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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酒后真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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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春易过,转眼凉夏。

这个不够炎热的夏天里发生了很多事。卫国祝临忙于对付塞北的蛮族,而原本郑国的土地上,郑军和杞军依然相持不下。

骆清风护送信王柳承毅安全抵达乌兴郡,乌兴郡王柳承光的这块封地易守难攻,也就在这一年的夏日里消息传来,信王被拥立为郑国新帝,改元兴复,同时晋自家五哥柳承光为护国乌王,封骆清风为太尉。

得知消息的骆兰君有些黯然,半壁江山都不足的土地,家国破败之际,封再大的官有什么意思?

最讽刺的,是自己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做了这一切。

这个人气死父亲,屠戮兄长,也许骆兰君知道许许多多这样做的皇子王孙,可是眼前便有一个柳承光能够避退皇位,辅助弟弟。他是乌兴郡之主,眼下柳承业已死,柳承宁叛国,序齿上以他第一,帝位未必不可以一争。

“五弟不会争位。”柳承宁说这句话时很是理所当然的模样,然后顿了顿,“我不如他。”

骆兰君正皱着眉拨着算盘——她已经连着算错三次了——再一次拨错之后,她将算珠归整,头也不抬的道:“要是当初没那些变故,先皇立信王为太子,信王继位,你会与他一争么?”

“呵,那何必?”柳承宁一语否决,“若是父皇的身体没那么早……我本该早些让六弟宫变。”

此人轻飘飘的说要宫变,宛如说着午间要喝什么茶一般的语气,骆兰君只觉见怪不怪了。她烦躁而无意的来回拨动算珠,最后忍不住道:“金雨阁的开支太大,快支持不住了,也许是再过三个月,或者四个月……这样撑不下去!”

柳承宁踱步到她身边,柔声道:“别急,丫头,你想了些什么办法?”

“我把那些流民全登记造册了,”骆兰君一起双手撑住额头,“修补南郭城墙房屋,清扫巷道,打井,帮着运货……能想出什么活都派下去了,一天只给两顿稀粥……哎!拿不出更多的了!”

柳承宁缓缓道:“大战之后,无主荒田应该不少。”

“啊,对,还有挖野菜。你从杞国拉来的几十来万张嘴除了吃人也是要吃饭的,那个裴侯把田都拿去军屯了。”骆兰君说完以后,才发现自己无意间又触及了那个难堪的起因。她藏在手臂下的面容无奈一笑,面对柳承宁,自己已经分不清对错黑白了。

二人沉默一阵,柳承宁的声音似乎并无不满:“丫头,裴侯军屯有余,你要是耕种人手不足——”

“怎么?”骆兰君终于抬头。

“让那些光吃饭不干事的国师光头,统统出来种地。”柳承宁说的干脆利落,终于让骆兰君噗嗤一声,但这只是一瞬,一瞬之后,骆兰君轻叹一声,再度捧住了额头。

金雨阁的买卖已是最顺利的了,早先托庇信王名下,郑国哪个都不敢欺凌。如今更是明目张胆的杞国嘉王相护,连在杞国本土都可广开分号。只是大战后的郑国实在太饿,骆兰君终于发觉,这个自己经营了快十年的商号,只怕连郑国大地百姓一半的肚子都喂不饱。

撑一日,算一日吧。

柳承宁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轻声道:“丫头,别太烦心。”

骆兰君凄然一笑,她应不出声。

*

但是柳承宁说话,特别是在她面前说话,从来都不是随便说说的。

不久郑国原本的都城里便颁了几道严令,清查官员富户、寺院道观囤积布粮,其余财物折算计价,征收高税。

出家人被分到荒地上,不许化缘为生。

一时官员富户纷纷高呼大喊,仿佛真早已穷的一清二白,但杞军是不会理会郑国的官儿说什么的,富户在他们的雪亮长刀面前更是什么都不敢再说。

骆兰君亲眼看见,一个早先对金雨阁如何哭穷的官儿,家里抬出了多少石的上好白米。

那天,她穿着轻纱带着遮面斗笠,默默的看着一担子一担子的米粮是怎样抬出那官员府邸的。最后粮米抬完,那带头的杞兵小队长一把抓住魂不附体的官儿,抽出长刀……

骆兰君什么都没有说,她看着血是怎样飙出的。

一个人的颈血可以飙的那么远,她的遮面上都溅到了两滴,而后慢慢发黑。

这样,可以让主动交出粮食的官儿多一些。

就在她准备转身去南郭看一看房屋修葺的如何了的时候,拐角的巷子里突然传来一曲童谣,她很久很久都没听过的稚嫩童音,拍着手在歌着唱着:

“嘉王嘉王,眼瞎耳盲,背国杀兄,何不早亡!”

