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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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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着痕迹地改口。

许轻凡漫不经心地把玩手中的象牙骨雕扇,眼神半分没有落在谢子玄身上。

“只是你一人独饮罢了,我可从未有和你共饮的念头。”

许轻凡的唇角勾起讥诮的微笑。

“酒具是好酒具,酒酿亦是玉液琼浆,可是对着你这般的饮酒人,多好的兴致都被搅了去,又哪好喝酒呢?”

谢子玄微微恍惚。

他想起很多年以前,他和一位少年于竹林溪畔,分饮一葫芦酒,那少年兴致勃勃地和他提及饮酒三昧,缺一不可。

他曾经是那人的知己,是极好的酒伴,现在二人之间,却形如敌寇,连把酒言欢,都只是一种奢望。

又是那种痛苦,一点一点地涌上。

并不是惊涛骇浪般的剧痛,而是绵密的,一丝一丝纠缠在心间肺腑,缕缕不绝,滴水穿石般腐蚀着他的灵魂与意志。

“现在谢府那边,该是杀声一片罢。”

谢子玄依依不舍地从那人身上挪开眼,故做轻松地说道。

“怎么,舍不得了,百年基业一朝道,你懊悔吗?怨恨吗?痛苦吗?”

许轻凡的眼神阴暗幽深,犹如散发着死亡寒气的暗沼,不透半分光芒。

“这是我当年尝过的痛苦……我要你一点一点地还回来。”

谢子玄摇头。

“成王败寇,自我走上这一条路之后,便知道一旦失势,就是覆巢无完卵的结局。”

许轻凡握着扇子的手徒然攥紧。

“或许你应该说,走上那条路,你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人伦道义都给抛却,为了平步青云,就连授业师傅都可以刀斧相向,你很稳,你也同样心狠,这样的你,又怎么不会飞黄腾达呢?”

许轻凡终于还是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语气里满是讥讽。

“是啊,这样的我,当然会飞黄腾达。”

谢子玄很是平静,似乎是没有注意到许轻凡话语间几乎溢出的辛辣嘲讽。

“我出身谢氏庶支,母亲更是出身卑微,仅只是酒后贪欢的孽果。自孩提之时,她便掐着我的胳膊,告诉我一定要出人头地。她和我说,那些下仆的冷眼,父亲的漠视,名义上的兄弟姊妹的不屑鄙夷,却都是因为我没有力量,没有权势,没有他们巴望着想得到的东西。她死得很早,病重之际她甚至将购置药石的费用全都留了下来,充作我读书用。现在我闭上眼睛,都还能记得她死前和我说的话,那个女人发髻散乱,面色惨白,唯有一双眼睛赤红地几乎流出血来,她的声音尖利地好似砂石摩擦铜镜,‘谢子玄,我的命都拿来充作了你向上的手段,你若是不活出个人样来,九泉之下,你没有脸见我!’”

谢子玄不咸不淡地描述着,脸上依旧凝着微笑,仿佛他在讲述的,不是阴暗诡异的悲催童年,而是一段陌生人的故事一般。

作为唯一的听众,许轻凡的表现也很漠然。

“讲完了?然后呢?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谢子玄怔了怔,然后笑得更加柔和。

“的确,这和子康你没什么关系。”

他目光流转,潋滟明媚。

“之所以约你出来,只不过,只不过是想再见你一面罢了。”

他的手撑在了案上,指尖深深抠入木中,腹痛如剿。

他知道,药效开始发了。

“我混沌一生,自以为所作所为利国利民,于小节之上虽然德行有亏,但终归不负黎庶……”

“可就像多年之前你说的那般,木是朽木,里面驻满了蛀虫,我以为的利国利民,只不过是可笑至极的自欺欺人。”

“……成都王严谨自持,胸怀大志,有明主之象,然则锋芒毕露,不晓收敛,亦有早衰败亡可能,你辅佐于他,应该多注意些才是。”

他已经坐不住身子,整个人都趴在了案上,打翻了酒具酒杯,染了一身尘垢。

“今生我知晓求不得你的原谅……可佛家自有轮回之说,若有来世,若有来世……”

他努力地伸出虚软无力的手,想要够着那人的衣袖。

许轻凡冷冷一挥手,没有丝毫犹豫地躲过谢子玄最后的动作。

他的声线极冷,说出来的话,亦是冰冷到了极致。

“你既已脏了我的今生,还想污了我的来世不成?”

“你于我而言,曾是知己,后是仇寇,如今你若是死去,便是我大仇得报的证明,死掉的仇敌,就只是一个标记。我不会记得你的任何事,你的一切,也不会在我余下的生命中留下任何痕迹。”

“想让我记住你吗?”

