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古调旧事（1 / 1）
眼前的黑雾顽固的不肯消散，许久后醒来的少女——郑国将军骆清风之妹骆兰君——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我死了么？”
她侧身躺在榻上，身上盖着沉沉的被子，却觉得眼皮更是沉沉。隐约从眼里见着外头白茫茫的一片，似乎是下雪了。然而眩晕的金星带着黑幻还在眼前打转，几乎什么都想不了，只是想起那一年在杞国送亲时，也是这样的天色，这样的大雪……
*
那一年，漫天云色重重阴沉，杞国禁宫内却是歌舞升平。
骆兰君不记得为什么迟了，跟从哥哥趋步进入宫宴，只见杞国群臣坐于国主左首，自家的公主已经坐于右首尊位。公主红纱遮面，眼前珠帘静垂。上座的杞国国主江安山身穿大红喜袍端坐上位，趁着兄长拜见告罪之时，骆兰君偷偷抬眼一看，只见这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的年轻国主两鬓却已斑白，思绪不禁飘飞，想起了临行前未婚夫柳承宁那几句话。
“江安山嗜药成瘾，杞国竟然人尽皆知。”柳承宁似笑非笑地道，“传说此人性情软弱。丫头，无论如何，想要说服此人，必须让他相信与我们结盟比观望更有好处。”
是的，她此行有使命在身。卫国大军即将逼近郑国，自己的哥哥作为郑国青龙骑统帅却将公主送亲杞国，就是为了向杞国借兵。
当然她还有几分小小私心，作为金雨楼商号的大掌柜，她要借着送亲女官的名头，来杞国看看这里的买卖机会。不过眼下看来，杞国大有做买卖的机会，这整个宫殿的装饰几乎叫骆兰君的眼睛都快直了。比起这宫殿的富丽堂皇，柳承宁那个定国公府真是不能看的。
但骆兰君只是收回目光，撇了撇嘴。杞国数年前一场动乱，几大皇子自相残杀，若非有几个忠直老臣出来平定局面，这硕果仅存的皇子江安山又岂能登上国主之位。
“可惜啊，年前那几个老臣便纷纷辞世，如今杞国朝中没什么卓异人才。丫头，这一趟怕是要辛苦你了。”她还记得柳承宁最后这样悠悠的道，“你说单嘉？呵，岂足道哉。”
思绪渐渐被拉回，上方的江安山平平托起掌，脸上看不出一丝波动：“骆将军辛苦，请入座。”
“多谢国主。”随着哥哥一道行罢礼，骆兰君也乖巧的坐到了自家公主身后。
喜宴之上照例要有歌舞，直到酒酣耳热时才会开口。骆兰君透过珠帘看看歌舞，一边给自家公主挟菜，对面的杞国百官看不甚清，前头几个倒也可以猜出几分，依座次不外三公九卿。倒是高居王座的江安山更奇特些，这年轻君主自始至终面无表情，本该看着歌舞的目光却似乎是透过歌舞不知投向了哪里。
过了一阵歌舞退下，自家公主端起酒杯，一众郑国使臣也纷纷起身，只听公主声音甜亮：“丹雁敬国主一杯，恭祝杞国永享太平，国主福寿无极。”
作为新郎的江安山终于眉目稍动——这点动静落在旁人脸上，简直不能算是动静——也端起酒杯，淡淡道：“多谢公主。”说完慢慢饮尽杯中酒，目光却越过珠帘与公主，落在骆兰君身上。骆兰君愣了一愣，只听江安山道：“这位女官可是乌兴人？”
骆兰君身穿乌兴白底紫花衣，倒是一眼可知，此时急忙敛身屈膝道：“国主明见。”脑中急速运转，骤然想起一事。
谁知江安山只微微颌首，又将头转了回去。骆清风生怕这位国主再唤下一曲歌舞，便即起身道：“国主，臣有一事。”
