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未尽(1 / 1)
大齐永德二十八年腊月初八,天色微亮,大雪纷飞,皇城逐渐披上一层白色,遮住了地砖上无数暗红色痕迹,却遮不住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之气。
年迈的皇帝歪在龙塌上,没有了往日的威严,很显然,前夜的逼宫让他耗尽了心神。
他闭目养神许久,突然睁眼,瞬间锐利的目光扫过塌前跪着的青年。
眼前的人,刚刚扳倒了太子,即将成为自己仅剩的成年皇子,皇位的归属,已经毫无悬念。
“老六。”皇帝重新闭了双目,声音中尽显疲惫。
“儿臣在。”六皇子白羡恭恭敬敬应声。
“去吧,太子……”皇帝稍微顿了一下,改口道:“废太子由你去处置吧。”
“儿臣遵旨。”白羡领旨告退,转身刚行两步,身后皇帝似是喃喃自语道:“朕老了,再经不起任何打击了……”
白羡脚步停了一下,嘴角勾起一丝笑容。
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我的父皇,你果然是老了。
刑部大牢最深处,有一间特殊的牢房,那里常年空置落锁,前朝三百年历史,它被使用的次数屈指可数。因为,它只用来关押皇室血脉。
废太子白垣成为了这间牢房在大齐朝第一个使用者。
经历了前夜的动乱,未及换下的蟒袍上污渍斑斑,白垣勉强抚平上面的褶皱,整了整凌乱发髻,对着来人坦然一笑:“如此迫不及待,就连一刻也不愿意等了?”
白羡深邃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光芒:“斩草除根,才能永绝后患,这一点,皇兄应该比我体会深刻。”
白垣嗤笑一声:“是啊,如果当年我硬下心肠,如今你就不会站在我面前。”
白羡似是回忆起遥远的记忆:“七年幽禁,不堪回首,我又怎么会舍得让皇兄也去品尝那种滋味呢?相信我,唯有一死,才能真正解脱。”
“不堪回首?”白垣似是听到了笑话一般,挑起唇角:“也不知是谁,佳人在抱,乐不思蜀,心心念念的只有江南那旖旎风光?”
白羡闻言微眯双眼道:“出了那围困之地,我才知道,遥远的秀丽江南,又怎及得上眼前大齐的山河壮阔,这一切都拜皇兄所赐,皇兄可曾后悔?”
“后悔?后悔当初未斩草除根?”白垣似笑非笑:“还是后悔把他送到你身边?”
白羡声音不复平静,压制着被激起的怒火:“你终于承认了?不动声色地将他安插在我身边十几年,最后却成了一颗废棋,呵呵,皇兄,你越来越无能了。”
“废棋?”白垣似是听到了天下最大的笑话,仰天大笑:“老六啊,他是我此生下的最好的一步棋!”
白羡抬手示意,随从端上一杯酒。
白羡施然行礼:“恭送皇兄。”
白垣笑声戛然而止,冷漠扫视了一眼白羡,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废太子伏诛的消息传到金銮殿,老皇帝用颤抖的手摔了心爱的琉璃杯,眼角的皱纹被浸湿,长叹道:“父子相逼,兄弟相残,这高处的孤寂,老六,你可曾知晓?”
废太子行巫蛊之事,事发后不思悔改,反而忤逆逼宫,幸得六皇子洞悉其阴谋,解皇城之围……
不几日,皇室操戈之事已是传遍大街小巷。
六皇子在朝堂上一改往日隐忍之风,高调狠辣、雷厉风行地处置了废太子一党,举手投足之间,挥斥方遒,俨然已是新君之姿。
而这一切,身处地牢的韩慕原本应是不知晓的,但每当他被用刑折磨之后,躺在在潮湿冰冷的地上,浑浑噩噩间,总有人将白羡的一举一动事无巨细告诉他。
“韩尚书一家一百三十三口,昨日午时已被满门抄斩,韩贵妃亦投缳自尽。”耳旁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是在照本宣读冗长的八股文。
韩慕只觉得昏沉的脑中一阵轰鸣,不可置信般瞪大双眼,用尽廖剩无几的力量,起身揪住来人衣领,却被轻而易举地甩到一边。
“两朝为臣,一夕覆灭,韩慕,如此结果,你可满意?”
