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西江月(番外)(1 / 1)
萧萧暮雨子规啼
牧子规带着骨盒出了京城,他牵着那匹如意马,背着一个黑色包袱。包袱里躺着那块“让凝楼”匾额,里里外外被包了好几层,一尘不染。
他走的那天正是初七,那天京城下了一场雨,初夏之际,那雨缠绵如水雾,天际一片冰凉的蓝色。
他自小与江念雨相识,算得上青梅竹马。他唤念雨父亲一声江伯伯,江王爷与他父亲交情很深,两家和睦,他父亲亦是喜爱这个女孩儿。
少年时期情愫难掩,长辈们都看在眼里,两家亦是早已默许,只等念雨及笄后,两家择日办喜事。
他比念雨大个几岁,知道她有两个很好的玩伴,一个是京城六扇门总捕头的儿子燕之橫,另一个好像是江南关家的小公子。
少年时期,燕之橫很爱和江念雨玩耍,她性子平淡,嘴角总是带着温温的笑意,燕之橫活泼似猴儿,经常把她逗乐。他常看见念雨和那两个少年一道外出玩乐。他心里曾经一度很不是滋味。
有一次他悄悄约她出来一道去郊外,路上他对她讲了很多话,然后他含蓄地表示,希望她不要和那两个少年走得太近。
江念雨看了他好一会儿,忽地笑出声来,他诧异地望着面前女孩儿,眉眼弯弯,他从没见到她这样开心地笑过。
后来他发现,念雨不是不爱笑,她只是不太习惯在很多人面前说话,所以更是在其他人面前显得淡薄,旁人很难注意到她的一切。
只有在他面前,她性子才显得稍稍活泼一点,他从来都觉得念雨是他唯一的爱人,今生今世,唯一的妻。
牧子规常常想,这一世,若是他们能长长久久,花好月圆,他是该多么幸运。
他曾跟随他父亲征战沙场,黄沙满地,马革裹尸,他是血性男儿,所以他少年成名,一战成名。
他在外征战数月,除了金戈铁马,便是夜夜的相思。好梦狂随飞絮,一梦,就是念雨的模样,梦中她笑容甜美,对他道,我等你回来娶我。
荣归故里,他成了当今牧将军,他回到京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江念雨。两人数月不见,紧紧抱在一起。
月上柳梢头。牧子规从身后紧紧抱住她,在她身后细细耳语,夕照朦胧,她微微侧头,看见他轮廓分明的脸,眼若星河。
江念雨分明听到,牧子规在她耳的一字一句:“凝儿,快嫁给我,我等了太久了。”
牧子规知道她的小名,他常常在没有外人的时候这样唤她,几乎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名字。
她亦是早已对他暗生情意,小声回答了一个字:“好。”
之后,两人喜结良缘。江念雨出嫁那天,京城很是热闹,牧子规觉得他是如此幸运,以后他们将一同生活,他计划着带她去塞外游玩,去看那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那日,江念雨出嫁的道上,张灯结彩,十里红妆,欢喜气息弥漫了整个京城,鲜红剪纸洒满了一路,铺成一道长长的红毯。
当日燕之橫也去道喜,看着年少的玩伴这么快嫁了人,他很是感慨,他只是十分在意这个朋友,无关情爱与风月,他更希望他们能长久美满。
只是当日那婚礼上,发生了一个插曲,正拜着天地时,外面突然闯进大批御林军,利钝长矛,层层包围了整个将军府,来人带着圣旨,在座所有宾客皆是连连下跪,神色惶恐。
传令人嗓子尖细,犹如刀剑划破长空,然后,江家所有人被拉出去带上镣铐上了囚车。席间大乱,有人哭闹,好好的一场喜事,变得混乱不堪,燕之橫站在人群中,他紧皱着眉,他不信江念雨的父亲会勾结乱党,这分明是陷害。
江家势力并不小,自牧子规父亲手握兵权,两家联姻,圣上本是不满,仪南公主就是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她说她有法子阻止两家联姻。
于是皇帝默默准许了仪南。但他未想到,他的亲妹妹竟是这般猖狂,赶尽杀绝。即使他早已对江家不满,这一次可以借他妹妹的手,默默除去这个江家。
于是对于仪南的做法,他选择沉默。
牧子规抱住怀中一袭红嫁衣的江念雨,执意与那人对峙,说要见圣上,请求开恩,一定是有人弄错,一定是有人陷害江家!