江安山木然转头，盯住骆清风：“骆将军请说。”
“国主可知卫国起兵欲侵我郑国一事？”骆清风单刀直入，“卫国起八十万大军，可谓倾巢而出。如今郑杞两家结秦晋之好，郑国危急则杞国危急！还望国主明察，出兵助郑退敌。”
满堂寂静，骆兰君关注江安山神色，却仍是看不出底里。过了一阵，江安山才缓缓道：“孤知道了。”而后又是一阵无语。
骆清风还欲再说，左首坐席上却站起一人，高冠文带，瞧来甚是年轻，文质彬彬的拱手道：“国主，臣有话说。”
骆兰君往前微凑，自家公主略侧首在她耳边轻声道：“是单嘉。”
单嘉，杞国的后起之秀，年纪虽轻而居九卿之列，传说文采飞扬，诗赋倚马可待，担任典客一职也算得正好，却是骆兰君的未婚夫嘴里说个名字都嫌多之人。
在江安山默许之下，单嘉微笑开口：“臣以为，卫国以倾国之力攻讨郑国，其势莫能当，只可避。卫国太尉祝临凶残成性、精擅兵略，曾火烧我杞国三万精锐。幸而如今三年无战，国主无谓再开兵端，当以修文德政事为先。”
江安山仍是默然，骆清风忍不住心头有气，怒道：“如此说来，单典客是要作壁上观么？”
单嘉仿佛成竹在胸：“此为我杞国避祸之道。”
骆兰君咬紧牙根：好个避祸之道！她今日才算见识了，多少误国之论，都能说的如此冠冕堂皇！
此时江安山低头沉吟片刻，抬起头来道：“郑国以丹雁公主结两国之好，孤感此义，必不至袖手——骆将军，少时孤调粮与你。”
调粮不调兵，骆清风愕然，不想江安山转头对骆兰君道：“女官可擅乌兴筝？”
骆兰君也极为诧然的瞧着这位杞国国主，但这诧异片刻即退，便起身屈膝道：“技艺拙劣，恐污国主之耳。”
“无妨，取我古筝古谱来。”江安山这一次话说的倒快。骆兰君见哥哥面色不豫，急忙打了几个眼色过去，骆清风终于强自忍耐坐下。
那单嘉却笑道：“国主古筝实有传世之音，以奏古曲，能令人三月不知肉糜何味。小臣有幸，今日可闻佳音，奏请国主准许小臣以词相和。”语罢，向珠帘之后投来一瞥。
骆兰君深吸一口气，顾不得计较这些口舌之利，只暗自盘算一番，杞国的侍女便将古筝与古谱放在了她面前。骆兰君翻开古谱看了几页，顿时心下明了，伸手按上筝弦，一阵凛凛激越之声先夺人心。
单嘉不防她突然发声，一愣间曲子已经转回，他有心卖弄才学，急忙开口预备立地赋诗。此时骆兰君坐在珠帘之后，眼光不曾稍抬，语音却随筝声冷冷传出：“单典客留意，此曲名为《太平谱》。”手上拨动，筝色愈发激越，却不失婉转曲折之致。
骆兰君手中筝曲几番回环咏叹，其间隐隐透出兵戈之声，单嘉本是打算作一番诗赋追咏古时名将，收束时再咏天子圣德承平为上。不料骆兰君却突然说这曲子叫《太平谱》，大出单嘉意料。但古谱是江安山之物，料来骆兰君也不敢胡说，单嘉顿时失措。
对这些小丑似的表演，江安山根本无动于衷。整场喜宴，除却那初初一见的未婚妻丹雁公主祝酒与他，再不见他眉目有何神色波动。现在的筝曲却让他目光远眺，嘴角微微一牵，显得又是欢喜，又是伤感。
骆兰君的筝曲声音清亮激扬，几番回寰之后终不可闻。江安山静默无言，骆兰君却起身盈盈拜倒：“国主恕罪！”
江安山目光收回：“何故？”
“小臣擅动先太后之筝，是罪一。”骆兰君深吸一口气，压住狂跳的心脏。
江安山眸子一黯，但这黯然也随即溶化。这时几个脑筋灵的大臣也都反应了过来，这位杞国国主的生母，本是郑国乌兴人。
