那你……”
少女抬手阻止剑客的追问,“你的第一个问题我已经回答,现在该我问了。”
温南涧无奈,咽下已到唇边的话,“你想知道什么?”
“那些血渍,”少女挑了个凸出地面的树根坐下,伸手指向短剑,“剑上的那些血渍是谁的?”
有些意外少女的问题,温南涧摇了摇头,也在树根上坐下,“我也不知道。”
少女闻言不满的挑眉,温南涧看见,苦涩的笑了一笑,“是真的。不过我想,大概,是狼血吧。”
“狼血?”
“是啊。”仿佛是想起了什么悲伤的往事,剑客垂下眼睛,掩饰眼中深重的伤痛。“这是我少年时一位关系很好的姐姐锻造的,她一直很宝贝这柄剑,总是随身带着,也不许别人碰。后来,有一天她很生气的跑了出去,便再也没有回来。我找到这柄剑的时候,它插在一头死狼的尸体上。那是在一座崖边,当时地上还有好几匹死狼,和一些衣服的碎片……”
“那应该就是狼血了。”少女边点头边说道,“那你的那个姐姐,你后来有没有找到她?”
“找到了。”温南涧抿紧了嘴唇,很久很久,才道,“我们在崖底找到了她,……这柄剑是她留下的唯一一件遗物。”
“遗物……她死了?”少女像是有些惊讶,又有些失望,问,“可你为什么要保留这些狼血?有什么意义么?”
“这是因为……”温南涧正要回答,忽然回过神来,“现在该我问了。”
少女吐了吐舌头,“好,你问吧。”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是谁告诉你的?”
“喏,就是那柄短剑啊,”少女努努鼻子,“就是它告诉我的。阿南,原来这真的是你的名字啊,蛮好听的嘛。”
“剑?”温南涧满脸不信,“开什么玩笑!姑娘若不肯说实话,这交易不做也罢。”
“真的是你的剑告诉我的啊,”少女叫道,“你不知道吗?这柄剑上附着很强的灵力,我之前一拿到你的剑,就可以看到一个女子的影子,还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不断的说话,叫的就是‘阿南’这两个字……”
“女子,你真的看到一个女子?”温南涧蓦地激动起来,一把抓住少女的手腕,追问,“那个女子她长什么样?是不是十五六岁,穿粉色的衣服,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是不是?是不是?……”
“就一个模糊的影子,哪里能看到那么多。”少女挣开男子的手,“不过衣服倒好像确实是粉色的。”
“是她,没错,一定是她。”温南涧激动地不住喃喃,“是她的血气留在剑上,所以你才能看到她的影子。”
血气?剑?少女偏头想了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你不愿擦掉剑上的血渍,是因为你怀疑那些血里面不只有狼血,还有她的血。”说完,又疑惑,“可是就算有她的血又怎么样呢?你不是说她已经死了么,虽然血为灵之精,但离开了就是离开了,你留下了她的一部分灵,她也不会复活啊。没有用的。”
“没有用?”仿佛当头打了一个霹雳,温南涧狂喜的表情瞬间僵住。
少年时,他曾师承昆吾丘上的浮屠老人。老人高寿愈百,学富五车,于医药、星象、巫卜乃至奇门遁甲诸道无一不精。平常修行间歇之时,也常和他们讲些少有人知的奇闻异事,其中便曾提到过一个叫做“巫迦”的部族。
这一部族有一习俗,凡遇生命中重要的人离去,他们都会留下少许逝者的鲜血,小心保存。因为他们相信,血为灵之精,只要一直保存,终有一日离开的人还将会回来。
只是为了这一点虚无的祈望,他便小心的保留了短剑上的残血十数年。
即便,他甚至不能确定,那上面究竟有没有明夜的血。
真是……可笑啊。
温南涧紧紧地捂住眼睛,不让自己的眼神泄露心中翻涌的浪潮,但颤抖的声音却出卖了他,“竟然会相信这样的事情……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明明就已经打定了主意,一切不合常理的、超自然的、怪力乱神的东西,都再也不要相信。”因为这些,他失去了明夜,失去师父,付出了那样多的代价……可是,同时却又矛盾的期待着“巫迦”族关于血的传说,期待着死去的人还能再回来。“真是愚蠢透顶!”
