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青丝散尽(1 / 1)
黑夜,本就是最容易让人发疯的。
“你怎么知道有人在?”竟然真的有人开口,声音幽静如兰,似乎就在谢敏身畔。
谢敏笑道:“我等你很久了。”
那人似乎吃了一惊,道:“你知道我是谁?”
谢敏依旧很老实,道:“我不知道。”
那人闻言而笑:“谢敏果然是个有趣的人。你随我来。”他似乎按动了机括,咔咔数声,谢敏身上的铁链已然断开。
谢敏伸个懒腰坐起,笑道:“多谢。”
这人道:“你能走么?是否要我背你。”
谢敏苦笑道:“走两步倒是尚可。”
这人道:“好,来。”拉住了他手,低声道:“一路上跟紧我。”
谢敏一怔,听着人声音,似乎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子,但她的手却如砂石粗粝,竟隐隐咯的手疼。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反而握的更紧了。
黑暗之中,谢敏瞧不清来人面目,也不问他是何来历,更不管他要带自己去何处,就这么跟着她走了。
谢敏的胆子有时候确实大的骇人。
这人带着谢敏似乎走出了暗室,下了几级石阶,慢慢地往前走。
路上很平坦也很干燥,四周或许是巍峨的殿堂,丹墀下有百官林立。或许只是荒凉的戈壁,有几只蜥蜴、毒蛇静静捕着蝇虫。或许什么都不是,只是另一间暗室而已。
无论是在哪里,都是一片漆黑寂静。
谢敏甚至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到,那么静,那么冰凉。
只有他所握住的手,虽然粗糙,还是那么温暖。
在这个瞬间,谢敏恍惚觉得这只手就是他的所有,他甚至相信这只手,永远也不会背离他。
但是眼前这个人却一句话也没有再说,而谢敏,也不再问一句。
两个人就这么安静的,似乎永无尽头的走着。
但是这个世上的路,不论多远,总是有尽头的。
谢敏身前那个人终于停住了,她拍了拍谢敏的手,道:“你走吧。”
面前豁然一亮,谢敏微闭了眼,似乎看到了眼前的人正消失的容颜,他心中一震,轻轻叹息。
那张脸转瞬不见了。
但是谢敏仍然看到了她的模样,那是谢敏所见过的最平凡的,甚至下次相见,他再也不会认出的面孔。
谢敏见过的人,本是从不会忘记的。哪怕过了几十年,这个人已苍老至死,谢敏也能一眼识出。但是眼前这个人,实在太平凡,平凡的太可怕了。
有时候平凡就是一种不平凡。
谢敏似乎是到了江南水乡。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残黄的夕阳下,曲水流觞,旖旎慵懒。
一株滴水观音,墨绿苍翠,噙了清露静静盛开。
秋千架山,常春藤悄然爬上。
“你来了么?”滴水观音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一个女子的声音。温和善良,婉约从容。
谢敏蓦然回首,已瞧见了一个光妍如雪的女子,她微微笑着,恍若神祈。
青丝垂落,白衣委地,双眸如水温润,含着深深地悲悯,仿佛是南海观世音自云中而来。她轻笑着:“你来了。”
谢敏不语,他目光微落,忽然看到了一只猫。
一只黑猫。
一只黑猫安安静静的卧在她脚边,娇艳美丽的黑猫,温柔的伏在这个女子脚边。
这只黑猫有一对玛瑙般璀璨的眼珠,骨溜溜的转着。
死神猫!