郑国杞国势弱而卫国势强，故两国约为盟国已有数十年，互相来往不绝。杞国曾向郑国赠过百名美人，郑国皇帝特宠的其一，便诞下了而今郑国二皇子，封为定国公的柳承宁。郑国也向杞国回赠美人，而江安山便是其中一人所出。
正是因为这些美人身份低微，故而柳承宁以皇子之尊亦不得封王；也是因为这些美人毫无羽翼，江安山才成了杞国内乱最后幸存的皇子，而今的杞国国主。
江安山的生母，是郑国乌兴人，乌兴之筝与他地相异。
“孤赦你，先妣之筝……还有何罪？”江安山的语音终于有些变化，微微扬起的尾音里是什么，骆兰君还不及辨明，但是她的目的已经达到。
“小臣为国主奏曲时心神不属，想到了一件古事。久闻单典客博学通识，想请教单典客。”哪里是认罪，分明是发难。
不知是不是刚才的一曲终于打动了江安山，这位国主颌首，骆兰君起身。
单嘉看不清珠帘后的那张脸，虽则刚刚吃了骆兰君一记暗亏，却又哪里把这少女放在心上，便道：“贵使请说，在下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多谢典客。”骆兰君扬起笑容，“请教典客，可知假途灭虢故事？”
单嘉一怔，这故事老幼皆知，实在算不得什么疑难。骆兰君却不等他反应过来，便侃侃道：“昔年晋国向虞国借途攻伐虢国，虞公许诺，不知以单典客看来，是否是上佳的避祸之道？虞国大夫宫之奇进谏虞公，请虞公莫要作壁上观，看晋国攻打虢国，不知以单典客看来，可是不修文德轻启兵端？唇亡齿寒之道，小臣不知；何以晋国攻取虢国，便灭虞国，小臣不知；虞公避祸而亡其国，不知以单典客看来，又作何解？”
她说一句，单嘉的脸色便白一分，骆兰君一席话说完，单嘉的脸色已是死白一片。
眼见单嘉不敌，杞国大臣中便有人意动，想要起身回应骆兰君。但骆兰君把心一横，径直道：“小臣僭越！敢问卫国祝临是何等人？”
杞国另一名大臣道：“虎狼之性，早有定论！”
“多谢这位大夫！”骆兰君略一屈膝，随即站起续道，“小臣愚昧，不知虎狼可有饱食之日？小臣所见，虎狼贪得无厌，一旦祝临吞噬郑国，下一个遭难的又会是谁？小臣死罪，敢问当年成湖大战，祝临俘获多少杞国男儿？如今几人在世！”
一语毕，宫宴之上一片死寂。
三万人，三万人无一生还，全部被祝临坑杀。
柳承宁说过，这个人是个疯子，没人能阻挡的疯子。
如果有人能阻挡他，骆兰君相信，那也不会是杞国之人。
骆兰君沉痛道：“三万男儿鲜血未干，虎狼又欲一逞凶性，不知其意得逞之日，国主将何以存身？小臣恐他年国主欲保此筝而不可得！国主以此《太平谱》令小臣奏演，此曲名为太平，而上半阙有金石之声，斧钺之意，沙场之气。只因太平二字，非苟安所能得。保太平者，实是刀兵！”
骆兰君一语掷地，再度拜倒。
江安山长吁一口气，转头看向左首大臣，却见他们或者惶惑，或者激愤，均属无言。他转回头来，最后缓缓道：“孤以八万人付骆将军，以保两国太平。”
骆清风从刚才起为妹妹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地，虽然这八万人不可能真的唯自己之命是从，却也是为郑国添了一分胜算，登时喜色跃然，说了许多拜谢之语。
尘埃落定，骆兰君暗自抹了抹额头，一手又湿又冷。转眼间看到兄长也正将目光落在自己脸上，显得又是责备又是自豪，不禁微笑起来。但当她眼眸转过哥哥，外头却是鹅毛白雪纷纷扬扬，宁寂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