脚步声渐远,韩慕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可牙齿却紧咬着下唇,一丝丝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不知是方才受刑之故还是此时咬出的。
心中悲痛,灵台却遇见清明,数十日的浑浑噩噩,只怕只是他在逃避现实罢了。
现实太过可怕,可怕到他自从进了地牢,便未曾开口说一句话,仿佛只要他一出声,就无法继续欺骗自己,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境。
而如今,梦,醒了。
那个每天毫不留情对他用刑之人,是李江,曾经在刀光剑影之中救过他的命,半月之前还曾和他把酒言欢。
那个每天冰冷的告诉他外面事物之人,是莫宁,曾经跟在他后面欢快得叫着“慕哥哥”。
那么,他呢?
呵,他又如何会是真的。
明知一切都是假的,可自己心中依然存有一丝侥幸。
寒冬腊月的地牢,比不上韩慕心中的冰冷,那寒意似乎冻结了时间,让他直到半夜都纹丝不动的躺在地上,就像是没了呼吸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走进了地牢,站在韩慕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多年的相处,韩慕甚至不用睁眼,就知道是他来了。
“还活着?”白羡转身坐在一旁的石凳上,附近便是各类刑具,他顺手拿起右手边的长鞭,用力地拉了几下道:“听说你几天没开口了?怎么?对于现在的情况,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韩慕颤抖着支撑起上半身,手脚上都锁着铁链,让他不得不花了很长时间,才勉强用双臂将自己的身体挪到墙边。
靠着墙壁,韩慕已是筋疲力尽,不由得长叹一声,又没了声息。
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人,半间牢房,却隔了千山万水。
许久的沉默过后,白羡突然嗤笑道:“我倒忘了,你自从倒了嗓子之后,便沉默寡言了起来,就连在床上,也是甚少出声……”
对于白羡的羞辱之语,韩慕显得十分淡然。
身体上的凌虐,言语的羞辱,比起已经千疮百孔的心,又算得了什么呢?
韩慕甚至开始猜想,下一句他会说些什么?
讽刺他是为他试药才坏了嗓子?
“你以身为我试药,怎么能选那么一个霸道的毒/药?就不怕弄巧成拙?果不其然最后出了纰漏,九死一生,还赔上了自己的声音,啧啧,真是得不偿失。”
当初的韩慕,少年儿郎,鲜衣怒马,霁月风光,声音温润如玉,跟眼前这个废人有着天壤之别。
韩慕仍是一言不发,只是心中默默说:看,我猜对了。
“韩慕!”白羡因为韩慕的态度而烦躁起来,站起身,扔掉鞭子,环视四周,似乎是想选择其他刑具,最终却只是提起角落一桶水,尽数泼在了韩慕身上:“不要再装死了,你被安插在我身边十几年,早该知道今日有此下场!”
韩慕被水泼了个透彻,寒彻入骨,身上的伤口被刺激的更加疼痛,他急促地咳了两声,终于吐出了十几日来的第一句话,原本就喑哑的声音,经此变故,更加不堪入耳,如同锯木一般:“所以,我接受了这个下场。”
“你倒坦然。”
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白羡陡然升起满腔怒火,几乎是咬着牙道:“那不如我们来说一些让你不能继续坦然下去的事情,韩慕,或者,我该称你为秦慕,秦太子?”
韩慕闻言全身一震,第一次表现出些许慌乱:“你,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似乎对韩慕的反应十分满意,白羡的心中划过一丝报复的快感,挑唇笑道:“哦?你听不懂?既然如此,我便给你仔细说说。”
“前朝国倾之时,国君自焚,皇室血脉尽皆遭戮,唯有一不得宠宫妃挺着肚子逃出升天,随后产下一子,半年后母子二人被发现处死。自此,世人皆认为前朝血脉断绝,可真相却是,早在宫妃生产的那天,孩子便被掉了包,死去的婴儿不过是个替身,而真正的前朝血脉被平安抚养长大。”白羡深深看了韩慕一眼,接着道:“韩尚书第三子自幼聪慧,年方八岁便有经世之才,一朝选为太子伴读,常伴东宫,十四岁游学四海,永德十七年科举殿试,圣上钦点为探花郎,如此惊才绝艳,为何总不讨尚书夫人喜欢呢?”
