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赤珏篇(1 / 1)
从皇宫回来,赤珏一个人坐在疾风小筑中发呆。
芙蓉花开时分,风动时,粉色一片片如桃花遍地,在一瞬间全都攥出了笑意。
手边一方梨木矮桩上放着一盏普洱青茶,赤珏将茶盏握在手里,愣着发呆,耳边一遍遍回荡的,是阿离问她的那句话,“就算长情,也争不过命数,你知道的不是吗?”
是的,她知道的。
年少轻狂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她想要用长情争命数。
那时赤言被困在魔界句余山的超生印伽中不得解脱,将青丘托付给她时,阿离担心她小小年纪担不起青丘重担,特意来看她,她笑笑,“我自当将青丘治理的有声有色,待神君归来,定会对我青睐有加。”
阿离跟他师父看过天命,好意提醒她,“天命石上批注,你与神君无缘。所以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强求,早些看开,将来不至于太难过。”
她当时笑笑,不以为意。
无缘又如何,她偏不想放弃。
当初天命石上萧夜殿下不是也说跟帝姬无缘,却也不还是在一起了,所以既然有过一个特例,她赤珏就不信她做不成第二个。
那时年轻气盛,恃才傲物,用长情争命数,她也偏要试试。
经年之后,她认命了。
当听说神君不顾生死强行逆天之术找寻凡间失落的记忆时,她才明白,原来,就算情深,却也真的争不过命数。
那夜她在星宿府喝的烂醉,抱着阿离哭的稀里哗啦,“为什么,我已经努力变得优秀,变得足够好,可以配得上他,他却还是看不到我——”
是的,她不服。
她觉得他和她,应当是与常人不同的。
九尾狐的出生之时九尾皆长一寸,后天修行越勤,尾愈长。而赤珏出生之时天边金黄光辉大显,尾长三寸。她听族中的长老说,赤言看到的她便喜欢的爱不释手,将她抱在怀里,笑道,“这小家伙长得可爱,天资不凡,特许她跟我一个姓,毛白如玉,单名一个珏字好了。”
为这这桩,她的父母自豪了许久,她可是九尾狐一族中唯一一个跟帝君同姓之狐,她年满一万岁能幻人形之前她娘走到哪里都跟人念叨,“我们家小珏珏小时候可是被帝君抱过的。”那满满的自豪感,溢于言表。
她还未能幻形之前,赤言便被神尊叫上九重天外在菁华书院任教,而九尾狐在幻形之前几乎没有什么记忆,所以她对他的印象虽然淡薄,可是被家人耳濡目染,赤言在她心中的分量却非同一般。
而从她在菁华学府见到赤言的第一眼,她便爱上了他。
她讶于世上竟有如此优雅的男子,如此博学,明明身居高位却丝毫没有冷冰冰的神祗架子,相比于同为神祗的胤川和萧夜,他简直是当时平易近人到和蔼可亲。
他是他们青丘一族的主宰,她的神,她无所不知的导师,她有什么理由不爱上他。只可惜,她年纪小,认识他的时候,他心里已经有了小柒。
她只晚了她一步,却输了全部的他。
可是,输给小柒,她心服口服。
小柒是神祗,是那样高高在上而不可超越的存在。她的法力,她的美貌,没有一样不让她臣服。她从没有生出想要与她一争高低的心思,只是一直默默的努力着,她想让自己变得足够好,就算他此生不会爱上她,她也想要变得足够优秀,至少优秀的足够与他并肩,有一日,她的名字,可以与他并排写在一起,她便知足。
因此,她在菁华学习那样努力,努力到连不夸人的胤川,都对她青眼有加,赞道,“青丘的赤珏,是个治世的好料子。”
后来,赤言被困超生印加,她鼓起勇气去看他。
不待她开口,他便冲她笑笑,“小阿珏,我被困时匆忙,青丘很多事物没来的及托付,你天资聪慧,我便将我们的青丘托付给你啦——”
她一愣,本要开口表白的话全都吓得咽回了肚子里,“帝、帝君,阿珏还年轻,青丘太大,担、担待不起啊——”
赤言不言,只是妩媚的冲她一笑,一下子便将她溺死在他狭长的凤眸之中,“放手去吧,我对小阿珏有信心,小阿珏也要对自己有信心。”
为了这一句,阿珏乐的半夜在星宿府里直打滚,“哈哈,阿离,你说帝君这话是不是其实对我有意思,他是不是看得到我的好?”
阿离恨铁不成钢的在她额头上打了个闹崩,“嘚瑟什么,不是还有魔尊在嘛?”
