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阿离篇2(1 / 1)
透过墨云冉的回忆,时间翻回四十余年前。
墨云冉声音沉沉道,“孤和阿兰相识,约莫有四十五年了吧——”
四十五年前,先帝宠妃容妃去世,容华宫被白布裹了个严实,唯有正殿中央那口深红色的楠木棺材鲜艳的刺眼。
“哎——”一个小丫鬟摇摇头,将已经凉了一动未动的饭食从殿内端出来,对着面前的蓝衣姑娘频频叹气,“兰姐姐,已经七天了,肃王爷滴水未进,这样下去,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
蓝衣姑娘微微颔首,声音中自带一派胸有成竹的镇定,“换一盒热的饭菜来,我去——”
蓝衣姑娘推开正殿的门,空气中的酸腐气息让她微微皱了皱眉。她身形微微一滞,找到棺材一角蜷缩的少年,款步移至他身侧。
墨云冉的回忆,便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那天,日头大好,推开门的一瞬间,他觉得阳光有些刺眼。他不曾抬头去看来人是谁,总归有是哪个来劝他吃饭的丫鬟,这两天他已经听完了所有的借口,什么“请王爷保重身体”,或者“娘娘的在天之灵一定不希望看到你这样”云云,可是他都不在意。
他的母亲是被人害死的,被那个一见他就笑意盈盈的丽贵妃害死的。
他亲眼看见她被人推下水,丽妃喊人救母妃,可是那些跳下水的人非但不救人,还将她往水中按——
然而他若是这样莽撞的去父皇面前告状,父皇定不会向着他的……
且不说他一个小孩子,人微言轻,就算是看在丽贵妃娘家是当朝丞相的份上,父皇也不会轻易处罚丽贵妃,若是事实查证不清,不但伤不了丽贵妃分毫,说不定还会让父皇迁怒与他。
一想到疼爱自己的母妃含冤而去可自己却什么都不能说,墨云冉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这许多承受起来,有些痛。
他以为这个丫鬟也会像其他人一样苦口婆心的说什么保重身体,不要让母妃的亡魂不安之类无用的说辞,因此她进门时,他连眼皮也没抬。
一角蓝色的衣裙连同热腾腾的饭菜放在他面前,他别过眼去,却听她压低着声音在他耳边道,“若想替容妃娘娘报仇,就要先好好的活下去。”
他一愣,混沌了七日的眼眸终于动了一动。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微微将饭盒又向他面前推了推,“丽贵妃与左丞相息息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想动丽贵妃,唯有将丞相府一起连根拔起。而这件事,陛下不会做,只有王爷自己可以做——”
她说的明明是一件大逆不道,被人听到会砍头的事情,可是她的语气那么淡定,仿佛在谈笑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他心中一动,想要抬头去看她的模样,却只看到了一席逆着光的蓝色的背影,空气中有很多灰尘在漂浮,让他看的不真切,他只是隐隐约约的记得,母妃生前身旁有个叫阿兰的丫鬟,似是爱穿蓝色。只是那丫头分位太低,从不曾近前服侍,亦使他想不起她的脸。
可是,单听她的声音,他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觉得这个人值得他信任。
门掩上之前,阿兰柔和的声音又缓缓传来,“明儿出了头七,王爷要上殿给皇上请安的,别让禹王看您的笑话……”
第二□□堂上,墨云冉露面时,身周大臣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瘦削下去三圈,眼底泛着红红的血丝,模样未免太惨淡了些。素黑的袍子穿在身子上,就像挂在旗杆子上,晃晃荡荡的。
然而整个人脊背挺得笔直,倒是没有丝毫颓败的气势。
本来想趁机奚落他一番的禹王一党,见此情势,竟说不出半句话来。
当时在位的先帝昭王看到自己儿子如此模样,半是心疼,半是欣慰。
心疼儿子因母妃去世心殇而消瘦至斯,又欣慰儿子没有沉沦太久,成大事者,若是感情牵绊太重,难以成大器。儿子这样重情,却有不为情所困,乃是最好。
半月后,南境伱国进犯,墨云冉自请领兵亲往前线。昭王一直再犹豫两个儿子到底该派哪个领兵,按理说,墨云冉武功稍强,墨云生更重文治。然而他担心墨云冉因容妃去世一蹶不振心思不在军队上反而误事,没想到他自请领兵,心中大喜,立刻准奏。
临行前,墨云冉去荣华宫辞行。
阿兰一身蓝衣坐在水榭中候他。
六月盛夏,荷花开得正盛,一朵一朵从池子中探出头来,开出洁白的花瓣。
“兰姐。”墨云冉恭恭敬敬的朝面前人作了个揖,“此一去,至少一年不得见,特来像兰姐辞行。”
阿兰微微一笑,“王爷客气了。”
墨云冉并未起身,保持着行李的姿势,再道,“若非那日兰姐点播,云冉还不知要消沉到何时。”
阿兰扶他起身,“容妃娘娘待我如姐妹,为她报仇,也是我的心愿。只是王爷要记得,此一役再凶险,都只能胜,不能败。丽妃有丞相府做后盾,王爷现在谁都没有,若是不能在军事上压过禹王一头,此后不免事事受禹王牵制。”
墨云冉微微蹙眉,道理他亦懂,可是打仗岂如儿戏,不是他想赢就能赢的。
阿兰看到他蹙眉,轻声问道,“王爷心中有疑虑?”