江念雨在他怀中,披着红色鸳鸯盖头,身子有些颤抖,同样颤抖的声音从红色盖头里传来,她对牧子规说,她先随他们走,她一字一句,说父亲一定是被人冤屈。
然后他看着江念雨被那人带走,层层御林军撤退,囚车一个连着一个,汇集成一条人龙。
之后,他父亲连同一些大臣连夜上奏,一致说江王爷为人谦和,心系家国,断不会做那不要命的事,也不会有那种罪恶的想法。但皆是徒劳,朝中势力倾斜,他们势单力薄,圣上早已定罪。
牧子规疯狂地寻找证据,但是这件事被处理得天衣无缝,他心如死灰,跪在圣前,请求皇上开恩,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只有一句话,望圣上对江家独女免去“罪行”。
皇帝惜才,不忍看这年轻的将军这般折腾自己,终于金口一开,免了江念雨的死罪。
江念雨被释放,就在她被释放的当日,江家一家老小全被处决,江家上上下下几十条人命,顷刻间化为冤魂。
牧子规把她接回将军府,抱着怀中女子。江念雨眼中空洞,脸色惨白,双唇干渴毫无血色。她伸手紧紧环抱着牧子规,一时间,她就只剩下他。她的亲人,她的所有,那条条生命,全被那圣上的一句话否决,全部成了人间孤魂。
你被千万老百姓称作“圣上”,你的圣明,你的裁决,却被奸佞小人左右,这是威严的天子脚下,这是你的千万江山,你怎能视冤屈不见!你怎能误听小人谗言?
此后,她曾一度无法从那失去家人的悲伤中恢复,她心里始终有着伤痛,极深的伤痛,她只有一个想法,为死去的父亲翻案伸冤,好好安葬所有的家人。
牧子规保住了她,他悄悄把她年少时送他的那匹鲜红如意马藏了起来,没有人搜到这份江家“财产”。他抱着怀中的江念雨,忽然间很是无力。
他执意要娶她,拒绝了皇帝征给他的那门亲事,听闻仪南公主仰慕牧将军风姿,说是并不介意与那罪臣之女一同侍奉将军。
公主不介意,可他介意,他只爱江念雨,此生他只有一个妻子。他执意拒绝,引来朝中所有人不满,他父亲无话,只对他道,好好对待江念雨,那女子已是遭受了命运的不公。
后来,他们终是完婚,平静地度过了一些时日。牧子规很是怜惜她,待她极好,他爱着他的妻,他想终有一日,他会带着念雨离开这里,真真的离开。他们一起安排了江家的后事,他甚至无法想象,念雨是如何熬过来的。
江念雨此后变得更是淡薄,牧子规更加极力平复她心中的伤痛,他一直在暗里寻找着证据,他必须要为她父亲翻案。
江念雨很是珍惜这些时光,他们一起读书喝茶,写词吟诗。牧子规最爱她泡的那种茶,淡淡的茶香,带着酸梅的香味。
可好景不长,仪南公主终于无法忍受,一日她召他进了宫。
仪南说自己十分仰慕将军,但皇兄也对她极其宠爱,只要她再次提及江念雨父亲勾结乱党一事,容不下江念雨的她,可以轻易除去这个女子。
她劝着牧子规,说他大好前途,何必毁在一个罪臣之女手上,然后她端着妆容,再无言语,只平静望着牧子规,这是她爱上的一个男人,她从小爱着的男子,那日他从边关征战归来,劲装戎马,听他打了胜仗,她也十分欢喜,她的将军早已捕获了她扑腾着的心脏。
仪南等着他的定夺。
牧子规低着眼,恭谦地望着尊贵的公主,他手里拳头握得十分紧,好似要掐出鲜红的血来。
良久,他忽地淡淡一笑,他对公主说,他想通了,他本应有大好前途,确实不能毁在一个女人身上。他说他会给她一纸休书,但不是现在,好歹夫妻一场,他会先把她赶出将军府,等和公主大婚时,再给她一纸休书,这样岂不是更好。
他一字一句,话语极其冷淡,仪南公主这才缓和的一笑,说牧将军决定就好,然后带着侍女高贵地走了出去。
牧子规站在原地,久久不能迈出步伐,他不得不这样做,他除了选择伤害念雨,仪南才会稍稍安分。
他的心突然很钝痛,痛意像刀子一般,把他的心割得血淋林。
从这一刻开始,他要开始算计,他要好好保护念雨,等所有事情水落石出,他会带着她离开这个罪恶之地。
仪南公主是何时注意他的,牧子规根本不知道,这么多些日子的暗查,他只了解到念雨父亲的冤案跟这个公主有关,他只有一个想法,扳倒这个公主,找出那全部罪证。
