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少女(1)(1 / 1)
母亲这时候回到了卧室,见我四仰八叉的躺在大床上,问道:“你们爷俩在说什么悄悄话呢?”
我刚要开口,就被父亲截去了话头。
“在给她指点数理化。这丫头,没救了,我看宁大的门边她都摸不着了。”父亲说着就向我扔过来了一个纸飞机。他刚才一边讲故事时,手里也没闲着,用铅笔画了一幅宁大北大楼的涂鸦素描,折成了飞机。
母亲一听,双手一叉腰,就要开始数落我。
我一看这架势,也顾不得和父亲争辩了,捡起纸飞机,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赶紧下床道:“我要回屋睡觉去了。现在睡不饱,下午书都看不进去。”
我一边下楼梯,一边心想,父亲为何不对母亲说真话呢?难道婶婶的这些事,母亲也不知道?也是,人家的隐私是不应该让那么多人知道。
我下到一楼,正要从一楼客厅里穿过去时,瞥见了墙边立着的一排书柜。那上面摆放了几百本书,都是父亲和爷爷的藏书。
我走了过去,目光从那一本本书脊的名字上掠过。小时候,我总是从父亲和爷爷的书柜上偷书看。父亲刚刚提到的那本《呼啸山庄》,我小学时也读过。说实话,看不大懂,就记得男主人公的名字特别拗口,叫什么希刺克里夫。
如果没记错的话,《呼啸山庄》也是从这书柜上拿的,应该还在这里。小时候看的云里雾里的故事,现在总应该能看懂了吧。我暗暗自我宽恕道,就当是学习之余,放松一下神经。
可当我想从这满书架的藏书里找回那本《呼啸山庄》时,却发现怎么也找不到了。
晚饭时,爷爷问婶婶:“凯玲,明天要不要回城南的家里去看看你妈妈。”
婶婶有些不太乐意的样子,淡淡的说了一句:“我这次回来主要是为了看您们二位的,没告诉我妈我要回来。”
“好不容易回来这么一趟,还是应该去看看的。我们上个月还去看过你妈妈,她的风湿病又严重了,总是说疼。”奶奶说。
“我陪你去看看妈妈吧。”小叔也劝道。
“不用了,我自己去好了。”
婶婶看都没看小叔,就端起了碗来。她专注的看着眼前的菜,筷子很有节奏的一下一下的从盘子里夹起一根根芦蒿放到了碗里。
“自己去也好。和嘉,你开车送凯玲去吧。”爷爷又对父亲说道。
我刚才还在埋头苦吃,听到爷爷的这句话,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向父亲。
“呃……”父亲望向了母亲,没急着接话。
“嗯,咱爸说的对。城南那么远,你去送一下凯玲吧。顺便也给伯母带一些芦蒿过去。我跟妈昨天下午择了好多呢。”
“不用了,我自己去好了。”婶婶还是重复了这句话,“我自己坐公交车过去。16路没改线吧?”