他苦笑,“伱国兵马向来凶悍,我实在没有十足把握——”
话音未落,却被人打断,阿兰抬头看着他,眸光带笑似是盛了满湖的波光粼粼,看的墨云冉心头一动。她笑着道,“阿兰对王爷有信心,王爷也要对自己有信心才是。”
故事讲至此,墨云冉突然笑了,“很久以后孤才意识到,或许是从那个时候起,孤便将阿兰放在心里了。赤大夫一定觉得好笑吧,因为一句话,便这样轻易的爱上一个人——”
赤珏低头,声音静的听不出任何感情,“不会。”
墨云冉苦笑,“若是换到我现在的年岁,只会觉得阿兰当时说的那句话好笑,空口白牙一句‘我对你有信心’,又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枪使,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就觉得自己充满力量——”
赤珏抿了一口茶,淡淡道,“谁都年轻过——”
寒露怕墨云冉再多言招出赤珏的伤心事,不耐烦的打断,“行了,主旨理解了,你那个时候傻我们都知道了,继续吧——”
墨云冉:“……”
或许真是因为年少,明明只是一句说来安慰人的空话,对当时的墨云冉来说却是无比受用。
在南境浴血奋战的无数关头,很多个他觉得可能会坚持不下去的关头,想起阿兰的这句话,想起当时她的盈盈笑脸,便觉得又充满了斗志。
很多回头看时觉得完全不可能坚持下去的难关,他偏偏都挺了过来。
每半月,他都会收到她从长安寄来的信。她的信写的不长,简单十几个字总结长安半月来的大事,因此他人虽不在长安,对政局的了解,却比在长安还要更透彻三分。
每封信的末尾,她都会署一个“安”字,每次望着那个“安”字,墨云冉嘴角会莫名露出笑意。
安,是望君安,还是吾安勿念,他不知道,可是不管是哪一种,他都开心。
每每信使拉着长音喊着“家书——”的时候,便是墨云冉最开心的时候。他总是第一个从帐篷里冲去奔到信使身边,从厚厚的信筒中翻出属于他的那一封,迫不及待的看完,然后再看一遍,然后再看一遍,直到倒背如流,揣在怀里贴身保存半月,到下一封寄到。
他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家书,她不是他的家人,可是家书这两个却让他听起来莫名其妙的欢喜。
就这样,雨雪过,百花再开,一年过,墨云冉终于从南境归来。
凯旋。
昭王大喜,摆酒宴为其庆功。宴会上,觥筹交错,昭王突然提起肃王年长并未娶妻,想要将御史王家的嫡孙女许配给他。
不知为何,墨云冉莫名想起那一袭蓝衣。喉头一紧,指节微微攥紧了手中的酒杯,生生回绝了。
他的借口冠冕堂皇,“云冉还未建功,暂未娶妻的心思。”
昭王笑笑,没再提起,此事便算翻了过去。
再后来,他借口醒酒,映着盈盈月光,不知怎的就走到了荣华宫。
容妃去世一年多,一直未有新人住进,因此宫殿疏于打理,园子中显得已有些破败了。
当时宫中婢女大多都遣送入他院,唯留了两三容妃在世时贴身侍女,今晚正好是阿兰当值,所以墨云冉一踏进正殿,便见着那袭蓝衣认真的擦着烛台。
不知是不是酒意上头,他一把将女子抱在怀中,轻声唤了句,“兰姐——”
阿兰一愣,随即推开他,有些局促的低着头,“王爷醉了,方才的事阿兰不会放在心上——”
不知是不是酒醉胆子也就大了些,他拉过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问,“云冉离去一年,兰姐可有思念云冉?”