之后如一切发生的那样,牧子规的将军府里,被安排满了细作,皆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从此,他开始对江念雨冷言冷语,脸上表情冷漠至极,有时,一些言语更是讽刺。这些细节,依依被仪南公主知道,她这才平下一颗心,准备迎接她以后的牧将军。
江念雨始终淡淡的表情,即使听到那些讽刺至极的话,她也从不回击,他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之后,他们即使在一个府中,也没见过面。
只是她每日里会泡上那壶淡淡的酸梅茶放在一旁,牧子规每次都会动用那壶茶,没有人发现这个细节。
牧子规每次都是把那壶茶,喝个精光。
他把江念雨撵出将军府那日,周围围着许多家丁,看着热闹。他丢下那大笔银子,嘲讽至极,说夫妻一场,好聚好散,让她滚出了将军府。
江念雨带上那笔钱,只带走了小叶儿,那个小丫鬟。
自此,她消失不见,仪南公主很是满意牧子规这一做法。
远行时,小叶儿曾对念雨说,将军有许多不可告之的无奈,说将军一定不会负江念雨。
江念雨只是淡淡的笑,极其云淡风轻。她只说了一句话,她一直都相信他。
后来,江念雨发现身边一直有人保护她,但她始终都是淡淡的,她明白牧子规的意思,他让她远离是非,等他解决完所有事情必定会来找她。
可江念雨还是回到了京城,她深爱着这个人啊,她想,自己只是想离他更近一些,见一面也是好的。
她开张了那座楼,取名为“让凝”,她知道牧子规明白这是何意,只有他们俩才明白这个意思。
牧子规表字让之,她小名叫凝儿,两人名字紧紧被刻在一起,匾额高高挂在那楼外,她要让全天下的人看到,他们被掩埋的爱情,她心意从不会变。她淡然,一生亦是光明磊落。
她用尽牧子规给她的那笔钱,经营起这个楼,外面的人叫它“销金窟”,但是只有自己和牧子规明白,这分明是他们不倒的爱情。
可不知何时,她身体变得很糟糕,她开始咳嗽,不断地咳嗽,她有些恐慌,她一向爱惜自己的身体,因为牧子规说他们会有以后。
她根本没想到,让凝楼里会有仪南公主的亲信,一个毫不起眼的丫鬟,阻断了他们的以后。
那晚,小叶儿告诉他牧将军来了,她心中很是欣喜,他们快要相见了。那晚,她极力克制着自己,她不想在他面前咳嗽让他担心,她喉里全是腥甜的味道,血的味道。
牧子规到了“西江月”,这是他第一次来这里,这个雅厅被她唤作西江月,他更是明白她的意思。
那是他对她念的词:“好梦狂随飞絮,闲愁浓胜香醪。不成雨暮与云朝,又是韶光过了。”
那晚他们说着只有彼此能懂的话。
“从今以后,你我夫妻缘分已尽。”
“喝完最后一杯茶,你我缘分才相尽。”
他喝下那杯茶,淡淡的酸梅香味,他有很久没喝到过了。他明白她的意思,他们会有以后,大漠没有酸梅,去了大漠后,她没法做这种茶了,当然是最后一杯。
他们在这方正的京城里,夫妻缘分早已相尽,可他们会在边塞,相互陪伴到老。
他好想好想把她抱紧怀中啊,面前是他朝思暮想的妻,是他不能随意抱在怀里的妻,一步不慎,就会前功尽弃,他就要成功了。
此后,就像所发生的那样。他为江念雨的父亲翻了案,早已死去的臣子被洗尽冤屈。只是没有人知道到底是谁陷害了这位忠臣。
皇帝明白那是他亲妹妹,他舍不得定仪南公主的罪,就按下了此事,答应了牧子规的要求。
牧子规还是算漏了命运,念雨在他怀中闭眼时,他脑中一片空白,他想让那些害死他妻子的人全部偿命,他想起念雨淡淡的笑,终是平复了那些可怕的念头。
他终是实现了他们两人的愿望。
如意马鲜红无比,可这人世间,世事难料,却并没有如了江念雨和牧子规的意,是天意弄人。
他带着念雨去了边塞,走的那日雨雾蒙蒙,有布谷鸟在轻啼,只听得那一声一声,好像是叫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大漠孤城,日暮天涯,一待就是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