她不以为意的撇撇嘴,“魔尊选择了神尊,总有一日帝君能将她忘了的;我有的是时间,我愿意等——”
只为了帝君这一句“我对你有信心”,她整日整日埋头在青丘的公务之尽自己所能将一切处理的井井有条,为了能服众,她没日没夜的修炼,提高自己的修为,几次大雪天晕倒在屋外被母亲拖回屋里,母亲泪眼婆娑劝她多休息休息,注意爱护自己的身子,她只是摆摆手,拖着病体打看折子。
上万个日日夜夜,也有觉得困难的想哭的时候,可是每每想起这是帝君对自己的期望,她便总能振作起来;也有觉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可是每每想起若是有天帝君回来看到这样一个井井有条的青丘会有多高兴的时候,便又打起了精神。
她想,只要她越来越优秀,总有一天他会看到自己,愿意和自己在一起。
她有这个信心。毕竟,全青丘的九尾狐,哪个能比她更优秀,她天生便比别人尾长,比别人聪颖,样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她想,只要她耐心等,是可以等到他将魔尊忘记的。
没想到,她终究还是没等到哪一天;
最后帝君是将魔尊忘了,爱上了别人,只可惜,那个人,依旧不是她。
那日,她陪帝君去悬空谷给萧夜殿下庆成婚一万周年纪,不经意间偷听到了帝君与殿下的对话。
蓉蓉木槿花抽着紫色的嫩芽,一片紫意浓浓的深处,帝君、殿下一红一青两道身影席地对坐,殿下一曲毕,脸上突然露出一个不明的笑意,看的赤珏打了一个激灵。只听殿下道,“相比现在四下里没有别人,咱俩聊两句八卦可好?”
帝君执起酒盏抿了一口,斜眉轻挑,桃花眼弯出一个新月的形状,朱红嘴角轻轻一提吐出“你说”两个字,看的赤珏心差点化了。
方才殿下抚琴魔音入耳她也差点没逃走,现在看到帝君如此勾人的笑容,她觉得忍了殿下的琴声也值了。
只听殿下不怀好意的问道,“如果有一天,小柒和书孟一起掉到水里,你先救哪个?”
只见帝君翻了个白眼,“你无聊!”
殿下却十分不以为意,“说说看嘛——”
赤珏撇撇嘴,这种问题还用问,天下哪有人能比的上魔尊在帝君心中的重要性。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帝君竟然沉默了。
他攥着茶盏的指节那么用力,用力到泛白,却也没能说出一个字。
末了,还是殿下拍了拍帝君的肩,一副看穿一切的样子道,“别纠结了,你明白自己的心意就好。”说罢还不忘落井下石的补上一句,“不用太感谢我,欠我一个人情就好了。”
帝君按住殿下搭在肩上的手,“可是小柒是我一世的朋友,我答应过,此生此世,会倾尽全力,护她周全。”
殿下摇头笑笑,“小柒的周全,早已不用你来操心了,不是吗?”
那天帝君坐在院子里发了多久的呆,赤珏就看着他发了多久的呆。她从没想到过,在她不曾察觉的某一刻,有一个人竟已走到帝君心中如此深的地方。
回到青丘后,她专门去打听了有关书孟的事。
九重天传的沸沸扬扬的关于帝君家的小断袖书孟仙君她略有耳闻,只不过从来都不曾放在心上,她想,不过是一个小小仙君,长得也普通,仙术也普通,怎么能入得了帝君的眼,不过是九重天上那些无聊的神仙以讹传讹罢了。可是,经过今天,她才知道她错了。
原来爱情可以无关样貌,无关地位,只为真心。
只不过那个时候的她,对帝君,依旧没有死心。她想,她才是在青丘和帝君朝夕相处的那个人,如果她更努力一些,不一定会输给书孟。
“为什么一声不响的就走了?”身后突然传来寒露的声音,赤珏在回忆里陷得深,冷不丁的听到身旁人的声音,下了一跳,手中的茶盏一个哆嗦,掉在地上碎了。
寒露自来熟的一屁股躺在她身侧的躺椅上,翻了一个白眼,“我想着给你和阿离多些说私密话的时间,想当初在菁华,你们俩个丫头聚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悄悄话。我本是好心,没想到等我再回来的时候整个鹤兰苑人去楼空连个鸟影子都没有。”说罢还不解气的在她脑门上戳了一戳,“小珏珏你还真是个白眼狼,好歹也是我陪你去的皇宫,招呼都不打一声的就走了。”
赤珏低头,哑着嗓子低道了一句,“对不起——”
只三个字寒露就听出赤珏的声音不对劲儿,赶紧紧张的坐起来,“我又不是真埋怨你,你认识我这么久我就碎碎念一下你还不知道?”