那些在边关难熬的日子,他都是念着她的笑脸熬过来的。他想知道,她是不是同样在思念他。
阿兰垂着眼睛不看他,“王爷征战辛苦,阿兰自然常念着王爷安危,时常为王爷祈福,愿王爷平安归来。”
他有些失望,他想听的不是她这些冠冕堂皇对谁都能说得话,他想听她说,她也思念他。
因为觉得他与别人不一样而思念。
烛光摇曳,摆着暖橘色的光。墨云冉接着酒意,大胆的上前一步,“云冉一直思念兰姐,兰姐愿不愿随云冉出宫?”
阿兰吓了一跳,顿了一顿,“陛下刚为王爷许了王家小姐,王爷也太……”
他以为她别扭是因为心里多少也是想着他,有些开心呢,同时又为自己方才拒婚心下悄悄窃喜一番,自己没有接受果然是对的,言语间有了一丝得意,“父皇指的那桩婚事,我没有答应!”
他以为她应该会开心,却不料她猛地抬头,两眼瞪圆了惊讶道,“王爷没有答应?王爷可知朝廷上文官之中可与左相分庭抗礼的唯有王御史一家,如今王爷拒婚,将王御史得罪了,今后的前程……”
话至此,阿兰突然闭嘴,觉得自己失言了。
随着方才阿兰那一番话,墨云冉的心一点一点凉下来,面上本来略有笑意的表情也全部退去,剩下一张冰冷的脸。
看她的反应,没有半分开心或喜悦,满满的全是惊讶而已。
原来,她并不在意他,只在意他的前程。
经过一年多战场磨砺,墨云冉早不是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年王爷。脸上的棱角被风沙打磨出了凌厉的气息,不笑的时候自带一种慑人的威严。
“呵——”他冷笑一声,将握着她的手放了,低头一拂衣襟,“本王的前程,本王自己会挂在心上,不劳兰姐费心。”
说罢,转身头也不回的从荣华园转身离开。穿过院子的时候,他听见身后似有人的脚步声追来,他心下火气稍平,放慢了些步子,可是快穿过院子的时候,依然不见身后有人追上,他攥攥拳,忍住了要回头的冲动,径直的回了酒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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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王这次回朝,昭王赐了侍中的头衔,虽然只官从四品,比禹王的二品言官在官位上比稍逊色一些,可是略微懂得朝廷门道的人都知道,现在若想得圣心,侍中当之无愧是最好的选择。
虽然品位不高,可贵在每日下朝后可与圣上单独议事,发表朝局议论,容易揣摩圣意,又易得到赏识,若是会把握分寸的,还可影响圣裁。
现在朝堂上三位一品大员和五位二品忠臣中,除了禹王墨云生之外,都曾任过侍中一职。
如此一来,昭王看重肃王的意思不言而喻。
自然,丽妃一党的人如坐针毡。
适逢盂县水灾,朝廷国库早被昭王这几年挥霍的不像样子,自然拿不出银子来赈灾,昭王只好硬着头皮任命墨云冉为钦差,让他一路南下,一面募捐,一面治灾。
临行前,墨云冉进宫向太傅辞行。
太傅胡子花白一大把,“王爷一路小心,盂县路远,丽妃她们若有别的心思,恐怕要在路上对王爷下手,就算不下手,可能也会勾结地方官给王爷一些难堪,王爷万要沉住气,不要着了他们的道。”
墨云冉恭敬的拱拱手,太傅从小教导他,墨云冉敬重他,两人不是家人胜似家人。“师父的话云冉定谨记在心。”
离开太傅的书房,墨云冉想了想,还是拐去了荣华宫。
自上次他离开已有三月余未见她了,他后来冷静下来好好想了想,其实她也没有错。他从未开口说过喜欢,她一个小宫娥怎会多想,她能真心为他好愿他有一个好前程,相比于这宫中很多对他笑脸相迎,说着他想听的话,而心里恨不得除他而后快的人已经好了不知多少了。
这样想着,他拦下了荣华宫打扫的宫娥,问,“今儿不是兰姐当值?”