骆兰君只觉得身子都凝固了,她听着这天真动听的声音,唱着最最恶毒的诅咒。

“嘉王嘉王……”

“给我上!”刀锋上还沾着血的杞国小队长把手一挥,一队杞国士兵登时如恶狼扑出,孩童们哪里逃得开去,惊慌哭闹,却被一一捉住……

没人会怀疑那小队长的下一道命令。

“慢着!”骆兰君骤然提声,两跨步走到那小队长面前,撩起面纱:“放了他们!”

那小队长茫然的看了她一眼,没想到会有一个弱质女子阻拦自己。但骆兰君衣饰不凡,举止也颇有气度,不禁迟疑起来。

骆兰君见他犹豫,从腰间摘下一块牌子,这是柳承宁给她的。

那小队长见了牌子,面色登时为之一变,急忙躬身道:“是!——放人!”

惊慌的孩子们被放了,那小队长有些迷惑的看了看骆兰君,想是不明白为什么嘉王的人会放过诋毁嘉王的狡童。骆兰君将面纱重新垂好,冷淡道:“把米抬回去,不要多生枝节。”

“是。”

骆兰君不再理会杞兵,只哀伤的看向那些孩子。他们小的不过三四岁,大的顶多十一二,都是一样的面黄肌瘦,一样的衣不蔽体。他们在战栗,在害怕,在犹豫的面面相觑之后,终于一哄而散。

这些,是郑国的孩子啊……

骆兰君知道,面子上金雨阁的买卖是郑国最大的买卖,而背后到底自己是怎样的被戳着脊梁骨的。没有金雨阁的手段,郑国会饿死更多的人,但是倚靠柳承宁的本事,便是金雨阁再也洗不脱的罪名。

她不在意自己被说成什么样,最坏不过如此了,只是……这样的自己,对哥哥来说,不如没有。

她还不会天真到看了柳承光,就以为信王手下全是铁板一块。哥哥虽然深受信王信任,甚至可以说没有他这员宿将,郑军就再无抵抗柳承宁的资本,然而这些是不会阻挡流言和无尽的猜疑的。

柳承宁教过她太多,比如李牧是怎么死的,然后赵国是怎样陪葬的;可是这样鲜活的例子,也没阻挡千年之后兰陵王被亲兄长所害。不要说那些投敌想要图富贵的,还有一些看来忠诚无比的,其实也在固执无比的毁掉最后的长城。飞鸟未尽,良弓已折。

骆兰君再也无心去看南郭的房屋了,她掉转步子,向柳承宁的住所走去。

那个带来灾难的人,那个和自己一样被唾骂的人,那个注定已经走上了不归路的人,那个……自己深深刻在心里的人。

他的府邸背后的天空上,居然奇迹般的有火一样灿烂的晚霞,如此炫目。

*

晚霞,炫目的让骆兰君想哭。

终于回到府邸的时候,府邸里却黑的看不见半点霞光,漆黑的深处有个瘦弱的人影,一股浓浓的酒味传来。

骆兰君不禁顿步,对这突如其来的的酒味极为不适。

她只在那个人面前喝过一次酒,喝了没几口就醉的不成样子,从此再也没沾过。她不明白那辛辣的玩意儿有什么好喝的——除了心情不好的时候。

“丫头回来啦。”这个人的声音一如平日,除了对他了解甚深的骆兰君听出了一丝走样。

“你醉了。”

“嗯。”不像旁的醉鬼,柳承宁承认的平静。

骆兰君皱了皱鼻子走上几步,小心的避开桌椅,走到那个醉醺醺的人身边:“怎么了?”

