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玉泱篇之六(1 / 1)
平生第一次,我竟不敢抬头,看师尊的眼睛。他是何时回的天墉城,在这门口站了多久,刚才的话,他又听到了多少?
此时此刻,我只盼自己化作砂石,一阵风过,吹散无形。
如同死境的沉寂中,我听见师父突然急促的喘息。在场所有人,都立刻知道发生了何事,因为这些年,我们实在见过太多了。
多的,连旁观都已然觉得承受不了,却不知身在其中的那个人,如何能一次又一次的扛下来,然后,微笑如常。
噬魂血煞,如附骨之疽般的存在,从来,不容许遗忘。
玉真第一时间冲上来,将桌上杯盘全数撤下,以免师父挣扎间碰碎瓷器,伤到自己。
而我亦几乎同时跳起身子,扶住她的手臂,支撑住她的身子。手掌下,她的每一寸肌理几乎都在痉挛,却仍自死死抓住桌沿,勉力坐直身体。
“师兄,还请你,先出去吧。“她的脸转向门口的方向,面上竟仍带着笑,声音里,是压抑的抖颤。
每一次的发作,她都会要求师尊离开,而师尊,也从来依她,这么多年,不置一词。
可这一次,师尊却出乎意料的,没有如往常般默然离去,而是举步进门,径自走到了她的面前。
“我留下,你们先出去吧。“这是他回来后说的第一句话,声音低沉,却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我不由自主的看了一眼玉真,在她眼中,看到与我同样的茫然。
师父的身子抖的愈发厉害,抓着桌沿的手指已然泛起青白。她微微张口,还想说什么,但巨大的疼痛令她需要积攒全身气力抵挡,一时竟一句话都说不出。
师尊拍了拍我,轻且坚定,我默然放开了她,退到一旁。
他定定的看着她,“这一次,我留下,求你。“最后两个字,声音极轻,却如同惊雷在我耳旁炸开。
自幼上山,拜在师尊门下,从来,未曾听见师尊口中,一个求字。
他是那样,骄傲而强大的人。
师父当是也被这两个字震撼到了,许久一动未动。
而后,她静静的,笑了起来,那一瞬间,满院的梅香似乎全都席卷而入,在这小小的屋里倾洒流淌,我几乎忘记了,她所正在承受的折磨,忘记了,她的世界,所有色彩早已隐没。
因为她的眼中,再一次泛起了粼粼的波光,仿佛明月照千江,潋滟了,岁月无常。
“也好,“她轻轻的,却如同从心底最深某个角落呵出了一口气,松开了一直死死攥紧的手指,向着师尊的方向,微微抬起,”我也该,向你讨还,你欠我的——“她吐出这几句话极是吃力,说完便是一阵急喘,面上却笑意不减。
师尊像是也笑了,上前一步,弯下身子,将她,深深的,拥入怀中。
她的手臂仍是颤抖,不知因为疼痛,或是犹豫,但终究,在师尊的颈后,缓缓扣紧。
虽然天墉城上上下下,人人皆知,他们如同一体,密不可分,然而这许多年来,他们相依相伴,却谨守本分,从未有半点逾矩。
而此时此刻,看着房中相拥的两人,我却突然感受到,某种穷途末路般的绝望。
我想,那是一个盟约,亦是,一记绝响。
我知道我们该离开了。轻拉玉真退出房间,将门关好,然后,像师尊多年来做的那样,默默的在门外守候。
不知是否错觉,这一次的发作比平时更为漫长。
这样长久的等待中,我与玉真,却谁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对这样一个世间,这样的两个人,我们都已,无话可说。
待得屋内终于平静下来,日头已然西斜。
玉真猛然站起,匆匆道:“我去打盆热水,师尊最喜干净,不能——“许是坐的久了腿发麻,她踉跄了一下,我伸手欲扶,却被她推开,背过身去 ,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我去烧水。“话音未落,她便已远远跑开,风中,隐隐有压抑的低泣传来。
