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最好朋友(1 / 1)
戏已经结束,宋逸面无表情地伸手推开身上的人。黎曜却浑然不动,他眸光沉沉,仿佛草原上奔跃的猎豹,近乎透明的黑色瞳孔里深藏一击致命的光芒。他伏下身在他耳边,轻声道。
“我想要干你。”
这句话就低吟在宋逸耳边,回荡于狭窄压迫的男人手臂与沙发靠背之圜,那人立刻便俘虏了他的半边知觉,令他失神到无法动弹。老实说,宋逸虽然喜欢男人,但他并不想要被任何人干,哪怕是黎曜。但是,当黎曜在他耳边如此吐息之际,他的整个身心却仿佛出自某种强烈的本能,情不自禁地渴望为对方臣服。
他想要他。
或者可以说,在这个瞬间,他最想要他。
那个瞬间,自上而下静静凝视他的黎曜显然同样察觉到了他内心的这份渴望,然后黎曜笑了。那是以往大学时代,黎曜每次交到难以到手的女友时,都会流露的一种最为意气风发如同狩猎者般的笑容。
那是令人深感厌恶又为之着迷的笑容。他仿佛是拥有了全世界的国王,而在这全世界里,你至多是个背景。
大学时期,宋逸经常遥看黎曜这般笑容,这笑容从不针对于他。宋逸狂热地迷恋黎曜如国王般的天生狂妄,又知晓对方绝无可能对自己露出这样的笑容,他绝不会给对方这样的底气和自信。
你爱我。
我不爱你。
这段对话没有半分虚妄。他们多爱对方,就多傲慢。十年前,他们都以为最后会让步的人必定是对方,然而骄傲的他们谁都没有退后。他既迷恋黎曜狂妄的傲气,又憎恨他从来不把别人放在眼中的轻慢。
但这一点换作黎曜对他,想必也相差无几。
人总是最爱最像自己的那个人。
旁人惊奇,他们心照不宣。十年不见,不过是因为,无论是黎曜,还是宋逸,谁都没有到痛失所爱的地步。两人转而各自携伴,互相遥祝对方一杯酒,也是意料之中的结局。
只是十年后的今天,方才姗姗来迟的这份臣服与傲慢,究竟是他们入戏太深?
还是一切,本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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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逸喜欢演戏。
他喜欢体验各种各样的人生经历,喜欢洞察他人内心深处的细微思绪,也同样喜欢那些转瞬即逝的细枝末节所构筑出来的具有文学意义的另一个世界。
大学读了表演系,毕业后没有一炮而红,只好圈里圈外地到处讨生活。宋逸既在台前,也做幕后,却不觉得苦。
表演是一种虚构的力量。它创造幻象,也阐述真实。每当他站在片场前,想象一无所有的此处终将成为观众眼中惊心动魄的美丽彼方,这很难不令他深深为之着迷。
他不曾对任何人吐露过自己的想法,一意孤行的举动当然也遭到了很多奚落。很多人劝他放弃,可他始终觉得,他是为此而生。
像黎曜天生为舞台而生,他天生为了凝视这个世界而生。
做这一行难免不时会遇到大学时代的熟人,他们常常惊异于当年叱咤校园的宋逸如今落魄的处境,总是轻率地建言:“你和黎曜不是最好的朋友吗?他现在如日中天,怎么不去找他帮你,让他给你一个机会?他也应该知道,你只是差一个机遇。”
宋逸习以为常,不过浅笑道:“我和他已经很久不见了。”
有的人自知失言,便会转而感慨道:“哎,说得也是,人家现在是什么身份地位,哪里还会想起以前的事。”也有人不识时务,还不死心地继续追问为什么。
“毕业之后没什么联系,自然而然就疏远了。”宋逸说。
那个人却不能接受地脱口而出:“如果没有联系就疏远,怎么还算得上是最好的朋友?”
宋逸不禁想,看来他和黎曜大学时的情谊,足以让对方印象深刻到说出这样的话语。对方的语气,好像在一厢情愿地相信他们绝不会因如此肤浅的理由而疏远。又像是在质疑,他们若因此疏远,怎好意思当彼此最好朋友?
宋逸当下只有报以微笑,他虽感到些许尴尬,但也不想失态。那人终于不再多言。
告别那人回家的路上,他不知为何脑中一直重放对方所说的那句话:“你和黎曜不是最好的朋友吗?如果没有联系就疏远,怎么还算得上是最好的朋友?”
真正的好友,爱会历久弥新,宋逸想。最好的朋友当然不会疏远,宋逸又想。
他对此明明全部承认,可那直指人心的尖锐话语和不屑一顾的轻侮态度,还是令他后知后觉地感到愤怒。
如果没有联系就疏远,怎么还算得上是最好的朋友?
