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平地惊雷(1 / 1)
时入深冬,转眼一年。
梅花又发,厚厚的白雪压在枝头,一层晶莹落在花瓣上。
骆兰君披了一件白氅,坐在大堂看着外头雪梅景致,取过一个绣了“平安”纹样的香囊,将切好的香料饵末从掌中缓缓倒入纱绸裹好,低头嗅了嗅味道,微微一笑,塞入香囊,系拢囊口。
正望着枝头梅花出神之际,突然传来一阵沉重闷响的足音,骆兰君惊讶回头,却见自家哥哥拄着青龙戟站在面前。骆清风一双剑眉微微皱紧,青龙戟映着外头雪光熠熠生辉。
骆兰君微觉有异,过了会儿才笑道:“哥哥,你来练武?”
骆清风先摇了摇头,突然全身一震,勉强笑道:“啊,是啊。”
他大跨步走到堂外,挥起青龙戟,风声破空。但见当真戟似蛟龙,腾挪周转,骆清风大喝一声,越舞越急,猛的将戟侧弯刀插入雪地。骆兰君正诧异间,腾的一声,青龙戟高高弹起,激扬一片雪瀑。
骆清风身随戟上,片刻间挥出一团白光,直似水泼不入。喝声更一声大过一声,只听砰的闷响,青龙戟竟而插入院中一块山石,骆清风脸色涨红,挟住戟身棒尾,更不稍动。
骆兰君吃了一惊,将香囊往边上一放,急步走出,一边走一边道:“怎么了?哥哥,你今日到底什么事不痛快了?”
骆清风脸色沉凝,突然转头笑道:“嗨!我好的很,你瞧天下还有几个人能挑了这块石头?”
“哥哥!”骆兰君走到兄长身前,看他眼神闪烁,心中疑惑更甚。虽然这一路青龙戟招式和旧日父亲所使得没半点不同,但骆清风发招之初便虎虎生风,此后每一招每一式都用过了劲,与其说是练武,不如说是发泄。
他年纪虽轻,却也是一员宿将,身负郑国青龙骑统帅重责,到底是何等事才会这样失态?骆兰君心口砰砰直跳,一时竟不知该不该问。
她脸色变了几变,骆清风料知瞒她不住,终于愤然一刺。但青龙戟此时深扎山石之内,哪里还能寸进?只教他脸色更加红了,手指关节全是一片苍白。骆兰君见他如此,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一把抓住哥哥胳膊,面色如纸,牙齿都微微打战:“是不是……是不是阿宁?他出了事吗?哥,哥!”
“他没死!”骆清风粗声打断,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他……怎么不去死!”
骆兰君还来不及咀嚼喜悦,脚下便是一趔趄,颤声道:“哥,为什么这么说?!”
骆清风粗重的喘了几口气,终于宁定,低声道:“他狼心狗肺!妹妹,别记着他了!”
骆兰君摇了摇头,神情带了几分恍惚:“哥,你说什么呀……”
骆清风看她一脸迷茫,伸手一拍山石,登时碎石飞溅,厉声道:“兰君,那小子在前线叛国投敌,投靠江安山了!”
这些话似乎是隔了一层纱的,骆兰君每一个字都听得见,但每一个字都如此的遥远。她只有一遍遍的摇着头,摇着头……
“柳承宁投靠杞国,杀回来了!”
投靠杞国,杀回来了!
柳承宁……杀回来了……
骆兰君不认识,她不认识这些浅白的语句,她连一个字都认不出。
她迷迷茫茫的开口道:“你弄错了……”
眼前的景色,好一片纯白啊,没有风,没有话语,本来就什么都不该有的。
“没有错!”
“不对……”
“是真的!”
“不对……”
“兰君!”
“不对!”骆兰君尖声,不要惊破那一层眼前的迷纱,不要撞破她的梦,她不懂,也不想懂!