“没改线!”我插了一句嘴。
结果全家人都望着我。我只好又埋下头去继续扒拉碗里的饭了。
晚饭过后,我强拉着父亲说要陪他出去散步。他当然知道我心里打的什么鬼主意,执拗不过我,就只好和我一边走在熙合路上,一边继续讲起婶婶的故事。
一九七二年,小叔从宁大毕业后,就去新疆参加工作了。婶婶也回到了宁海一中继续上学。
光阴如白驹过隙,一九七四年的初夏,小叔休假,回到了阔别两年多的宁海。父亲那时候刚和母亲结婚,从沈阳一起回来看望爷爷奶奶。一大家子人,又在熙合路的老房子里团聚了。
这一日的下午,奶奶在客厅里打扫整理了一番,又在茶几上摆好了几碟水果硬糖、云片糕、绿豆糕之类的零食。
爷爷看这阵势,拿着蒲扇在她身边扇了几下,说:“累不累?给你扇扇风。”
“你还不赶紧帮帮忙,快去把你的碧螺春拿出来。”奶奶白了爷爷一眼。
“唉,又不是没来过我们家,老徐他们才没那么讲究呢。”说是这么说,爷爷还是笑呵呵的上去二楼卧室,去拿他那宝贝的碧螺春茶叶了。
“妈,今天谁要来啊?”父亲和小叔下楼来了。
“你徐叔叔和钱阿姨。”
“那凯玲也要来了?”小叔有些期盼的问道。
小叔去新疆之时,婶婶已经开始上初三了。但在他的印象中,婶婶还是那棵没长开的豆芽菜的样子。一别三年,不知道如今这丫头长成什么样了。
“那是肯定的。妈特意嘱咐他们带过来的。”奶奶欣慰的舒了一口气道,“总算等这丫头长大了。”
母亲也下楼来了,父亲和小叔就陪着我们一起走到了花园里晒晒太阳。
这时,一阵钥匙悉索的声音从铁门那传来。大铁门被推开了,进来了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看到父亲和小叔他们,微微点了个头,就快速从花圃左手边的小路走过去了。
“那位是?”母亲问父亲。
“哦,大概是王卫风吧,是王家的孩子。这小子,长大了还是没什么礼貌嘛。”父亲戏谑的笑道。
“哐哐哐”,大铁门被敲了三下,小叔赶忙走过去开门。
“徐叔叔,钱阿姨,你们快请进。”小叔殷勤的招呼着徐家的人进门。
“哎呀,是和平啊,都快三年没见了,真是越长越精神了!”徐母钱颖芬一直都很喜欢小叔。
“嗯,不错,真不错!”婶婶的父亲徐臻,上上下下打量着小叔,目光里都是欣赏,“年轻人,就是应该到祖国的边疆去接受锻炼。你看,现在就是个大人的样子了!”
小叔不好意思的笑着,又探头从他们身后望了过去,却没看到婶婶。
“凯玲呢?没跟叔叔阿姨一起来吗?”小叔掩饰不住脸上失望的神情。
“她也来了。不过她说口渴,在珞迦路那边的门市部买点酸梅汁就过来。” 徐母说。
“哦,那要不我去接她吧。”小叔说着拔腿就要往外走。
“不用了,她那么大个人了,熟门熟路的。” 徐父把一网兜的糖水黄桃、梅林罐头、双喜酥心糖递给了小叔,示意他拿进去。
父亲、母亲也上前来和徐家夫妇打了招呼。爷爷奶奶闻声出来了,赶紧将他们迎进了客厅。
两家人在客厅坐下来,寒暄了一阵子。
“老陈啊,你看和嘉多有出息,又是飞行大队骨干,还能找到蓉丹这么好的爱人,真是让人羡慕。哎,”徐父拍了下大腿,指了指小叔,又对爷爷说道,“我现在就盼着和平与凯玲也尽早的……”
“可不是嘛,我们也是这么想的。”爷爷和奶奶一起笑道说。
父亲冲小叔抬了抬下巴,小叔不好意思的挠头笑了。
“凯玲怎么去了那么久?” 徐母站起身,伸长了脖子向窗外望去。
“阿姨,您坐着,我去外面迎她。”小叔说着就站起了身。
院子里,少女站在梧桐树下,手里拿着酸梅汁的玻璃瓶,怔怔的看着花圃对面站着的年轻人。四目相对,一双是眼波流转,羞涩和柔情交织着潜藏在那明亮的眼眸中。一双是深如沉潭,因这突如其来的相遇而渐渐起了波澜。
