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四章 别离(1 / 1)
“你拦我干什么!你不知道……里面……有你的师父吗!”
“你不知道,这里面……有你喜欢的人吗!”
“你不去救她,就别拦着我!!!”
……
秦云泽直挺挺地躺在自家房顶上,手边放着的酒葫芦,夜风一吹便左右摇摆。此时已是子时三刻,本该是万籁俱寂的时候,可今晚的天策却显得喧哗。以前云泽最喜欢躺在屋顶上——他从小就喜欢看星星。后来就不总盯着星星看了,改成望着郑家那一扇亮着的小窗,小窗上还有一个小小的剪影,每次他都看到那扇小窗灯灭,才心满意足的笑笑回房睡觉。而今天他习惯性的望过去,确实漆黑黑的什么都看不见——因为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云泽索性不看了,闭着眼睛,耳边不断回响着杨晓的话,自言自语:
“那个人……是师姐吗?”
“是的。”云泽听到竟有人回话,惊得立即起身,回头一看,原来是自家老爹,秦老爷子。“爹,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啊?”
“呵呵,那你怎么还不睡啊?”老爷子就势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我睡不着……想起云澜,想着淑儿,想着师姐,我有些害怕……尤其是师姐,我本来想把云澜哄睡着之后就去找她,但是我刚迈出一步,眼前就出现了她今晚冲我大吼时的眼神。我从来没见过她那个样子……好像要把我生吞活吃了似的。我就不敢去找她了……”
“唉……”秦老爷子拍了拍他的肩,“杨晓那孩子眼里的杀气,实在不是她这个年龄应该有的。她也是可怜的孩子,因为曾经失去过亲人,所以对你师父给她的亲情极为珍惜。越珍惜的东西,失去了也就越痛苦。曾经她孤身一人时,还有郑峰一家,而现在她又变成孤身一人,却再也没有人可以依靠了。”
“爹,您的意思是……”
“去劝劝你师姐,别难过,把她接到我们家暂住吧。”
“真的?!爹其实我也这么想过……本来以为你不会同意的……”
“啧!”老爷子抬起手给了云泽一个烧栗,“你爹我看起来像那么没人情味的人吗?”
“嘿嘿,不像!不像!那我这就去找师姐。”说着跳下屋顶,牵着同样睡不着的烈山,跑向了郑家。徒留秦老爷子一个人在屋顶上望着远方出神。
“郑贤弟,我已是不中用了……只希望孩子们能将这事查个清楚,以告慰你一家在天之灵……”
秦云泽赶到郑家的时候,杨晓正跪在废墟前,擦拭着因置放在院子里的武器架上而逃脱被焚命运的墨松枪。云泽牵着马走到杨晓身边的时候,她连头都没有抬,只是在仔细的擦着那杆银枪。
“师姐……”云泽犹豫着开口。
杨晓轻轻放下枪,侧过头,却没有看他,“云澜,可还好?”
“……大夫说,她也许是受了什么刺激,导致暂时失语,具体什么时候能恢复……大夫也不敢说。”
“抱歉,是我们连累她了……”
“不不,师姐你别这么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来就是想说……你现在也没地方去,不如先来我家吧。等你找到地方住之前,待多久都没问题。”
“……”杨晓终于抬头看向云泽,感激的一笑,“师弟,谢谢你。”她用墨松枪撑起了身子站起来,一手去牵了自己的马,面对着云泽别有深意地说,“也许,我不会麻烦你家太久的。”
“师姐?”云泽疑惑地问。
“没什么,你先回去吧,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师姐,你别想不开啊,你还有我们呢!师父的仇不能不报,但你可不能倒下!”
“呵,放心,我不会寻短见的。”说着踏上马跑远,留下云泽和烈山在废墟前,无语良久。
第二天一早,徐长海顶着黑眼圈,穿戴整齐,准备出去晨练。虽然昨晚因为营地那边的事故他担心的也没怎么睡,但毕竟是多年的习惯,到了时辰还是起床出了门。只是今早一推开门,便看到了一个人背对地坐在门口,那人听到开门的动静,连忙回头站起身。
“杨晓?你怎么来了?你在这坐了多久,快进来说。”徐长海见是杨晓,连忙将她往屋里让。
“徐将军!”杨晓在徐长海面前跪了下来,弄得他有些不知所措,“杨晓有一事禀告!”
“是你师父家的事吧,我昨天晚上听说火势太大他们都没逃出来……唉,可惜了郑峰这位良将……你还是要节哀顺变啊……”说完徐长海踱步到了院子里的石凳前坐下。
“将军,我师父一家必是含冤而亡的!”杨晓抬起头,坚定的眼光看向徐长海道,“我亲眼看过尸体,并不是全身都被烧焦,总会有一部分或者一面完好,也就是说……”杨晓说到这不自觉地哽咽,“也就是说……他们很有可能是先被凶手杀死,而后凶手为掩盖罪行才放的火。否则,以师父的武功,怎么可能逃不出来?!”
