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何以解忧(1 / 1)
石泓玉却笑了,笑的意气风发,“江坊主,这生意能做了吗?苏芋白行踪飘忽,我给你半月时间如何。”
江念念双眸幽冷,冷冷的道:“不用。”
石泓玉道:“哦,那就七日,如何?”
江念念看一眼谢敏,感慨道:“不用,我现在便可告诉你们。”
姑苏城或许有最霸气的赌坊,最迷人的青楼,最诗意的月落河,最神秘的如意坊。
但姑苏城中最出名的却是酒楼。
一个人或许不赌,也可不嫖,更可能不去吟诗弄月赏词,当然更加不会要睡皇帝的贵妃。但这个人却一定会去吃饭的,即使他身无分文,也是要吃的。
既然要吃饭,又懒得去做时,自然就会去酒楼了。
姑苏城最大的酒楼叫做姑苏苑。
姑苏苑分为春夏秋冬四苑,开在姑苏城最繁华的四个地方,甚至有人曾戏言,姑苏城在姑苏苑内。
所以姑苏城的有钱人总是爱在姑苏苑内大摆阔绰。没钱的人即使饿上个三天也要省出银子来姑苏苑内喝一杯比清水还要淡的花茶。
这是有钱人的毛病,也是没钱人的面子。
石泓玉现在多少也算个有钱人,却偏偏捡了一家牛肉面摊,倨案而坐,却要小心的莫要惹恼了老板。
谢敏看得好笑,在一旁品茗不语。
石泓玉喝了半瓶酒,重重的将酒杯掷在几上,长叹了一口气。
谢敏笑道:“是不是银钱太多,你在犯愁如何花出去。”
石泓玉恨声道:“这几个死丫头,竟合伙欺我,把银两都藏掖了,我已经有多日没有吃饱饭了。”
谢敏失笑道:“相府五姝没将你生祭在相爷坟前,已算是客气得很了。”
石泓玉怒目而视,两腮气的鼓起来。
谢敏只做不见,自斟自饮。
石泓玉终究憋不住了,噗嗤一声笑出来,摇头叹息,“也不知为何,这两年我的脾气似乎越来越坏了。”
谢敏拊掌道:“难得你还有这份自知之明,你是被人惯坏了。”
石泓玉不以为意,只道:“简直是坏透了,真是成了见人就咬的疯狗。”
谢敏终于吃了一惊,哑然不语,他虽明知石泓玉爱信口雌黄、大放厥词,还是会经常被他的言语吓到的。
石泓玉挠头道:“糟糕,连自己也咬起来了。”
谢敏忍耐不住,纵声长笑。
石泓玉看了他半晌,若有所思的道:“你似乎,很久没有这么笑过了。”
谢敏微怔,随即道:“你难道忘了,我是最爱笑的。”
谢敏爱笑,他每日即使不吃饭不喝茶,也要笑的。
石泓玉感慨道:“那些都是为了旁人,那叫笑么?不过是把两边的嘴角扯上去罢了。”
谢敏浅笑道:“或许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最爱笑的人,其实已把笑当成了一种习惯,这种人远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快乐。因为他已经失去了一颗快乐的心,忘记了怎么去开心。
谢敏是这种人吗?
只有他自己知晓。
但石泓玉却是绝不会为谢敏担心的,因为谢敏是从来不会亏待自己的。
姑苏城中从没有出过这等怪事。
芙蓉街绝不是一条繁华的街道,道左林立着些许商铺,颇有几分冷清。
但现在的芙蓉街却是人声鼎沸,如山如海,数百个乞丐在芙蓉街上大摆筵席,虽是个个蓬头垢面,衣衫破烂,但却人人意气风发、唾沫横飞。
难道姑苏城中的乞丐都疯了么?