那么这个女子是谁。
谢敏笑了。
除了苏芋白,还有谁能使死神猫如此温驯。
谢敏终于见到了苏芋白,当世中最神秘,也最可怕的女子,几欲置他于死地的女子。
这个人或许是他一生最可怕的敌人,比渔翁女、薛华然更要可怕。
因为没有人见过苏芋白的身手。
谢敏笑了,然后他突然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他笑道:“你果然是一个女子。”
苏芋白自然是个女子。
谢敏若说一个人是女子,这个人就是重新爬回娘胎里再生出来也一定还是个女子。
苏芋白俯身,抱起脚边的黑猫,笑叹道:“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和我这般说话了。”
谢敏失笑道:“是在下冒昧了。请楼主海涵。”
苏芋白一怔,随即叹道:“我不是蟪蛄楼楼主,我已经十多年未离此地,不问尘俗事。”
谢敏神色未变,笑道:“那就无怪了,无怪颜姑娘说苏姑娘并非楼主。”
苏芋白侧身微笑,似是沉思了一会,道:“如雪的心太高了。谢敏,怎么可能被蟪蛄楼所困?”
谢敏黑眸清亮,不起波澜,笑道:“这小小伎俩,颜姑娘定是不屑为之的,实在是在下走的累了,因此相烦适才那位姑娘带路。”
原来谢敏并未被颜如雪三箭诱擒,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
苏芋白轻轻抚着死神猫,看谢敏一眼,眼中似有深意,她叹道:“带你来的那个人如何呢?”
谢敏不假思索,立时便道:“只怕蟪蛄楼中无人能出其右。”
苏芋白笑道:“好,好,如青独掌蟪蛄楼十年,如今能得谢公子此言,也不枉费了他多年辛苦。”她此言方落,忽听喵呜一声,死神猫在她怀里轻轻叫了一声。
谢敏的笑立刻僵在了唇角。
死神猫跃起身子,涌身一跳,闪电般扑到了谢敏怀中。它的眸子赤红如血,软软地倚在了谢敏怀里,似乎有无限依恋。
石泓玉若是在,一定会大笑道,这只猫原来是只母猫。
但谢敏却又几分哭笑不得,因为他突然记起了那个古老的诅咒,无论死神猫走近谁,此人三日之内都会必死无疑。
谢敏低低叹了一声,伸出手去,抚摸着死神猫光滑如丝绸般的毛发。
苏芋白忍不住笑道:“他似乎很喜欢你。”
谢敏笑道:“似乎是的。”
苏芋白轻笑一声,俯下身子,自她脚边的一只木桶里舀出一碗水,淡淡的道:“听人说,你要我在这儿拿走一泓秋水和千年灵芝。”她侧转着身子,看着那株滴水观音,神色漠然。
谢敏躬身施了一礼道:“请苏姑娘明鉴,一泓秋水之事,其中多有误会,本是无意得罪。”
苏芋白淡淡一笑道:“那么千年灵芝呢?”她面色沉静,目中却隐隐有了凌厉之意。
谢敏却恍似未见,微笑道:“在下斗胆,请苏姑娘赐下千年灵芝。”
苏芋白哦了一声,忽道:“谢公子,给这滴水观音浇些水吧。”她突然说了句古怪的话。
谢敏却立时道:“好。”
谢敏本就是不会拒绝女人的,尤其是苏芋白这种女人,苏芋白就是叫他给滴水观音浇些血,他也会立时答应的。
苏芋白将手上的木舀递过去,谢敏微笑着接过来。
一碗水,在两个人手上,静静的,没有涟漪。
谢敏和苏芋白含笑对立,擎着一碗水,似是敬奉在佛前的一碗清水,澄澈无波。
天地间,似乎突然肃穆了几分。
春风中起了秋意,摇曳的金盏花也怔怔的,不动了。
整个江南水乡在那一刻停止了生命。
谢敏怡然微笑,眉间却恍惚有了些许黯然。
喵呜一声,死神猫忽地自谢敏怀中跳出来,趴伏在地上,转动着长尾,瞧着两个人发呆。
乒乓声响,宛如碎瓷,两人手中的木舀忽地碎成了齑粉,随风而逝。
而那一碗水,仍旧稳稳地,稳稳地,在谢敏和苏芋白只见,光华流转,澄澈不散。
苏芋白轻笑一声,眉梢眼角的温柔风情掠过了无数恍惚岁月,那清冽的一碗水忽而散开了,哗然作响,化作万千甘露,如满天花雨洒向了滴水观音。
苏芋白袍袖轻拂,缓缓退后了一步。
谢敏却有些趔趄,直退出三步。
这一阵,似乎是谢敏输了。
谢敏出道十年,从未一败,难道今日竟会输在苏芋白手上么?他稳住了身形,依旧笑如春风,似乎只是刚刚浇过花草,准备去睡一觉般悠然。
苏芋白面色温和,笑道:“此树得活,全赖公子活命之恩。”
谢敏笑道:“不过是几滴水,苏姑娘言重了。”
苏芋白神色更加柔和,叹道:“你为一株花尚能退而不进,果然是怜香人。”
两人相视而笑,胜负之数各在己心,又何必说破。
苏芋白回首笑道:“脚上不疼了么?”这句话问的甚是突兀。
谢敏却似早已料到,随意道:“或许还有些痛。”
苏芋白目中楼主智慧光芒,浅笑道:“何解?”
