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第二十六章 破军(1 / 1)
杨晓还记得,在她小的时候,总是会有一位和蔼可亲的叔叔在过年的几天匆匆从遥远的长安赶到洛阳。那个人眼尾微微上挑,高鼻,有着较深的法令纹,笑起来眼角的皱纹若隐若现。他并不会功夫,但是腰间却总配着把长剑,手中拎着从长安带来的好酒和特产,哼着小曲,想来年轻的时候也是位逍遥江湖的少年郎。
她还记得,每次看着他骑着马晃晃悠悠地来郑家,师父师娘都必会摆好饭食亲自出门相迎。那个人总会先抱起淑儿逗上一逗,又会摸摸自己的头,笑道:“一年不见,杨晓又长高了这么多,快成大姑娘了。”那时听到这话,她总会羞涩地笑一笑,带着淑儿给那个人叩首拜年。
她还记得第一次喝花酿,就是那个人从长安城带来的。喜欢酒香的她因为还太小被勒令不能喝酒,却在新年的时候趁师父不注意,偷偷从那个人手里接过一杯。入口有些呛,细细品味便会有一种醇香留于齿间。
“陈叔叔,这酒真好喝!”她小声的咂咂嘴称赞。
“哈哈,晓儿喜欢明年我多带些给你……不过可别告诉郑兄啊。”同样是小声的回复,带着与师父一样的宠溺。
……
陈桓。
哪个陈桓?
是当今的吏部尚书?
还是郑峰的知己好友?
还是陌华的行踪诡秘的左门主?
也许都是。
也许都不是。
“陈桓……是陈桓……”易遥恍惚地望向钟凌,“为什么是他……当时师父出事前他还来过,让师父小心行事……怎么可能是他?”
“陈桓那次去天策府带着任自道与岭南叛军勾结的证据,本想利用郑峰在军队的势力打压甚至铲除任自道。只可惜,郑峰不过短短两天就查出来他所谓的‘证据’有一半都是假的。”钟凌此时正襟危坐,语气严肃。
“所以……我师父他又进一步查出了陈桓与任自道的勾结?他就是因为这个被灭门吗?!”易遥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声调,强忍住的眼泪已湿润了眼角,靠在她怀里的林冽感觉自己的肩膀被她捏的生疼,忍不住皱眉却还是没有开口。
“不完全是。”钟凌缓缓说道:“因为陈桓临去天策之前,就让我三天后去传信给任自道,告诉他郑峰已经开始动手,让他好自为之。”
“也就是说……不论易遥的师父查没查到陈桓,他都会死。”
林冽开口。兰玉洇闻言忍不住冷笑。
“哼,好一招借刀杀人。他一开始的目标说不定就是郑峰,郑峰一死不论是天策府还是朝廷官员,都会认为他的死与他最后调查的人有关,那么即使没有证据人们也会心照不宣的离心于任自道,从而削弱他的朝堂势力。”
钟凌点了点头,复又说道:
“那时陌华的调派权还全在任自道手里,夏仲言事务繁忙,便由我这个前唐门弟子去负责暗杀任务。那时,陈桓已经知道郑峰查到了自己身上,更加不能让他活命,也不能让证据落到天策府的手中。”
“可是……杀了师父,又有什么好处?!”
秦云泽一怒之下对着钟凌吼道。
“连尸体都不留下,他们安的什么心!”
钟凌毫无畏惧地迎上云泽的双眼,压抑着怒意低声说道:“别说他查到了什么,就算他没查到东西,杀他一个,足以震慑其他查叛军下落的人。江湖的消息走的那么快,明哲保身之人自然知道要有所收敛——这就是那个人的手段。”说完又抬眼看向易遥。
“所以……杨姑娘,你要跟他斗吗?”
钟凌这话说完,一屋子的人竟只有沉默以对。林冽玉洇他们不了解当年的局势,秦家兄妹那时还太小,唯有易遥和殷秋还记得,当时整个天策府在查这个案子的绝不止郑峰一个。但是郑峰在军中威望甚高,他能查得这么快也是得力于他的人脉广,若他死了,对其他人的确是一个有力的威慑。
“来人!把此人带下去看管好,明日押送东都天策府!”