姑苏城的乞丐绝没有疯,只是突然发了横财。
芙蓉街上四十桌宴席所摆鲍翅参肚、燕窝海鲜俱是姑苏苑内四位大师傅柴米油盐的手艺,其色瑰丽,灿若烟霞云锦。白玉瓶中所藏更是九十年酿的醉海棠,雅致怡人如葱绿,其香醇绵甘厚,沁人心脾,整个姑苏城绝找不出第四十一瓶。但这些乞丐却半点也不知道珍惜,鲸吞牛饮般,似乎只是在吃隔夜剩下馒头菜汤。
姑苏城中人傻傻看着,若不是怕脏了眼睛,只怕他们的眼珠子都要掉在了地上。
只要你是个要饭的,便可入席,姑苏城中从没有出手这样阔绰豪奢的施舍。
今日赌天下的新东家在芙蓉街上宴请城中乞丐。
这样妙的事情,除了石泓玉,还有谁能做得出来呢。
但这件事,偏偏不是石泓玉做的。
石泓玉坐在屋脊上,手把一盏醉海棠,笑吟吟的看着谢敏。
谢敏被看得不自在,道:“难道我脸上长花了吗?”
石泓玉笑道:“原来你也会胡闹,原来你也是个人。”
谢敏失笑道:“你是在骂我,还是赞我。”
石泓玉喝一口酒,喃喃道:“太淡太淡了,醉海棠本就是女人喝的酒,我只当姑苏苑的师傅们有多么了不起。哈哈。”
谢敏道:“姑苏苑除了东西贵些,本来就和别的酒楼没什么差别。”
石泓玉看着檐下乞丐,忽有感触,道:“我一向自诩风流洒脱,原来到底比不上他们。”
谢敏见他意兴索然,倒是心中一惊。石泓玉会胡闹,会打架,会生气,却很少如此灰心。
石泓玉续道:“我记得你说过一句话。”
谢敏道:“我说过许多话。”
石泓玉忍不住又瞪了他一眼,道:“你说能坦然接受别人的施舍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谢敏道:“似乎是的。咦,下雪了。”
石泓玉跳起身来,阴沉沉的天空下,几粒雪珠子静静落下来,他心下大喜,忍不住道:“若是有一盘棋,温一壶酒赏雪,那便好了。谢敏,你说呢?”他回身看向谢敏,哇呀一声叫出来。
谢敏斜倚在檐边,正懒懒的摆开一局棋,脚边的火炉尚冒着热气,炉上温着一壶凛冽的烧刀子,酒香散开来直蹿到石泓玉的胃里。
谢敏低首垂目,亦不瞧石泓玉,只是淡淡的道:“石大少可要杀一盘么?”
石泓玉几乎屏住了呼吸,半晌方道:“你还是人吗?”
谢敏笑道:“我记得你刚刚说过我也是个人。”
石泓玉朗声而笑,卷起衣袖来,道:“来来,杀一盘。”
谢敏拈棋在手,道:“咱们来赌个东道可好?”
石泓玉奇道:“我有的不都是你的吗?还赌什么?”
谢敏似笑非笑,低声道:“是么?”
石泓玉抓耳道:“还是你瞧上了那几个丫头?”
谢敏忍不住好笑道:“我就是要你一句话,要你听我一次话,如何?”
石泓玉道:“什么话,难道我还会输给你吗?”
谢敏道:“胜败乃是常有之事。”
石泓玉无奈道:“好吧,我应承了就是。你若是输了呢?”
谢敏不答反问道:“你说世上贵重的酒是什么?”
石泓玉立时来了兴致,道:“这是从何说起?”
谢敏道:“从杜康酿酒说起。”
石泓玉抬首望天,凝眉沉思:“西域的葡萄酒是极好的,甘醇似露,我前一年去的时候尝过一次,果然是好滋味,齿颊留香。”
谢敏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原是不错的。”
石泓玉落了一子,道:“滕旌的那两瓶梨花酿大有来头,只可惜给我一口饮了。再有李中梓的杏花汾酒。”他说道此处,意味深长的看了谢敏一眼,大有揶揄之意。
谢敏亦忍不住莞尔,道:“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李老爷的酒,不喝也醉人。”
石泓玉道:“只可惜他太耽于此,变着法的调酒,已然失了一个真字。”
谢敏颔首道:“一个人沉溺醉心于某件事时,虽能做的很好,却永远也做不到最好。”这句话听起来有几分别扭,其实内中大有道理。若是太执着于一件事,往往会失了本心,舍本求末,反而难以达到巅峰。凡事过犹不及,谢敏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石泓玉道:“所以我说他还不及清平乐,几年前她酿的女儿红,纯朴香绵,虽有几分粗糙,却已得酒中真义。”
谢敏道:“还有呢?”