“你说的有理……而且就算真的烧死,一家人都……确实有些说不过去。”徐长海思索了片刻,也感到有些蹊跷。想了想,又看向跪在地上的杨晓,试探地问:
“你这么说,是有怀疑对象吗?”
杨晓拱了拱手,道,“杨晓并无明确人选,但家师生前曾暗中调查四个月前粮草被劫一案的幕后主使,我想与那人一定脱不了干系。”
“粮草被劫……他在查那个案子?”徐长海将杨晓扶起,踱步思索。那个案子他知道,抓了几个流寇便草草结案,也并未从那几个贼人的住处中搜出被劫走的物资,仅凭几个人有过在此抢劫的记录便定罪行刑。他早就觉得这事必有隐情,去找刑部官员彻查也没有得到回应,看来肯定是跟上边的官员有关系。
“那杨姑娘,你想怎么办?”
“将军,请您派人彻查我师父的案子,惩凶除恶!”
“杨姑娘,这……”
“将军——”徐长海还没说完,便被一个跑过来传讯的小兵打断,“何事?”
“将军”小兵抱拳行礼,“府内来了一位程公公,说是来抬……”小兵犹豫的看了一眼一旁的杨晓,“说是……来抬郑峰一家的尸首回去调查的,朱军师正在拦着,让您速去前厅。”
“什么?谁敢动我师父的尸首?!”杨晓听完气得一掌拍向石桌,那小兵瞥到石桌上隐隐的裂痕,默默的咽了下口水。
“杨姑娘莫慌,我们速去前厅看看!”徐长海见状急忙拉着杨晓往前厅赶去。
前厅里,一个穿着华丽的胖子坐在正位上,之所以说他胖,是因为他身体宽得将整个椅子都完全挡住。而脸上也不知道涂了多少香粉,看上去煞白。油腻的头发梳的倒是十分规整,只是站在旁边的朱剑秋一看着他端茶时微微翘着的兰花指,就恶心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程玉莲脸上显露出了不满,随即掏出手绢轻轻擦了擦汗,问朱剑秋,“咱家可是受了刑部的指派前来抬尸的,你们这么拦着是想造反不成?”
“程公公,这造反之事可从何谈起啊?只是剑秋认为,这事毕竟是发生在天策府,死的更是我天策的将士,自然要由府里来调查处理,怎可烦劳刑部的人呢?”朱剑秋冷静地回答,但是额头上微微渗出的汗珠已经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他知道,刑部如果真的想要这三具尸体,以这样的说辞是绝对没用的。
“嘭——”门应声而开,徐长海大步流星的踏进门,冲着程玉莲一抱拳,“程公公。”
程玉莲懒懒地抬了抬眼皮,并没理他。
“不知程公公为何要抬走郑贤弟一家的尸体?”
“刑部听闻昨晚之事,觉得郑峰一家死因不单纯,想要将尸体抬走调查。”程玉莲不耐烦的说,“我说你们这是干什么?你们大概也觉得他们死的不明不白吧?现在刑部要调查这次火灾,那也是为郑峰好,万一真的是有人蓄意放火,那查出来不也对得起九泉之下的郑家吗?”
徐长海和朱剑秋相互对视了一眼,也有些无话可说,毕竟如果是刑部要查,他们是没资格拦着的。
“这位公公,可有刑部要求抬尸的文书?可否借我一观?”进门一直未曾说话的杨晓,忽然冲着程玉莲问了一句。
程玉莲眼神微微一动,随即嚣张地说,“文书?我走得急不曾戴在身上,怎么?你怀疑咱家?”
“没有文书,谁也不能动我师父他们的尸首。”杨晓坚定的说。
“杨晓……”徐长海刚想阻止,却被恼羞成怒的程玉莲打断。
“嘿,你这个小丫头片子算什么东西?还敢跟老子叫板!刑部查案子,哪有你插手的份!”又转头吩咐身边一排的随从,“给我去把郑峰三人抬回去!”
“不可!”杨晓连忙拦住想要出去的随从,大吼道:“师父是被害的!尸体上说不定有重大线索,你们怎么可以说抬走就抬走!”
“什么!这是怀疑刑部的办案能力吗?本公公特意为刑部跑这趟差事,你还不知好歹!来人……”
“杨晓!放肆!”朱剑秋打断程玉莲的话,朝杨晓大喝道,“还不快住口!”转身又拱手向程玉莲赔礼,“程公公切勿动怒,她还小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她计较,一会儿我定责罚她。”
“哼!”程玉莲瞪了杨晓一眼,大嚷,“来人!抬走!我看谁还敢拦!”