婶婶已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了。最好的年华在她的身肢上肆意的生长了开来,毫不吝啬的将一个少女可以梦想拥有的一切都赋予了她。她穿着一件天蓝色短袖的确良连衣裙,白净的脖颈宛如一支插在天青色胆瓶中的白色马蹄莲。
她的面容是一张难以让人忘怀的,即使是一个八十岁的老人也会在忆起往昔的时候,反复和人们絮叨的美丽面孔。那是一张,既没有过分消瘦到会让人哀叹怜惜,也没有被宠溺到圆润饱满,而是恰到好处的、少女该有的柔和脸庞。若是她垂首,安宁的下颌上都会引得一只夏日的红蜻蜓停在上面。
会让所有人都爱怜的,更有她那双透明清澈如晶石一样的眼睛。她望着你的时候,哪怕你只是一个陌生人,都会感受到她那毫无保留的信任,有点孩子气的、自童年时就保留的天真,但绝不矫揉造作。那里面含着的善意,就连最硬的心肠也会被融化。
当她笑起来时,脸颊两边的红晕会更显露无疑。那是微风湖畔的粉荷,从花瓣尖上蔓延到莲心的渐渐淡却下来的颜色。看到这笑容,所有爱她的人便会贪婪的希望尽一切努力去让这笑容只为自己绽放。无论是做出多么疯狂的举动,都仿佛有了一个崇高的、不会被任何人指摘的理由。
婶婶走了过去,向花圃旁站着的年轻人伸出了手,笑着说:“小哥哥,不认识我了吗?”
王卫风已是一个在大学一年级的工农兵大学生了。可是面对婶婶这个比他还小了两岁的女孩此时展现的友好之举,他倒反而有些退缩了。
他还是那个阴郁消瘦的年轻人。军绿色的卡其布长裤和的确良白衬衣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松垮。他戴着一副棕色框的眼镜,好让自己显得更学识渊博一些,这样在那所高干子女扎堆的大学里,也许能赢得别人的一点点尊敬。
唇上浅浅的绒须,他不知道应该是自豪还是烦恼。父亲说那是长成男人的表现,是可以被人称作“同志”的标志。可他却觉得,这样长的稀稀拉拉、参差不齐的胡须,倒不如刮了干净了事。
他的眼神中有些和年龄不相称的惆怅,好像总是在过度担心着什么。不是担心着现在会有什么从天而降的灾祸,就是在担心着不明的未来,若是都没有什么好担心的,那就是怕过去的什么麻烦,又会找上门来。
自惭形秽。
是的,这是他时隔三年后,再次见到婶婶时的第一反应。他有些懊恼,懊恼为何婶婶会在这时来,为何会在他最灰头土脸的时候来,为何她长得如此美,美到让他这样心高气傲的人都会觉得不好意思并肩和她走在一起?
甚至,懊恼她为何会那么大方的走过来,就这样坦然的向他伸出手,那么友好的和他打招呼。难道她完全对他们之间的巨大差距视而不见吗?
“小哥哥,我是凯玲呀!”婶婶见王卫风没有反应,以为他没认出自己来,有些小小的恼怒,又有些娇嗔的说道,“三年前的夏天,我在这里住过呢。”
“啊,是凯玲啊,好久不见。你看我这记性!”王卫风一拍脑袋,伸出手去和她握了握手,又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装作镇定的说道,“长成大姑娘了,是没敢认你。”
婶婶看着王卫风怀中抱着的几本书,问道:“小哥哥已经开始上大学了吗?”
“是啊,我在哈军工读第一年。”王卫风扬了扬手中的几本关于船舶动力和电气工程的书说,“在海军工程系。”
“海军工程?”婶婶迷茫的看着他手中的书。
“就是造舰艇、造航空母舰的专业。我毕业以后,要去当海军,在祖国的蔚蓝海岸线上,驾驶航空母舰打击帝国主义!”
婶婶崇拜的看着他说:“小哥哥真是厉害!”顿了顿,她又羞赧的说道,“我也想上哈军工。”
“你可以的。”王卫风低下头去,轻声说道,“工农兵学员的推荐指标,让你爸爸也去想办法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