骆兰君眼中满是泪水,终于伸袖狠狠擦了擦,但下一瞬,泪水再度充盈眼眶。她摇着头,咬着唇,许久许久,又也许只是一瞬。
“哥,你一定弄错了,我不信,他不是那种人。”
她艰难的完整的说了这样一句话,然后被一阵不可遏制的震颤攫住,再度死死咬住下唇,听着兄长的声音传来:
“兰君,前线战报已经传来了,今日朝堂上的消息。”
骆兰君忽然松开嘴唇,抬头微笑:“是卫国的离间之计吧?阿宁喜欢戴面具上阵的,他们可以造一个面具,让前线的人认错的……”
“他没戴面具。”
“世上也有很多长得像的人啊……”
“是他。”
“细作也会错认的……”
“是信王。”
骆清风神色沉沉,苦笑道:“难道我希望是他么?但是信王殿下会认错他?信王刚刚回禀,柳承宁阵前倒戈!兰君,我也想去问问他,到底为什么!他把我们当了什么,把郑国当了什么,把他自己当了个——混蛋啊!兰君,兰君?”
骆兰君静静站在原地,闭上眸子,任凭泪水溢出,这一次,不想再擦了。
眼前,好像还是那个人,正握着自己的手一遍一遍的写着家国永安、天下太平。
恍惚间还记得他知道自己喜欢吃鱼,却嫌挑刺麻烦;自己知道他喜欢喝茶,终于也喝惯了茶水那微微有些苦涩,却甜的并不明显的回甘。
读书,听故事,那些古人的智和愚、善与恶,都是这个人一点一点教给自己的。他的眼睛,比那些畅论天下的夜晚里最亮的星星更加明亮。
她自小便识得他了。
教她,带她,如她的父,似她的兄。
但这份心,这份情,不是父兄之心友人之情,早已沉沉的融在她的血里骨里心里。
这是要她撕开心么?
柳承宁,你会不会痛?那些写在地上的,写在纸上的,展露在言语上的,都写在她的心上。可你想到她时,难道真的不会痛么?
*
那一日的飘摇大雪,不是什么仿若柳絮的温柔,如片片飞刀卷刮着天地。
骆兰君披着一身梅色大氅,默默送着兄长出征平叛的行伍,雪片割碎了她的目光,恍惚间,似乎这一眼便是永别。
骆清风还是白盔白马,一柄青龙戟永远闪烁冷冽光芒,骆兰君甚至看不见他耀眼白袍下那一枚小小的淡黄香囊。
香囊里是远志、菖蒲、败龟板、龙骨。菖蒲的辛香味道,混合着那三味药,带着她平安的希冀,将伴着骆清风去那最凶险的地方。可是就连骆兰君也弄不清,她到底盼了谁的平安。兄长和他,竟是要战场相见……
她的手凉的和雪一样。
苍白瘦弱的她,立在城头,似乎一阵风就能吹下来。
可是她不能。
骆兰君浑身僵直,定定穿透迷雪,她的哥哥在军伍的最前方。他没有回头看一眼,是将骆家全然交给了自己。
远志,远志,他志在远方,她不能叫哥哥失望。
正如过去,她从来也没叫那个人失望一样……
紧紧含住眼泪,骆兰君不敢低头,不敢回头,更不敢让一滴泪落下。好像落下了,就再也坚强不起来了。
之后的那一天天,她数着时辰一刻刻过。平王柳承业自以为得计,上门挑衅,也被她以决绝手段平息。但没人看到她扔出那一枚玉佩时的颤抖,那是她的心在颤抖,在粉碎,在烧灼。
她睡不着,她昏过去了,半梦半醒间,那双最亮的眸子还在她的眼前闪烁。她多少次想要问一句为什么,却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只能看着那个身影慢慢消失在黑暗中……她又梦见兄长浑身浴血,而那个人的心口,是自己□□去的匕首……
再醒来时,终于泪流满面。
*
这一年的春没有新色,这一年的春比深冬更冷。