徐长海一手紧紧拉住要过去拼命的杨晓,她只得远远往着那大腹便便的程玉莲走出大门,进了轿子。
“唉……”朱剑秋无奈地坐在椅子上,看着杨晓眼中的怒火,微微叹气,“杨姑娘,也许他们确实是上边派来彻查此事的……”
“军师,”杨晓深深地看着轿子离去的方向,“您也说了,只是也许。”
“杨姑娘……我们无能……”徐长海也懊恼地抬手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
“徐将军,您二位无需自责……我都明白……”杨晓缓缓道,“末将先退下,告辞。”微微行礼,杨晓快速的转身离开。
徐长海看着她仍然攥着的拳头,气得拍桌子,“唉……真是憋气!”
“没办法,苦无证据,想留也留不住啊……”朱剑秋捋了捋胡须,过了一会儿,也嘭的拍了桌子,“哼!确实他妈的憋气!”
……
杨晓烦躁且漫无目的地走着。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尸体被抬走了,房子也被焚的一干二净,一点线索都没有……正烦躁的时候,抬头正巧看到前面房顶上有个少年盘腿坐着,手里也不知拿个什么东西盯着看。杨晓用手挡了挡阳光,眯着眼睛,“这是……云泽?”不知不觉竟走到了秦家。
杨晓张开双臂,施展轻功,轻盈地落在了不高的屋顶上。感受到投射下来的阴影,云泽赶紧用手背蹭了蹭脸颊,回头弱弱地叫了一声,“师姐……”
杨晓拍了拍他的肩,也在他旁边坐了下来,看了一眼云泽手里绣着墨竹的绸布,她虽不善女工,但是成日看郑淑儿绣东西也知道这布做工甚好,应是扬州产的上好丝绸。
“云泽……这是何物?”
云泽轻轻抚摸着凸出的墨竹花纹,刚刚忍住的眼泪又有要开闸的架势,“刚才来了几个人,说要抬走师父他们的尸体,我想要去拦,可是他们把我甩到了一边,我趁他们不注意拿走了一具尸体身上的竹绷……”云泽抽了抽鼻子,哽咽地继续说,“那竹绷并没有被烧着,应该是被人护在身下……之前我有一个荷包被淑儿扯坏了,跟这个图案很像……却没有这个绣工好……也不是这么好的布料……”
见云泽都快说不下去了,杨晓只得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搂住,并未多言。事到如今,她早已身心俱疲,还有什么安慰的话可以说呢?有些人本就不需要安慰的话,默默地陪伴就是最好的安慰。
半个时辰,谁都没有再说话,耳边只有风声和教场上阵阵的喊杀声,只是今日似乎没有那么杀气十足。杨晓闻之缓缓站起身,望向教场上挥枪习武的天策将士,若有所思,云泽坐着只看得到师姐的手握紧又松开,看不清师姐逆光下的表情。
“师弟……我去看看云澜。”说着还没等云泽反应过来,一跃落地进了云澜房间。
“云澜?我是杨姐姐,你睡了吗?”杨晓在门口等了半天不见回话,才想起来云澜现在不能说话,便轻轻推了门进去。
云澜并没有睡着,她用被子把自己裹了个严实,坐在床上的小桌前写着什么。看到杨晓进来了,急忙冲她招了招手,让她过来。
“云澜……对不起,没想到会牵连到你……”看着失语的云澜,杨晓忍不住流泪。
云澜听了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然后把桌上的一摞纸往杨晓怀里塞,示意她看。
“这是……”杨晓不解的接过,看了起来。
纸上并不是别的,正是云澜从一早起来写到现在的,昨天晚上那场大火她所见到所有经过。领头的黑衣人、放火的命令、诡异的轻功……她将自己最想忘却的记忆一件件翻出来,完完整整地写到了这一摞纸上。杨晓越到最后越不敢翻,因为此时的她不忍心看这场惨烈的大火是如何燃烧起来的,更不忍心看到云澜亲手,将这些让她失语的记忆一字一句的记录下来的痛苦与恐惧……
“……杨姐姐,我只知道这么多。你不要难过了,这些都不是你的错,希望我写的东西可以帮到你,还郑叔叔他们一个公道。”
杨晓将纸小心翼翼地折叠收进了怀里,上前轻轻搂住云澜,忍住哭腔道,“谢谢你,云澜……”
之后云澜目送着她出门,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她本以为师姐一定会非常难过,却不料师姐看完这一摞只是声音有些颤抖的感谢她。她看不懂师姐的眼神。是悲伤吗?是愤怒吗?她不知道。她并不知道杨晓在想什么,只知道她离开的干脆利落,再也看不见刚刚进门时的踌躇和犹豫。
戌时。
杨晓身着黑色劲装,背着包袱,敲响了朱剑秋家的院门。正在院里浇花的军师忙去开门,见到这样的杨晓,忽然有些闹不明白,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就见杨晓忽然单膝跪下,声调平静清冷,却透着一股决绝。
“禀军师,末将杨晓,冲撞官吏,有违军令,深感愧疚,自请退出天策,以正纲纪!此后杨晓所作所为,与天策府再无关系!望军师成全!”
师父、师娘、淑儿……从此,你们的仇由我来报,你们的恨由我来背负。世上再无天策府的将士杨晓,只有唐门的杀手——易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