那宫娥见是他,忙忙行礼,答,“兰姐昨日擦窗子登高时不慎崴了脚,今儿便休了。”
墨云冉不由得心揪了一下,“崴的可严重,看大夫了吗?”
宫娥福了福身,“不是太严重,只是上次兰姐坠井摔得旧伤未愈,这次新伤旧伤,恐怕要调养一阵子了——”
“坠井!”墨云冉一愣,心头猛的一揪,“什么时候的事?”
“约莫……”那宫娥仔细想了想,“约莫有三个月了吧——”
坠井可不是小事,还好现在天气还是太冷,不至于冻个好歹。
本来还想再多问些,可他又觉得这小宫娥笨手笨脚说不清出,问清楚阿兰在哪里歇息,墨云冉三步并做两步便赶了过去。
三月左右,他边走边想,岂不就是他回宫那会儿——
那日她一直没有追上来是不是因为当时坠井的缘故。
阿兰的小屋在荣华宫后院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不过虽然屋子简陋了些,周边却也是芙蓉花锦簇,别有一番景致。
像是她的性子。
他二话不说推门进去,正巧阿兰正倚在窗边绣花,正午的阳光正盛,照在她的脸上,镀了一层金色,“福姑我说了我没大碍,你……”阿兰话至一半抬头猛地见来人是墨云冉不由得一愣,“王爷……”
她想挣起来行礼,可是刚起身,足下一阵刺痛,又跌回椅子上。
“莫动——”他急忙制止她,“兰姐伤的可要紧,可看过大夫了?”
阿兰低头,“婢子身份卑微,哪有看大夫的理,不过自己养养,不过几日就好了。”
墨云冉俯身低头,看到阿兰的左脚明显的肿了起来,这样子,怕是一两月都不能正常走路。他当年在军中也算是见过不少大伤小伤,便伸手去帮她揉,阿兰要躲,墨云冉却不许,“别动,我看你有没有伤到筋骨。”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推辞的王者的霸气,阿兰不再言语,便任他帮她揉脚,未几,他抬起头来,“还在没伤到筋骨,也没有错位,不过是有些浮肿了,这些天仔细养着,不要走路,好得快些。”
阿兰点头,两人之间沉默着尴尬了一会儿,阿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枕下取出一个锦囊,“这是这几个月我在后宫中帮王爷搜集的丽妃的动向,王爷此番去盂县治灾,丽妃免不了要给王爷使绊子,去盂县这沿途可能会接触到的官员名单中有哪些是丽妃的人,我都帮王爷摸清了,还请王爷到时多加小心。”
“兰姐你——”墨云冉愣了一愣,“兰姐你为何?”
阿兰垂眸,“不过是受容妃娘娘耳濡目染罢了,原来有阵子王爷喜欢街市上的小吃,娘娘不喜王爷跟宫外人接触,却没有劝王爷不要去,而是将街上那些手艺人请入宫中,向他们请教……那时娘娘就常教导我们,在意一个人,应该帮他解决问题,而不是总提出问题。我若只是跟王爷说丽妃娘娘要害您,半点实际作用没有不说,可能还为您添堵,所以便借着身在后宫来往之便,同几个关系不错的丫鬟套了些话……”
“兰姐你,你在意我?”墨云冉有些惊讶,又有些惊喜,“你真的在意我?”
阿兰偏过脸去不看他,“王爷是要做九五之尊之人,一个婢子在不在意,又有什么重要?”
“重要!”墨云冉说的斩钉截铁,心中不知为何止不住的欣喜,“兰姐在意我,就是比什么都重要!”
阿兰不语,只是低下头去,默了许久才道,“王爷此番,请务必要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