殷秋率先打破了沉默,她本有很多话要问这个满手鲜血的暗杀者,但是现在她却不知从何问起,只得先将人押下去再做打算。
钟凌并没有吭声,即便林松在上锁链的时候故意扣紧他的脉门,他也仍然一脸淡然。
一种超脱生死的淡然。
一种让林冽担忧的淡然。
“大哥……”
“林冽,改口吧。”钟凌无视林冽的惊诧,“唐家堡的钟凌在八年前就死在成都……我早已不配做你的大哥了。”
钟凌任由林松和殷秋将他带走,没有再回头看一眼。如果他愿意回头的话就会发现,其实多年过去,那个人注视着自己的眼神始终未曾改变。
玉洇见林冽和易遥都脸色铁青,连忙拉了云泽裴言他们撤出帐子,将空间留给尚未消化掉全部信息的两人。
林冽费力地撑直了身体坐了起来,转身挪了挪位置,面对着仍跪坐在原地、双眼呆滞的易遥。
他忍着剧痛抬手在易遥眼前挥了挥手,笑道:“师妹?怎么?放着眼前如此英俊的师兄不盯,盯什么枕头是要做甚?”
易遥被他气得直想笑,却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瞥了眼盘腿坐在自己面前的林冽,这才发现之前裴言他们为了处理伤口只得将他的上衣剪开,这会儿他身上只剩层层绷带,胸口伤处还在微微渗血。林冽本来就因为常年习武身材匀称,白色的绷带更容易勾勒出他身体的线条,易遥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啧,小遥是不是垂涎于我的美色……啊痛!”
“闭嘴!”
易遥毫不客气地抬手拍了他的头,顺便恼怒地抓过手边从其他士兵那里借来的外衣,帮他穿上系好。
林冽低头看着认真帮他整理衣服的易遥,她动作很轻,生怕碰到自己的伤口。见她眼角的泪水还未干透,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抬起手,用指腹轻轻将它抹去。
“易遥,你能不能……不要走?”
他还是问了出来。林冽了解易遥的执着与坚持,现在还能这么平静的坐在自己面前,他知道眼前人的心里必然是有了什么决定。
温柔的气息从上方传来,易遥系带子的手一顿,没有回答。
林冽在这一瞬间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如果你一定要走,能不能……活着回来?”
温热的液体滴在了手背上,易遥一惊抬起了头,正对上林冽的眼睛。
她无法忽略这人眼中的哀求,正如她无法忽视自己内心深处的动摇。易遥知道自己有一颗坚韧的心,她憎恶自己的犹豫与动摇,更憎恶自己仅仅因为面前这个人的一滴眼泪就产生了放弃的念头。
“你要好好休息……等着我回来。”
红叶湖边,叶君岳百无聊赖地往水里一颗一颗地扔着石子,他觉着每一个石子溅出的水花都映出了云泽和玉洇拥吻的一幕。那日刚好停在门外的君岳十分不巧的目睹了这一过程,那一瞬间的画面仿佛就像一个巨大无比的山石,重重地砸下他的心海,泛起直到现在仍然显得“波澜壮阔”的浪花。
“叶少爷找我何事?”
云泽的声音传来,一直视他为情敌的君岳本能地翻了个白眼,站起来使劲儿拍了拍身上的土。倒是秦云泽见他孩子气的举动,忍不住笑出了声。
“笑、笑什么!”明显底气不足。
“咳咳,没什么……”
“秦大哥……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云泽听到“秦大哥”三个字刚想掏掏耳朵,看是不是自己听错了,见叶君岳屈膝下跪吓得连忙将他扶起。
“叶少爷千万别行此大礼!我一时心急将你抛了上去,事后才想起上面敌人也不少,你若真的因此受伤,我才是追悔莫及。”
“那天晚上……我都看到了……”叶君岳看云泽一脸疑惑,红着脸小声说,“就是你、你和玉洇姑娘……”
“我我我什么都没干啊!”云泽慌忙解释,惹得叶君岳又翻了个白眼,心说你敢干什么本少爷的重剑可不是吃素的!
