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1 / 1)
许轻凡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挂上了堪称完美的笑容,温和亲切,却带着机械般的距离感。
谢子玄不喜欢这样的表情,更不喜欢这样的表情出现在许轻凡身上。
就好似一种玷辱。
对于那样骄傲肆意,蔑视世俗的人。
沈君璧停下脚步,又是粗粗喘了几口气,面上晕红一片。
他亦是极为秀逸的男子,与许轻凡仅在伯仲之间,粉面朱唇,眉目雅致,但比之日日纵马骑射,勤习武艺的许轻凡,他的俊美带了几分脂粉气,更兼他喜好熏香,虽说其香清幽,并不叫人生厌,行动之间香风缭散,却更给他添上了柔弱气质------用一句很简单的话来形容,就是极不讨许轻凡欢喜的一个“传统”的世家公子。
本来以许轻凡的性情,看不上眼的人无视便是,他目下无尘惯了,对这种事总是不在乎的。
可惜,偏偏奈何……
沈君璧远远便瞧见了许轻凡的身影,不然他也不会如此激动,可是凭着一腔热血上头的勇气来到他面前后,那个斜靠在一棵亭亭而立的翠竹之下,三分散漫三分不羁三分疏离一分客套的人,却让他满心满眼的话语,顿时梗在心头,吞不进来吐不出去,十二分的难受。
谢子玄冷眼旁观,见那沈君璧几番想要和许轻凡攀谈起来,却仅仅只是得到几下不冷不热地回应,碰了几次软钉子后,这才追家仆的催促声中恹恹离去。
从始至终,他的目光都只粘在了许轻凡的身上,半点都没有注意到还有他这么一个人,就站在离许轻凡不远的地方。
待到沈君璧流连不已,讪讪走远后,谢子玄方才清浅开口,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那位沈郎君,好似是倾慕于你啊,阿丑。”
许轻凡嗤笑一声,“我自然晓得,那个家伙,明眼人一眼便瞧得出,却偏偏以为自己掩饰得极好,着实可笑。”
谢子玄听许轻凡说得讥讽,好奇问道,“莫不是轻凡不喜男风,故而厌恶那位沈郎君?”
魏晋时期,审美的风尚甚重,尤其是对男子之仪,因着这层原因,龙阳断袖之癖亦不鲜见,虽说不是什么美谈,但也决计算不上大逆不道的荒唐之举,谢子玄因此有这一问。
不知为何,在说出“不喜男风”之时,谢子玄的心中竟是一紧。
许轻凡摇了摇头。
“此事无关我是否慕男风,只是因为我不喜欢他罢了……不喜欢,我便远着他,又有什么错处?我也知道,他甚是爱我,可这又与我何干?世间之人千千万万,若是有情便要回应,那只怕只有佛陀圣人才办得到,倒不若说,我许轻凡是这世间最狭隘最冷心的人,不喜欢的,任是他将那星辰摘下来予我,我又缘何要欢喜?”
他顿了顿,不知忽然想起了什么事,嫣然一笑,食指微屈,扣了扣身旁的翠竹,嗡然有声,其音极清。
“以我之见,还是莫要有人动心于我为妙,不然只怕要生生受苦。”
他拗下一枝幼嫩的竹枝,大笑着径自步入了竹林。
谢子玄孤身一人肃立原地,沉默良久,目光一直落在许轻凡方才敲着的翠竹之上。
竹,有节无心。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世间千般诱惑迷心,琳琅满目,总有那样斑斓的一种颜色,让人飞蛾扑火。
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第五十一章
五十一章
竹林内罕有人至,甚是清幽,除却夏风掠过叶片发出沙沙的声音,与各色的燕雀发出的脆鸣,便无有其他喧嚣,反而愈发衬得林中寂静空灵。
许轻凡步履矫健,很是轻松惬意地跨过并未怎么修整,故而有几分崎岖的林间小道,显然是轻车熟路的模样,倒是他身后的谢子玄,不是高冠被竹枝绊住,就是袍袖牵扯难行,颇有几分狼狈。
他拿出方帕拭了拭额角渗出的汗珠,欲要开口让许轻凡等他一等,脸上的神色几度变换,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仅只是咬咬牙,勉力跟上不提。
一番前行之后,许轻凡忽然止住了脚步,谢子玄顿时大感轻松,三步并做两步地走到他的身侧,却发现后者微阖双目,一副醺醺然陶醉的模样。
“阿丑?……”
谢子玄心下困惑,正要提出疑问,却见许轻凡伸出修长的食指抵在唇畔,让他生生将话语咽了回去。
许轻凡的语气飘忽而淡然,隐约又带着些许的沉迷。
“你且听。”
闻得许轻凡的提示,谢子玄也阖上了双眼,凝神注意。
哗啦哗啦—————
杂糅在鸟鸣与叶响之中的,清脆明快,潺潺流动着,如鸣佩环般清越,昆山玉碎,芙蓉泣露,这不是任何的丝竹管弦,工乐圣手可以创造诞生的声音,它独属于这片广袤的土地,是人力所不能及的奇迹。
午后的阳光,林间的竹香,清妙的自然之声……
谢子玄悠然出神,只觉身心都已经陶醉在其中,神游万里,不自觉之间,竟有了“生于天地,如远行之客”的领悟。
“啪———”
蓦地出现的一声脆响,终是将他从这种玄妙的境界之中唤了回来。
他怔怔然睁开眼,却见许轻凡歪头含笑看着他,而之前唤醒他的,正是此刻他合在一起的手掌。
“悟否?悟否?”