多可笑啊,他原来是一个这么软弱的人,软弱而又自我矛盾。
“不,这并不是愚蠢,也不可笑。”
然而,见到剑客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少女却一反常态的没有讽刺讥笑于他,许久,缓缓开口,“你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呢。那个人一定对你很重要吧,所以才会执着于连自己都不相信的事情。姑姑说过,懂得思念的都是很温柔的人。”
少女有些落寞的垂下头,“不像我,连回忆都没有,思念更是无从谈起。”
温南涧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少女,虽然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但在她的眼睛里却似乎藏着让人望不到底的情感,空洞而又悲哀。
“你……”温南涧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这个少女,或许,也背负着某个沉重的过往吧。
“好了,现在轮到我问问题了。”温南涧正在踌躇要如何安慰少女时,她又飞快的抬起了头,方才的落寞神色更是从来不曾出现一般消失的干干净净,“那个明夜,你可以和我说说她的事情么?”
这一次,温南涧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
“快说呀,你不想知道那柄短剑的主人现在怎样了吗……”话未说完,少女已经反应过来,一下子顿住了话头。
温南涧微微笑道,“你自己也不知道,不是么?”
少女吐了吐舌头,不敢看他,“被你发现啦。”
显然,如她所言,离开了的就是离开了,无论他多么不愿接受都是既定的事实,又哪还有什么“现在”可言?
发现自己被骗了,温南涧却惊讶的发现自己并没有生气。或许是少女偶然露出的落寞神色引起了他的共鸣,也或许是这大半夜的相处言谈消弭了他对少女的戒备。
他站起来,最后问道,“你说这座林子被施了咒,是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少女道。
温南涧神色间添了几分凝重,不过倒也算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其实,他来之前曾经路过山脚下的小镇,镇上的人也曾这样劝过他,——别进林子,绕道走吧。——只是他没有理会。
现在想来,他确实已经在这林子里走了七天了。除了晚间的休息,每天他都是一刻不停的赶路,赶路,赶路……然而,这座密林却像是没有尽头一样,头顶永远是遮天蔽日的繁茂大树,脚下也永远是走不完的腐泥山路。
这座密林绝没有这么大。
原本他也曾怀疑自己是不是迷路了,却没想到是因为这样的缘故。
“姑娘可能解咒?”
“我……”少女顿了顿,泄气的道,“这是姑姑施的咒,我解不了。”
温南涧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拿好东西准备离开。
“喂,你去哪里?”少女见他站了起来,也忙站了起来。
温南涧向她一拱手,道,“姑娘既然无法破除令姑姑的法术,同行也是无益。就此别过了。”
“哎哎——你等等,”少女拦住他,“可是你这样走,也不可能走出去的。”
“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即便出不去,也只得去闯一闯。”
“都说了让你等一下!”少女一个闪身又挡住他的去路,“我只是说姑姑的法术我不会解,又没说不能帮你出去。嗯……”少女蹙眉思索了片刻,道:“姑姑施的法只有姑姑自己能解,这样吧,我带你去见姑姑,求她送你出去,总行了吧。”
温南涧沉吟了一下,“如此,就多谢姑娘了。”
“啊呜——”正在这时,忽然一声狼嚎声响起。温南涧想也没想,反手握住了剑柄。
“别紧张,是满月来了。”
“那是什……”他没有继续问下去,树林里没有遮挡,一只灰色的狼从茂盛的灌木后缓缓步出。即便是在北方,他也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狼,几乎有一匹成年的马那样大。
“是我的狼。”少女回答。灰狼踱到少女身边,一边拿舌头一下一下的舔着少女的手掌,一边低声“呜呜”叫着。
少女仿佛能听懂似的侧耳,一开始还带着笑意,渐渐的不知听到了什么,笑意渐渐的隐去了。她抬头看向夜空,蹙起了眉头。
温南涧也顺着她的目光向上看去。月已偏西,只是还未落下,天上只有几颗伶仃的星子,显得孤零零的。从下面望去,四周的乔木显得越发高大,黑黢黢的,像是有风拂过树顶,又像是没有。
除此之外,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