“是我输了,你履行了你的诺言……你的确可以把命都给他。”
叶君岳始终不愿承认这一点,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摔下悬崖的一刻他只想抓住身边一切能抓住的东西,杂草、石块、树枝……唯独忘记了和他一起掉下去的兰玉洇。
“我不会再纠缠她。也不会留在这了……”
叶君岳有些惊讶的发现,原来说出这句话并没有想象的那般困难,反而仿佛如释重负。
他藏剑山庄的小少爷叶君岳,没有云泽身上一道一道的刀疤,也未曾见过玉洇逃出青楼时的泪水,不曾体会过战场的肃杀,也未曾见过世间的凄凉。以为少年时期见过的那惊鸿一瞥,便是一生不能放弃的珍宝,却不知再多的金银玉石,也抵不过一份不顾性命的爱意。
“君岳。”云泽叫住转身要走的叶君岳。
“你只是还没有遇到那个你真正想赢的人而已。”
叶君岳接过叶信叶忠牵来的马翻身而上,重新扛起重剑,释然一笑。
“什么时候成亲,务必往庄里给我送份请柬!后会有期!”
望着三人跑远的身影,云泽不自觉地牵动了嘴角。兰玉洇本来打算帮军医的忙来湖边取些水,没想到老远就看到秦云泽跟个木桩子似的站在湖边傻笑,立马跑过去调侃。
“大白天你傻笑什么呢?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呆啊?”
“没有。”十分顺手地把兰玉洇圈在怀里,微微弯腰将下颌抵在她的肩上,“还好我们认识的早,不然就让那小子捡了便宜……”
“嘁,跟小孩子还吃醋……”兰玉洇恶趣味地戳了戳他。
“师姐……她怎么样了?”
“在殷将军帐中呢。怎么,你还怕她干什么吗?”
“是啊,怕什么呢……”
两人嘴上都没有说,但是脑中都有着相同的念想。
是啊,怕什么呢……
怕她……孤注一掷。
傍晚,将军帐中。
“小秋,把我的衣服给我!”
“杨晓你又要出什么幺蛾子?!衣服不在我这!”
“你少装傻,就在你这我昨天都看到了!”
“我说没有就没有!……还有你竟然翻我衣服太猥琐了!”
……
林松站在一边看两姐妹例行争吵,仿佛习惯了这种场面,表现得格外平静。但今天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让他有些犯怵。
“小秋,我知道你不会把我唯一的战衣放在天策府的。”易遥收起了玩闹的表情,认真地看着不安的殷秋。
“我知道你为什么跟我要这身衣服……你就算真的要去找陈桓……不!你不许去找他!”殷秋捂住耳朵,蛮横无理地下达着命令。
“小秋!这是最后的机会……我早已不是天策府的人了,就算去也不会牵连到府里,至少我要把当年的事问个明白!”
“谁在意你是不是会牵连到府里,我在乎的是你的命!”殷秋转过身背对着她,不甘示弱地对着她吼回去。
“我发誓,我会回来。”冷静下来的易遥缓缓扳过她的肩膀:“你现在不让我去,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看到殷秋的脸易遥就愣住了,她没想到殷秋带着哭腔,小声问道:“既然如此……连一件衣服都不能留给我吗……”
易遥低头沉默不语。
“你知道吗,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喝过酒了……”
“你个死丫头走了这么多年,临走前就留给了我一套新发的破军战衣……杨晓,你走的那么潇洒,你想没想过那些关心你的人?想没想过我?想没想过秦老爷子?想没想过徐将军、朱军师?”
“所以……你能不能收起你的潇洒?”