韩慕八岁成为太子伴读,便被送去东宫常住,很少归家,不是不想,只是母亲见了他便不喜,有时气急便会大病卧床,久而久之,他便甚少归家,即使回去,也不敢进内院。
韩慕的脸色惨白,思绪纷乱,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耳边还在不断传来白羡的声音。
“前朝国君昏庸无道,尽失人心,国倾之时,满朝大臣竟无一反抗,顺从地迎了父皇登基。韩尚书当时区区五品,因献上漏网的前朝宫妃和皇子二人之故,立下大功,从此平步青云。”
“世人皆道他踩着妇孺性命谋求前程,却不料原来这韩尚书竟是程婴第二,用自己尚在襁褓的第三子换下了前朝皇子,”白羡轻笑一声:“同样身背骂名,程婴尚有昭雪一日,可韩尚书,如今却背着谋反的罪名满门抄斩,就连进了宫的妹妹也是三尺白绫挂在了宫殿梁柱上,可真是千古之冤啊。”
“宁愿牺牲自己儿子也要保住前朝皇子,却又对本朝太子忠心不二,我倒真是看不懂他了……”白羡啧啧两声道。
他知道的竟如此详尽?
韩慕深吸一口气,极力稳住心神,哑着嗓子慢慢道:“母妃曾对父亲有恩,所以父亲帮母妃逃出了宫,躲躲藏藏的生活让母妃耗尽了心力,她自知无法抚养我成人,便求父亲将我远远地送出去,不论偏远乡野,至少能平安长大。”
韩慕此言一出,便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但他依旧称韩尚书为父亲,不愿改口。
“父亲眼光长远,知道前朝血脉一日不除,皇帝一日不会安心,搜捕会长年进行下去,而我,将终生过上躲躲藏藏的亡命生涯,所以他用自己的幼子与我交换,又把病危的母妃和孩子一同交了出去……”
“好一个大仁大义的韩尚书,可还不是跟着太子谋了反?做了两朝的官,负了两朝之君!”白羡讽刺道。”
“太子之事,你心知肚明,”韩慕气急,引起一阵剧烈咳嗽,强忍下去,这才道:“父亲虽卷入党派之争,但忠的还是当今圣上!”
白羡嗤笑了一声道:“巫蛊是假,可逼宫却千真万确,棋差一招,皇兄输了。至于韩尚书,成了太子一党,太子逼宫时,他忠于圣上的心哪里去了?”
“你可真是被韩家教养的洗了脑,一个前朝皇子,前朝余孽口中的秦太子,在这种处境之下,居然还在和我辩驳一个两姓家奴是否忠心?”
“你!”韩慕怒气攻心,奈何全身剧痛,动弹不得,一时之间又说不出话来,只能任由白羡继续说下去。
“那些前朝余孽一定认为你成为本朝太子伴读、六皇子密友是为了伺机复国吧?”白羡捏起韩慕的下巴,凑到他耳边,轻声说:“如果他们知道自己的复国希望只是皇兄的一枚棋子,并且还曾多年承欢于我身下,只怕会死不瞑目吧,啧啧,真应该留下他们,如今倒是少了许多乐趣……”
韩慕原本咬牙承受着白羡的羞辱,听到最后,陡然僵住,胸腔中气息紊乱,有些哆嗦地抬起手揪住白羡的衣领:“你,你说什么?你把他们怎么了?”
一国倾覆,改朝换代,皇室血脉可绝,旧人却除不干净。
“江南,蜀中,云南,藏于这三地的两百一十五名逆贼全部伏诛,就在太子伏法的第二天。”白羡推开韩慕,整了整衣衫道:“要知道,太子还有一项没有公开的罪名——勾结前朝余孽!”
韩慕悲痛至极,只觉胸口有一股气流直冲喉部,嗓子一股子腥甜,“噗”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白羡见状皱了皱眉,随即背过身去,接着道:“如今你一败涂地,孤家寡人,倒不如早早招了该招的,少受些罪。”
接二连三的冲击让韩慕无法承受,整个人有些呆滞,对于白羡的话充耳不闻,只喃喃自语:“全,全都伏诛?全死了,他们都是老弱妇孺,你怎么能……”
这世间,又只剩他孤身一人。
“逆贼有什么老弱之分?诛心又分什么男女?”白羡冷哼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仅有指节宽的纸条,丢在韩慕身前,赫然便是韩慕的笔迹,上面几个字清晰可见。
京都有变,勿归。
“你让谁‘勿归’?是漏网的余孽?呵,这些年我对你监视得如此严密,你送出的所有情报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在我的书案上,我竟不知,居然还有此人的存在,说,此人到底在哪?”