“谁与你讲,我和他只是最好的朋友?”那人永远不会知晓,他究竟是怎样忍耐才能不将这句话宣之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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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热得眼前的光都在虚晃,即使是宋逸这种天生体质偏凉的,也被这座城市的高温毒晒得有些头昏脑涨。
他拉着行李箱穿行进树林里的小路,虽然走大路的人更多,离宿舍也更近。但宋逸早就查过学校地形,更不急于一时,于是悠游悠哉地抄起了阴凉小径。
只是他没有想到,学校小树林内部比简略版的地图复杂得多,走了一阵子,宋逸才发现自己越走越深入。高热的风息吹开层层树叶间隙递进而来,终于在炎炎夏日里带来了一丝凉意。
风声里不再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宋逸忽然察觉,乔木下的小路显得格外静谧。他不由停了下来,想要辨别方向。
在这习习清风的寂静里,凝神的宋逸隐约听见了几许暧昧的声响。
衣物的悉悉索索,少年低低的喘息声,以及女生津液交缠的隐约动静。宋逸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他立刻变得饶有兴味,很想见识这两位开学第一天就发情的人。
宋逸依然拉着行李箱缓缓地走进去,轮子拖在石子路上的声音似乎令那两个人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有些漫不经心地想,那少年的嗓音真勾人,若是在床上进入他,恐怕能叫得更野。风晃碎了叶隙里的阳光,有人从宋逸眼前不远处的乔木后走出来。
刺目的阳光打碎了那个人的轮廓,宋逸只能先眯着眼看见那少年穿着白衬衫,上面有被人情急中蹂、躏过的褶皱。尽管如此,那件衬衫此刻在光影下也白得发亮。少年的破洞牛仔裤松松垮垮,只是极敷衍地拉上了拉链,连扣子都还没有扣上,棕色的皮带随意解落在两旁。
虽然衣衫狼藉,但少年走路的姿势特别狂妄,倒不令人感到猥亵。
少年抬手靠上树干,整个人懒散得没有正形,口吻也十足纨绔子弟那般:“看够了没有?给老子滚远点。”
宋逸皱起了眉,他停下脚步,风也终于静了下来。阳光也清晰地描摹出那少年的面容,他英俊到令人过目难忘,桀骜的笑散落在眉眼唇间,比九月的夏阳还要绚丽。
那是他与黎曜的第一次相遇。
梦里无数次,那个少年在树林下的光影中朝他走过来,面目模糊。他在恍惚里伸出手,那个少年不知何时变成了英俊挺拔的男人,朝他沉稳地一步一步走来,握住了他的手。
温热的体温教宋逸从不安定的梦中醒来,黎曜在他眼前笑了起来,说:“你还是这么耐不得热。”
“不是谁都像大少爷你这么皮糙肉厚的。”近乎本能地针锋相对以后,他才从片场的沙发上缓缓坐起身。
他又回到了十年后的现在。
他和黎曜的戏杀青,已经有整整一个月。这段时间刘志君忙着后期剪辑,没空召见他们,他和对方便又如这十年间的所有时日那般,失去联系。在片场里他们嬉笑怒骂,一如往昔,走出片场,他们生涩疏离,不见不语。
这一个月里,宋逸很快接了一个幕后团队的小活,工资不高,事却琐碎。他忙得没有闲暇思考,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梦里,那个很久没有出现的少年,仍旧一如既往地朝他走来,遥遥停在那里,对他笑着说话。
十年,少年早已变成了男人。
最后还是刘志君分别传召两人到片场补拍宣传照,他们才又一次看见对方。见面的那一刻,彼此无端笑了起来。
这段时间,宋逸终究忙得脚不沾地。他今天特意排空,候在片场时累得忍不住在沙发上睡了过去。醒来后见到黎曜握住自己的手,他随意地摆放长腿,再自然不过地坐在他身边。
“你还是这么耐不得热。”
“不是谁都像大少爷你这么皮糙肉厚的。”
熟悉的刀枪舌剑之后,黎曜的指尖掠到了宋逸的眼尾,他轻轻抚摩他还没有上妆时,眼下明显的黑眼圈。宋逸想天气热得他分外恍惚,在这种时候,他总是对黎曜感到陌生。
对方不再是那个陪他游手好闲过整个大学四年的狂妄少年,而是另外一个与他相当的成熟男人。
黎曜收回了他的手,他垂下眼,似乎笑了,又似乎没有。他低低地说:“等下去你家,还是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