易遥面对好友脸颊的清泪,不知如何开口。也许是殷秋的眼神太过真诚,也太过凄婉,她不敢看。
“小秋……他与当年的岭南叛军有勾结,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不论是他还是陌华,都有不臣之心。陈桓急于取代任自道在陌华掌权,就说明他要有大的动作……他是朝廷命官,天策府不易出面,刑部是他的人,我们证据也不够。但是我若以个人的名义出战……赢了他则以,赢不了他也不会牵连到你们。”
殷秋听完这一大段,久久不语。她不是不懂,只是不想懂,这几天无数的事情向他袭来,过去的、现在的,一件不落,多得想让他逃离。
“罢了……林松,给她吧……”
“二小姐,这……”林松犹豫。
“给她。”殷秋的声音有些虚弱。
“……是。”
“小秋……”
殷秋抬手打断了易遥的话,取下武器架上自己的银枪,递给易遥。
“既然‘破军’都穿上了,我的枪你也拿着……别穿着我天策的衣服还拿着唐门的武器。”
“……多谢。”
林松站在殷秋的身后,一起目送走远的易遥,不禁问道:“为何她一定要取走这身衣服?现在军中早已没人穿‘破军’战衣了。”
殷秋望着她的身影,久久不愿收回目光。
“她曾说,这身衣服一定要在守卫大唐的战场上穿,这才要我代为保管。现在她跟我要了这套衣服,大概是怕自己再也没有机会穿了……”
子时。
林冽躺在床上假寐,大约是昨天睡多了,这会儿丝毫没有困意。还不到夏季,外头就已能听得见蝉鸣,一声一声显得吵闹,但林冽却觉得安心。
帐帘传来了响动,林冽依旧闭着眼问道:“是谁?”
“你知道我是谁吗?”
清冷而熟悉的声音迫使林冽立即睁开了双眼看向门口,随即便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眼前的人一身烈火一般的深红劲装,肩膀和上身佩戴着发亮的钢铁铠甲。头发高高扎起露出额头,佩戴着红白相间、天策府标志性的飞翎……
林冽知道,如果没有那个导火索,眼前的人早就会这样穿着天策府的战衣,成为守御如山的大唐铁盾,成为无坚不摧的东都之狼。
同时,她的世界也永远不会有自己。
“我知道,你是杨晓。”
林冽知道,眼前这个人是杨晓,带着燃烧的烈火,将自己深深地吸引,再也移不开视线。
杨晓听闻他的回答,微微一笑坐在他的身边,弯腰将两只手撑在他的耳边,隔着一臂的距离俯视着他,轻声问道。
“冽,你有没有话要对我说?”
林冽并不太擅长应付“杨晓”,如果是“易遥”的话调戏一把也不在话下,但是面对“杨晓”就会感受到一种压迫,还有一种别样的……兴奋。
“有。”
杨晓没有说话,微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不知从何时起,也许是在四年前唐门初见的时候,也许是在看你舞出奔雷枪法的时候,也许是听到你在月辉客栈与云泽说起那番‘复仇宣言’的时候……我开始厌恶自己‘林师兄’的身份。”
林冽依然躺在床上,盯着上方易遥如深潭一般的双眸,缓缓开口。
“我一向认为自己是个十分具有自制力的人,不为欲望所动摇,更不会为感情所左右,但是我却低估了人本身的贪欲。对于你,我的确渐渐不满足于同门的关系。”
“所以我不喜欢你叫我‘林师兄’,我想成为能分担你一切喜悦悲哀的男人,而不是一个小小的师兄。”
“你坚强、勇敢、果断,但是看着这样的你背负着那么多的责任与仇恨,我不甘心。我曾在你入门的时候在心里默默祈愿,愿我能活着看你大仇得报的那一天。后来,我却越来越无法将视线从你的身上移开,所以慢慢的我变成了你复仇之路的利剑和坚盾……我对自己为此所做的一切毫不后悔。”
……
杨晓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还是第一次听林冽说这么多话,他仿佛要把这一生的话都说完……不,连下辈子的话都要说完。
“那么你说完这些,最后,想做什么?”
林冽沉默地看着杨晓,深吸一口气才缓缓开口。
“我想你活着,跟我在一起……”
话音刚落,杨晓便俯身吻上林冽。
不似林冽想象的那样冰冷,杨晓的唇瓣薄而温暖,恍若柔软的花瓣。只是轻轻的触碰,理智便已为她所融化。他伸手轻轻扣住杨晓的腰,将她压向自己,加深了这个吻。
林冽轻轻撬开她的嘴,唇齿交融间,他莫名地留下了眼泪,意识仿佛慢慢飘散远离。
你问我,想做什么?
我想亲吻你。
我想拥抱你。
我想占有你。
我想和你在一起。
眼前的光影越来越模糊,身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弱,在闭上眼的前一刻,林冽终于明白。
我将要永远的失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