石泓玉道:“皇宫的御酒醉花阴,哎,相传不过只有几十坛。连皇帝老儿也舍不得喝。醉花阴分三品九劫,上品自是最佳,观其色冷凝如白雪秋霜,嗅其香觉寒凉似冰,沾唇便如清荷滴露,入舌似是微风拂面,至喉已如三春暖阳微醺,入腹好似文火煮酒,慢焚檀香,醉倒花阴而不自知。可惜那时候我太小,半点也不懂得其中妙处,如今再想也不过是聊以□□。若说珍贵,天下再也找不出甚于醉花阴的。”
谢敏轻叹道:“醉花阴确实是人间极品,难道没有更胜一筹者吗?”
石泓玉瞪大了眼睛道:“醉花阴还是前朝所酿造,埋于皇宫已不知道多少年了,难道还不够珍贵么?”
谢敏拈了一枚棋子,淡笑道:“是么?”
石泓玉见他落子,忙道:“你怎么落了三子。”忽地脑中灵光一闪,骇然道:“你说杜康酒?不,绝不能够。”
谢敏笑道:“为何不能?”
石泓玉端坐了身子,凑上前道:“你到底故弄什么玄虚?”
谢敏又落一子,石泓玉恍然不见,皱眉沉思。
谢敏道:“古人酿酒,到底不纯,与今之相比其实甚远,惟有杜康所酿之酒,未曾真正传世。相传杜日吟乃是杜康二十一代嫡传子孙,酿酒之技已臻化境,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石泓玉苦笑道:“可惜这老怪物也不知藏在何处,听说他在楼兰,我便去了楼兰找他,连波斯、东瀛都去了,鬼影也没见一个。不对,就是杜日吟也酿不出杜康酒来。这酒几百年前就没了秘方。”
谢敏道:“杜日吟虽酿不出来,难道世上便没有杜康酒了吗?”
石泓玉轻笑道:“他都不成,旁人就更没有指望了。除非,除非。”
谢敏紧问道:“除非什么?”
石泓玉竟鲜有露出紧张神情,小心道:“听人说杜康酒世代相传,至杜日吟还剩得三瓶,一瓶他自己喝了,一瓶和人打架时摔碎在地上,哎,那片地方圆十里酒香醉人半月不去,连鸟雀也醉了。杜日吟如今已年过半百,却膝下无子,这最后一瓶么,是传不下去了,只怕他是要带进棺材去的。我本来要等他死后,呵呵,将那瓶酒挖出来的,谁知。”
谢敏接口:“谁知你虽找不到他,他却久仰你大名,听到了风声,他自然知晓你石大少向来是说一不二的,所以便将这最后一坛酒藏起来了。”
石泓玉苦笑道:“最糟糕的是就是他总不放心,一天连换好几处,藏来藏去,再过上几年,只怕连他自己也记不清藏在何处了。”
谢敏笑的欢畅,叹道:“正是因为如此,杜康酒方是世间最珍贵的。”
石泓玉叹道:“醉花阴虽然难得,终究还是有半分指望的。杜康酒么?只好等下辈子了。”
谢敏又不住摇首,手指向脚畔的火炉,道:“你若胜了我,便将这壶酒输于你如何?”
石泓玉嗤笑道:“你何时变得如此小气了。”
谢敏半躺在房檐上,侧着身子,身上的衣衫滚满了雪粒,他似笑非笑,眼角竟隐有几丝皱纹。
石泓玉少见他神色如此古怪,脑中忽地轰一声响,全身冷汗淋漓,软倒在房顶上,怔怔的望着灰蒙的天色。他两颊潮红,眼中神态如痴如狂,胸膛憋闷,似乎连大声喘息也不敢。
谢敏忍不住露出一丝忧色,叹道:“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