“谢子玄,你不配。”

谢子玄蓦地睁大双眼,鲜血顺着他的唇角不断涌出。

‘……原来,你是这般地恨我……’

‘可是……还是好不甘心……也不愿……死心’

‘满天神佛,若是真有来世,纵然他视我如眼中之钉,肉中之刺,弃之如蔽履,也要让我遇见他,爱上他,恋他,慕他,为他赴汤蹈火,为他不顾一切……再无背叛,再无欺瞒……那该,有多好啊……’

谢子玄最后的笑意凝在了嘴角,僵硬成奇怪的弧度,似喜似悲。

他死了。

谢子玄死了。

许轻凡怔忪地坐着,心头首先涌起的,不是喜悦,不是欣慰,却是迷茫。

一直以来横亘在心间,让他日夜难眠,寝食难安的仇恨散去之后,空洞洞的感觉叫人心慌。

此生前二十载,他背负着家业兴衰,虽然嬉笑怒骂,游戏人间,心中还是沉重。

一夕之间,家业重担付之一炬,肩上的责任,却变成了同样沉甸甸的复仇雪恨。

然后,现在呢?

大仇得报之际,却只觉如无根飘萍,生命的意义,竟是空落落地可怕。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身。

推开房门,便瞅见了守在不远处,满脸焦虑不安的石轩。

天旋地转。

在一道惊慌失措的呼唤声中,他失去了意识,人事不知。

【年少轻狂√

家国动荡√

灭顶之灾√

覆巢完卵√

择木而栖√

名震天下√

大仇得报√

魂归故里(未完成)】

第六十四章

六十四章

许轻凡病了,病来如山倒。

好似是多年积压的暗创隐伤一夕之间大肆爆发,如洪水决堤一般,是再也拦不住的。

当石轩手里捧着一碗深棕色的药汁走进卧房时,眼前情景顿时让他皱起了眉头。

许轻凡讪讪地握着手中的狼尖银毫,颇为尴尬地笑了笑。

他身上披着司马颖特赐的雪狐裘,偏生一张脸亦是欺霜赛雪般的洁白,二者相互映衬,更显得容光慑人。

石轩健步上前,目光落在了放置在床案上方,墨迹未干的纸页之上。

“先生曾经教过我,'欲速则不达',如今先生尚在病中,又何苦要耗费心力编纂书籍?待到改日身体康健,再提此事亦不算晚,而且精神也更加充沛。”

“我只怕是,等不到那般时日了。”

许轻凡摸摸鼻子,轻声嘟囔。

“先生!”

石轩顿时怒目而视。

他性格沉稳,极少会对人发脾气,更何况是对他的授业恩师——只除却眼下这般状况。

他着实受不了先生对自己身体的轻忽。

“好了,好了。”

许轻凡见石轩发作,自觉理亏,忙不迭地从石轩手上接过药汁,一口饮尽,然后迅速地将脸皱成一团。

“这御医的手段也太过刁钻……恁得,恁得会这般苦!”

石轩见状,很是贴心地递过一颗蜜饯。

许轻凡接过后便含在嘴里,清甜的滋味总算压下了浓重的苦涩。

他眉开眼笑地说道,“还是甜的好吃。”

石轩见他笑得欢喜,眉眼飞扬的模样

愈发动人,心下一动,忍不住说道,“先生还是多笑笑才好。”

大仇得报之后,许轻凡卸下了心上一块巨石,连心境都好似活跃欢快了不少。

许轻凡瞥他一眼,目光一亮,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你家先生的本事可是大的很,几年前我曾经坐了一辆没顶的牛车出去郊游,各色的瓜果鲜花绣囊就和下雨一般簌簌落下,直逼的我不得不回去换乘一驾才敢出门。”

石轩见许轻凡说得眉飞色舞,稍一联想,也能大致知道那时后者的狼狈模样,亦是莞尔。

“现在想来,那都不知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许轻凡忽然轻声说道。

彼时家世繁茂,衣食无虞,少年儿郎鲜衣怒马,描不尽的风流,绘不完的自在,如今思及,却有恍若隔世之感。

“先生……”

石轩自然察觉许轻凡的状态有些不对,心下担忧。

他知道,先生的过去就是他一道无法愈合的创口,漫长的岁月,让它渐渐被掩埋隐藏,却从不曾消失,反而在某个他看不见的角落扩散流脓。

“我有些乏了,你退下吧。”

许轻凡就这样下了逐客令。

石轩本来还欲再说些什么,却终归没有坚持,沉默地拱手离去。

“唉……真真是一个痴儿。”

许轻凡嗟叹一声,并没有如他所言的躺下休息,反而紧了紧欲坠的狐裘,

一边小声咳嗽着,一边再度执起了笔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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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一年的冬天,似乎是格外的寒冷,于石轩而言,更是这般。

许轻凡的病情,随着天气的恶劣,也随之滑向了某个不可预知的深渊,从之前的卧床不起但至少还是神志清醒,逐步变成了如今整日昏睡,少有恢复意志,只能拿参汤堪堪吊着性命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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