“想醉一次。”柳承宁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他发亮的眸子在漆黑一团的殿堂里也是清楚的。

蓦然间,骆兰君想起了那些顽童的恶毒诅咒。

一定不止那一群,一定不止那一首。

没有人明白这个人。

他身为皇子居然先天不足,这不过是旁人取笑的理由;他不受重视,朝廷百官从来不曾将这位二皇子放在眼里,但定国公仍是平民百姓不可企及的高位;他在前线抗敌时遭遇了什么无人关心,每个人都记得他叛国弑亲。

所以,要他去死。

就连他生母最心爱的物件,也被她当众摔的粉碎。

而这个人回来时看到她腰间没有系着那枚玉佩,仍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掏出他的令牌交给自己。

她靠近这个人,不在乎那浓重的酒味,声音微微颤抖:“阿宁,阿宁……”

“丫头……”柳承宁喃喃一声,突然之间,微笑起来。

这微笑让他的眸子更亮了,却让骆兰君无端的升起一股寒意。

“丫头,你以为——我在乎那些人说什么?”柳承宁的声调有些讽刺,他依然准确的看出了骆兰君在想什么。

你怎么能不在意?你若不在意,又如何在这里酩酊大醉?莫忘了我与你一同长大,你经历多少,我又何时见你沉醉酒中?

“那些人说什么,死了多少,与我无关。”柳承宁第一次用这样冷漠的声调对她说话,“虽然我喜欢天下太平,但我不指望他们明白我的想法,不论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总是蠢得多些,多得多。”

“你、你在说什么?”你告诉过我,你要这天下太平,你说我会懂你。可是此刻的你,却让我感到如此陌生……我不懂你的心底到底是怎样,我在你面前却仿若透明,对你绝无秘密。那你真的看得出么,我,又懂你几分?你真的在意么?

“我何必在乎一个两个、一群两群蠢货?”

“你……”不是的,不是的,你怎会这样说话。城楼之上,你是何等慈悲神色,知你如我,晓你绝非伪装。可为什么现在的你,看上去也是这样真实?我心里的阿宁,他慈和安详,睿智却从未这样……疯狂啊。阿宁,你……你去了哪里?你当真是我眼前的你么!

“我做到我要做到的,就是最好。”柳承宁带着一分倨傲抬起他的下颌,缓缓吐出下一句话:

“我要四海一统,何惜名声,何惜性命,何惜育我之家国。”

“你!”骆兰君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在乎,可是我在乎啊!我不要没有人懂你,我不要你变成这样,我不希望我最爱的一切,都毁在你的手里,我不要!我可以做一千一万遍的一切,只为赎你手上的鲜血,只要保全你,保全那些鲜血,保全我们的家国……

柳承宁带着讽笑,将明亮的眼睛对着她:“丫头,我是不喜欢死人,我也很感激你救那些人,但是——”

他好像根本没喝醉似的,冷冷拿开骆兰君的手:

“已死之人,已亡之国,何必在意。”

恍如霹雳。

骆兰君一如兄长说柳承宁投敌的那一天,根本觉不出滋味。

可惜这个声音太深切的刻在她的骨子里,根本容不得她在自欺的幻梦里多停顿片刻。她的整个脑袋都充塞了这些无情的话语,终于让她悲嘶出声:“不,你不是——”

“丫头,我不是什么?”

她太习惯那个温柔的他,那个轻易可以让自己陷入情感迷失的人。

她的话语被掐断,骤然无言。

他不是什么?

他不是背国去家,不是弑父屠兄,不是引敌入境,不是害得无数人家破人亡?那些最天真稚嫩的孩子,流落街头衣不蔽体,又是谁让他们的双眸填满恨意?

多想说,那不是他。

不是那个曾经病弱瘦削的他,不是那个温柔执笔的他,不是那个无限包容的他。自己的一切所爱,曾执迷他的睿智可以守护,但最后踏破这一切的,又到底是谁?!让这城失了颜色,让这国破了山河,让家家夜哭户户啼血,让自己……终于,逼到了此刻。

有多少爱,便有多少恨。

其实归来的他,一直便是这样,可自己被蒙了眼,一直一直不让自己去细想,只念着他的苦楚念着他的委屈,到这一刻才想起那些哭泪那些家破,才恍然大悟,悟的心生了疼。

骆兰君突然之间,笑出了声。

天下一统?

她看到了,她看到一切都飞逝而去,她看到了鲜血和仇恨,盲目与杀戮。

柳承宁,谢谢你,教我这一课。

这样想着,到底忍不住,泪水悄然滑过面颊,冰冰凉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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