谢敏望向不远处的秋千,淡淡的道:“痛便痛吧,干我何事,我只当不是自己的吧。”
苏芋白轻叹了一口气,拍手赞道:“妙言。这世界,本来就是是非不分的。”她这句话更是古怪,两人渐谈渐深,旁人已难听得懂。当然,也绝不会有人能听得到。
谢敏忽道:“请问蟪蛄楼何意。”
苏芋白转过身,缓步而行,渐渐过了一处楼阁,谢敏一笑,自后相随。
苏芋白叹道:“蟪蛄楼下两个长老,你都已见过了。荣枯本是天地之道,阴阳两物,至荣则枯,枯则荣,荣树虽然年轻,心已老了,枯枝虽年老,心却是孩童心性,明春未必不会发芽,否极泰来,生长之道也无非如此。你看春夏秋冬,轮回不息,你看如锦花开灿烂,谁知明日便不会枯萎。朝君不知会暮,蟪蛄不知春秋,仅此而已。”
谢敏不语,思量着她语中之意。
苏芋白已行至一处木桥,她走上桥头,缓缓转过身,夕阳如血,斜斜落在她身上。
谢敏抬首时,不由全身一震,那分明是菩萨的眼神啊,那是观世音悲悯的双眸,无怨无嗔,无怒无喜,有大爱,有大悲。
谢敏的心中,顿时一片空明。
他立在桥下,向她一揖到地。
苏芋白缓缓一笑道:“这又是为何?”
谢敏笑而不答,礼拜菩萨本是谢敏一贯所为,至于到底为何,只怕除了他自己,再无旁人知晓了。
苏芋白自不会再问,却道:“我十年不见外人,今日却见了你,也是合该缘法如此,你便渡我一次,如何?”
谢敏笑道:“不敢。”
两人默然相对,竟打起了机锋。
名震天下的苏芋白和谢敏相遇,谁知竟会是如此模样。
如老友围炉煮酒,笑谈天下事。
苏芋白一笑。
她忽地盘膝坐在桥上,有风吹过,霍然撩起她散落的青丝。
谢敏的眼神已有几分凝重,他袍袖轻动,鼓胀而起。
苏芋白拈指而笑,青丝如烟,暮天卷起,如拂尘凌厉直扑向谢敏。
谢敏翩然而退,青芒暴涨,已击在他袍袖之上。
四野风起,黄沙漫过,温柔的小桥流水下,忽地发出了几声呜咽,随即幽幽不绝,似要奔流而出。
谢敏忽而顿住身形,袍袖轻卷如云舒,挽住了青丝。
苏芋白淡然而笑,似是轻轻叹了口气。
原来,还是免不了要动手么,真的是很没有意思啊。
撕裂声响,衣袖尽碎,落在了当地。
谢敏皱紧了眉,怔怔的看着苏芋白。他心中在疑问,这又是为何。
苏芋白笑的淡然。
漫天青丝哗然而落,散尽在地,一瞬,吹落了天涯。
十年苦修,一朝散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