他轻快地笑问。
谢子玄怅然回味片刻,温文答道,“痴人难悟,却有所感。”
许轻凡眨巴了几下眼睛。
“你且随我来。”
他又领着谢子玄走了一阵,不过这一次他也有意放慢了脚步,显然是注意到之前的速度对谢子玄来说有点勉强。
走过一道长长,复杂而蜿蜒的小径,谢子玄只觉眼前一亮,豁然开朗。
四面竹树环合,其间隐有一条小溪,斗折蛇形,水极清冽,映着周边的翠绿湛蓝。
它静静地流淌着,独占一隅,不争,不抢,不夺,既不锐利,也无锋芒,就这般与世无争,自在潇洒地流淌着,流淌着,从它诞生之初便是这样,直到岁月让它枯涸。
“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
许轻凡的手抚开一株敝了眼的青藤长蔓。
“古人诚不欺我。”
他如是感叹了一句,便蓦地回过头,对谢子玄露出了狡黠的笑意。
逆光之中,少年人的笑靥笼上了一层淡金的纱衣,自成一派快意。
谢子玄怔愣了片刻,才恍惚听见了许轻凡的问话。
“子玄君擅饮否?”
许轻凡得意洋洋地晃了晃手中所执的青竹葫芦,因为装着液体的缘故,发出了水鸣声。
谢子玄只觉这句话分外耳熟,仔细一想,却是在初遇许轻凡的那个夜晚,月下的少年眉目隽永,空灵澄澈地问他。
“子玄君擅笛否?”
他略点了点头,表示他的酒量尚可,不过下一瞬他就微蹙眉头。
“阿丑你尚未加冠,着实不宜多饮……”
“一壶怎算多?”
许轻凡急急地打断他,眼中竟是流露出些许的恳求。
“今日天朗气清,又逢佳友难得,不浮一大白,岂不可惜?”
谢子玄见他这番情状,就知他定是素日在家被管教地严了,这次好不容易遇上机会,自然要来个一醉方休。
谢子玄莞尔一笑,便纵着他去了。
或者说,看着他黑曜石一般明净的眼眸,饶是依旧心有抗拒,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罢。
许轻凡见他不做反对,心中大喜,只在溪畔找了处被水流冲刷得干净而平坦的岩石,敛了敛袍袖,却在将将要坐下的时候僵住了身子。
“……来时太过匆忙,只带了美酒,却忘携了酒具……”
他颇为懊丧,闷闷不乐地说道。
谢子玄一时也是无法。
“饮酒之道,甘洌之酒,适用之器,同饮之友,缺一不可,眼下却是这副光景,也是我考虑不周。”
许轻凡心内颓丧,漫无边际地举目四望一阵,眼神忽得一亮,却是不知看见了什么。
他在谢子玄有些疑惑的目光中,信步走向了一溪流折角处,一支野荷正娉婷怒放,倒是少了蜻蜓环绕飞舞。
他止步赏玩了片刻,接着便是一声嗟叹,然后就伸手将荷花连茎一并拗了下来。
谢子玄此刻才明了许轻凡的用意。
许轻凡微倾酒葫芦,咕嘟咕嘟一阵,将半壶的酒浆都倾到了莲瓣的花心内,左右移动少许,发现没有溢漏的迹象,脸上自然又添了笑意。
他把葫芦随手抛掷给谢子玄,同时微微举起了手上的“莲形酒具”。
“天公赐美,虽无工手佳具,但有野荷留香,也是一桩美事。”
说罢,便低头凑近了莲花,小口小口地泯了起来。
谢子玄只是将将举起了葫芦,还没来得及入口,便止住了动作,目光里带着自己也没有察觉的幽深,一直在面前人身上徘徊。
莲花瓣带着淡粉,与少年人的玉般的肤色交相辉映,被酒浆浸得光亮湿润的唇瓣,轻柔惬意地落在翠绿的花心上。
粉,白,绿三色清浅,却是生生地波动心弦。
许轻凡自然没有注意到谢子玄的异常,此刻他正自得其乐,不亦快哉。
酒香清冽甘澈又合着淡淡的荷花清香甜意,极是清爽可口,让他大为欢欣。
他的脚步带着踉跄,歪歪斜斜地回到了不久前找到的“宝地”上,然后就倾身坐---或者说是躺在了岩上。
他的一只脚已经落到了溪流里,却像是无所觉的样子,随意而散漫摆动了几下,口中吟咏着一首小调,自得其乐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