“一个不相干的人罢了,”韩慕的目光落在纸条上:“如今一切尘埃落定,你又何必赶尽杀绝?”
“不赶尽杀绝,我怎能睡得安稳?你别忘了,如果皇兄当年对我赶尽杀绝,又怎会落得今日结局?前车之鉴,不得不防。”白羡仍旧是那副冰冷模样:“不过,七年幽禁,我可是要好好谢谢你,自荐枕席,倒是让我这七年得了不少趣儿。”
当年白羡被幽禁于京郊庄园,解禁无望,韩慕自请入内陪伴。
整整七年,昔日柔情蜜意如今付之一炬。
呵,何来柔情蜜意,何来缱绻旖旎?
不过都是逢场作戏而已。
即使被圈禁,太子依旧不放心自己,宁愿折了韩慕探花郎的声名前程,送他进来贴身监视。多少次午夜梦回,白羡双手按在身边人的脖颈上,却迟迟未能下手。
“你不必句句出言羞辱,你我二人现已无话可说,逼供非你擅长,倒不如换了李江来,他才是老手。”韩慕的嘴角还在不断溢出鲜血,颤抖着身体,扶着墙慢慢地站了起来,表情异常平静:“只是,如今我残躯一副,时日无多,你们怕是问不出什么了。”
“换了李江来,一个不小心,你死在他手上,我岂不是抱憾终身?”白羡慢慢靠近韩慕,沉下声音:“你的命,只能由我亲手终结。”
韩慕目不转睛地直视白羡,突然笑了,露出了白羡最熟悉的笑容,只可惜脸上的淤青和鲜血遮住了那笑容原有的光彩。
微笑,然后轻笑出声,到最后全身都开始抖动,时不时夹杂几句咳嗽声和扯动伤口的吸气声,白羡看着这样的韩慕慢慢靠向自己,他并没有选择避开。
韩慕就这样倚在白羡身上,将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在他耳边轻声说:“既然如此,你为何不现在就动手呢?”
还是,如今的我,还有利用价值?
“想死还不容易?只要你痛痛快快招了漏网余孽,还有……”白羡冷笑道。
“莫再用那封信做借口,我知道你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韩慕打断了白羡的话,沉默了一会才道:“你想要的东西就在我背上。”
韩慕仿佛在说一些事不关己的事情,目光空洞,语气平静:“你只要将我在特制药水里泡上三天,自然能得到你想要的……”
韩慕双手环住白羡的腰部,有些贪恋那熟悉的温度,用力地抱了一下,右手悄悄向下移了半寸。
那里有白羡从不离身的精钢匕首。
你看,我对你熟悉至斯。
仅仅一瞬,白羡便察觉到韩慕的意图,立刻退了一步,下意识去夺匕首,终究是晚了。
匕首轻而易举的被送入韩慕的腹部,尖刃送入肉体的声音让白羡生平第一次觉得害怕,他愣愣地看着自己染血的双手,它们此时正覆在韩慕的手上,而韩慕的手紧紧地握着那把匕首。
韩慕甚至没感觉到疼痛,只有一丝解脱的快感充斥在心中,他断断续续地说:“你、想要的,都、拿走吧。”
白羡只觉得眼前一片血色,恍神中,便见匕首被韩慕迅速从腹部拔出,又重新捅了进去,白羡这才反应上来,用力抓住匕首,阻止它第三次刺入已经残破不堪的身体。
白羡抱住韩慕摇摇欲坠的身体,坐了下来,眼睁睁看着鲜血不断从韩慕的腹部涌出,染湿了衣衫,慢慢流淌在地面上。
白羡想象过无数次韩慕死在自己手里的情景,也设想过自己会是什么的心情。
是高兴,还是悲痛?
是痛快,还是怅然?
不,都不是。
是空白,是无措。
是慌乱,是恐惧。
韩慕的生命迅速地流逝,白羡几度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最终,用些许颤抖的声音问:“你,可曾真心?”
韩慕已经没有力气睁开双眼,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吐出此生最后两个字:“从……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