家家户户门前,那祈愿岁岁平安的春节福字早早卷起边角,褪了颜色,自从柳承宁带着杞国大军攻入郑国的国都,这里就再没有什么平安福乐。
旧日都城的城郭上,火焰连天映的天也疼。眼前杞国士兵围着骆家,他们的刀锋深藏在刀鞘里,恭敬的请骆兰君去见那个人。
骆兰君知道,他们每个人的刀锋都染过血,染过她认识的不认识的同胞们的血……她紧了紧身上的梅氅,神色淡淡:“好,我跟你们走。”
柳承宁是鬼才,纵是和他相伴长大如她,也永远不知道这个人的心思到底有多深。
好在兄长骆清风到底也是一员宿将,兵败之后仍是保着信王柳承毅到了乌兴郡。
可亡国之痛依旧,骆兰君满目里再见不到过去的影子。
平日来往的豪门大户早失了颜色,初春墙角可以望见的风筝也不见了,同样没了的是往日漫街游玩的几个顽童。还记得家门前这条街上,本来卖着香甜烧饼的阿叔,总有些新玩意的手艺人,去年街角的老婆婆还颤巍巍的给自己送特别烫了金的请帖,笑的满脸褶子的说着高攀了,却依然用粗糙的手摸着自己的手,希望自己去喝她孙儿的喜酒。
就连栖在酒楼门前那刚生了六只毛茸茸小家伙的斑皮肥猫儿,也不知去了哪里。
终于,轮到自己了……
她看着眼前的杞国士兵,看着眼前装饰华美的轿子,微微冷笑:
“这轿子还是请嘉王殿下自己坐吧,小女子命薄福浅,可坐不起。”
所谓嘉王。
江安山为示待柳承宁之厚,特别敕封嘉王,而这位所谓嘉王殿下,也就如此的知恩图报,卖力攻打父母之邦。
由着那些杞兵惶惑,骆兰君缓缓迈开脚步,竟是当先向嘉王府邸而去。
初春的雨到底是落了,湿了骆兰君的梅氅,冷了这个不能再冷的春日。
站在嘉王府邸前,骆兰君神色漠然,她抬头看了看,只见这府邸连“平王府”的牌子都没拆,站定微笑:“好一个王府,比定国公府果然华美许多。”
骆兰君稳稳走进王府,稳稳迈过门槛,春雨如油,眼前的前堂地面都湿润着湿漉漉的阴苔。淡淡的苦香传来,她脚下微一趔趄。
那是茶香。
柳承宁手上缓缓摇着扇子,一点点扇着火。火光围着陶瓮,染着他的手和脸,他的眸子有些不似记忆里的清澈明亮,却有几分迷离。
骆兰君看着他,恍惚间似乎看到了那个过去的人,正捉着自己的手做着书写,也是这样的苦茶香里,柳承宁看上去却又像瘦了一分。
咕嘟咕嘟,微微气泡啪的破裂。
骆兰君一惊回神,走上几步,看着柳承宁,抿了抿唇冷笑道:“殿下好兴致啊。”
一整个冬天里的煎熬与沸腾在缓缓苏醒,过去的柔情似乎都已死去,可再看到他时,骆兰君分明看得到他更苍白的脸色,看得到他手上凸出的青脉,看见他的枯瘦,看见他无形里的憔悴。
柳承宁抬起眼,那眼光似乎可以透进她的心底,让她不禁移开目光。
那拨动心底的声音此时一如既往的温柔:
“丫头,你还好么?”
骆兰君觉得呼吸都是疼的,一路针扎一般疼进了肺腑,她转回头,看着那个似乎还无所谓一般的人,微微挣扎出冷笑:
“我好不好,与你何干?”
“丫头,别逞强。”
“柳承宁,拜你所赐,我不过是个亡国之人。”她硬生生吸一口气,声波再也难以平静,“嘉王殿下,自你投奔杞国那一日,你我之间,早已恩断义绝,不劳惦念!”
柳承宁不再言语,静静的看着她,陶瓮里的茶水早已沸的扑出,陶瓮边水沫顺下,嘶嘶声里白烟滚滚,溢出的水色浇熄了火光。
堂内一片黯淡,那不知是谁的心,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