“那个杯子——”赤珏声音顿了顿,“是帝君送我的——”
寒露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这是赤珏第一次愿意主动提起赤言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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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后来赤言从超生印加中躲过一劫,但是青丘大小事务赤珏早已做的顺手,赤言见她做的好,自己便退居二线躲个清闲,虽然名义上还是青丘帝君,但青丘事物大部分是赤珏来负责,除了有些特别棘手的她处理不了的才会向赤言求助。
而赤言每日不过负责赏赏花,喝喝酒,研究研究食谱,鼓捣鼓捣陶瓷。
那次刚好遇到了与南海有关的事,赤珏知道赤言与南海交情不浅,不好擅自做主,便拿去请教赤言。
天方晴好,庭堂山的风信子开得大好,赤言正挽着袖子在山上烧陶器,茶杯的形状已经可见,他手握小刀,正在认真的刻兰花。
赤珏扫了一眼赤言用的泥,抬头望天,掐指一算,然后笑盈盈的道,“下午晴转多云,晚上放雨,帝君这陶器中午进窑,出来定是一批上好的天青色瓷器,配上这精心雕刻的兰花,定是茶盏中的极品。”
赤言有些惊喜的看了她一眼,拍拍她的肩,“还是我青丘的小仙有品位,比九重天上某些笨的瓷器都认不全的人强多了。”
赤珏猜想,赤言口中的笨蛋,应该是书孟,心下不觉偷偷高兴了一番。
赤言又扫了一眼她手中的卷轴,问道,“这次又遇到了什么问题?”
她恭恭敬敬将卷轴双手捧上,“南海那边说长老最近总做恶梦,所以派人来借蒲夷之鱼,可是那是西海之物,我青丘又没有;可若是一般人自可回复他们没有,但青丘一向与南海交情匪浅,特来问问帝君想怎么处理?”
赤言不以为意的笑笑,“西海龙王是不太好说话,可是萧夜是四海圣主,什么宝贝他那里能没有?”说罢冲赤珏咧嘴一笑,“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赤珏早被帝君这耀眼的笑容晃昏了头,笑嘿嘿的点了点头。
赤言满意的掂掂手中的磁窑,“这桩事要处理的好,这个茶杯烧出来,就送给你。”
赤珏当时惊喜的瞪大眼睛,差点没把眼珠子掉出来。帝君亲手做的瓷器,若是能拥有这样一个茶盏,大概她做梦都会笑出来吧。
后来是怎样磨破嘴皮子的从萧夜那里讨来蒲夷之鱼的,赤珏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后来她拿到赤言烧出来的那盏天青色茶杯时有多高兴了,茶杯上雕刻的兰花栩栩如生,很多个睡不着的夜晚,她就用指尖一遍遍描画那朵兰花,莫名便会觉得心安,便睡着了。
其实这个茶盏也不是赤言送给她唯一的礼物,隔三差五时不时的,赤言就会送她一些稀罕物件,比如中央山的乌墨,东荒高氏山箴石做笔杆的狼毫,南荒祷过山犀鸟毛坐的椅垫等等,少女心的时候她以为赤言可能是对自己有意才会时常送自己礼物,可她现在想明白了,赤言只是欺负她一个小姑娘干所有的活儿自己在一旁游山玩水于心不忍才送她些个小礼物以示慰藉。
听说杯子是帝君送她的,寒露一下子有些慌,平日里那股淡定的气人劲儿一下子全都收敛了,赶紧蹲下身子来认认真真将每一个碎片都捡起来,“我听说东荒那边天马一族会那个什么复原术,我今晚就去东荒跑一趟——”
“不用了——”赤珏拦住他。“这个月,乌墨用完了,狼毫断了,椅垫丢了,杯子碎了,帝君送我的所有东西都不在了,或许,这是上天给我的暗示,或许,我真的该放弃了——”
寒露看着赤珏惊的说不出话来。
“心牢总是自己给自己画的。我锁了自己十几万年,是不是也该刑满释放了?”赤珏望着月亮,眼睛是透亮的。
这样的话她不是第一次跟自己说了,有些人,好似不论你怎样想忘记,都狠不下心彻底忘记。
若是那么容易忘记,她便不用夜夜醉宿星宿府,抱着阿离嚎啕大哭了;若是真的那么容易忘记,她便不用离开青丘,离开九重天,独自一人躲进这人世间了。
寒露将手中的碎片放下,随手幻出一壶酒一饮而尽,也抬头望了半晌月亮,才道,“如果不是因为中了狼人毒非妖界离人草汁不可解毒,你是不是依然不会联系我?”
赤珏低头不语。
寒露单指挑起赤珏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你说阿离心狠,你心更狠。”
赤珏垂着眸不敢看寒露,“五百年前冲你发无名火,实在不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