我轻轻敲了敲门,无人应声。
许久,我将房门推开一条小缝,向里看去,只见师父已然沉沉睡去,师尊坐在床前,静静的看着她。
我从未看过师尊那样的神情,柔软的,像是春日的湖水,洗去了所有的哀伤和茫然。
他俯身看她,像是看着一段,很美,很美的时光。
那一眼间,花开花落,仿佛,已是一世一生。
“可以了,“师尊突然开口,虚无缥缈,像是我的一个幻觉。
“已经可以了,“他的声音终于真切了起来,”你答应过的事,已经做到了,接下来,是我答应的了。“
他的手,轻轻落在她的头顶,“记得,我答应过的,你等着我,好不好。”他竟缓缓的,露出一个微笑,“这些年,有你在,我过的很好,以后,也会好好的,所以,安心吧,我——“他深吸了一口气,”不需要了。“
不需要了——
终于,说出来了。
我仰首看了看天,眼眶发烫,却没有一滴泪。
哭什么呢,该哭的,从来都不是我——
我咽下喉头的梗滞,再一次看向屋中人,只清晰的看见一滴泪,自榻上昏睡的人紧闭的眼中滑下,划过苍白的脸颊。
我恍惚间觉得,那不是一滴泪,分明是一把刀,看见它的人,心上,都随着那个弧度,绽开了一道沁血的伤口,在以后数不清的岁月中,腐烂,结疤,永不愈合。
我站在房门外一步之遥,却突然失去了迈进去的勇气。
我生生顿住脚步,甚至不敢抬头再看师尊一眼,便转身而去。
待离了妙音阁的范围,我跑了起来,越跑越快,心下却仍是一片惶然。
天地之大,我又,该往何处。
我没有御剑,仅凭双脚,在严冬的寒风中狂奔,不停的,狂奔。
待我再次回神,我已经跑到了后山。
我停在了悬崖边,双手撑住瘫软的双膝,耳边嗡嗡作响,仅闻自己的心跳如擂鼓,和着急促的喘息,在风中支离破碎。
默念清心决,平复了心跳,却平复不了心中愈甚的惶恐和悲凉。
缓缓直起身子,从陡绝如削的崖壁上,极目望去,尽是云雾缭绕,山下的炊烟人家,红尘滚滚,那些个鲜活的爱恨情仇嬉笑怒骂,都仿佛被吸入了这一片苍茫的浮云中,消散无痕。
如何能看得见呢,从上山的那一日起,便被告知,人世间的痴嗔怨恨,在这里,是微不足道的。
因为这个地方,是最接近神的所在,而神,是无情的。
可为何,在这个地方,却总有他们那样的人,有他,还有她。
以及,在更为遥远的过去,那些传说中的人们,那些心之所向,无惧无悔的他们。
他们为何,不无情呢,若能无情,他们,该就不必背负那些沉重又悲哀的宿命,更不必,承担那些原本不属于他们的悲剧了。
若能无情,该有,多好。
可若当真如此,这个世间,又该是,多么冰凉。
我抬头看看头顶的一片天,那九天之上的神明,正遥遥俯视着这一片大地。
从来,不救人。
心头自许久许久之前,便翻涌压制的惶惑,恐惧,不甘,愤懑……以及绝望……
此时此刻,挣脱了所有的束缚。
我听见自己一声长啸,随后便是巨大的回响,在寂静的群山叠嶂间,霎那间连成一片。
一声一声,回荡在仿佛空无一人的天地之间。
不知过去了多久,我终于筋疲力竭的坐倒在地,脑中终于渐渐清明起来。
我撑起身子,探手到腰间,摸到一个纸包,
缓缓握紧。
我想,该去做一件事了。
她嘱托我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要去的,是天音阁。
晚膳时辰过后,师尊需得到临天阁批阅一日的文书信章。师父受伤后,他经常会留下陪师父用晚膳,有时耽搁的久了,便令弟子将文书送至妙音阁,但师尊为人严谨,对城中诸务从未轻忽以待,即使,今日这般情形。
果然,房中空无一人。
所有弟子都认识我,一路畅行无阻,入了师尊房中内室。
我从怀中摸出那个纸包打开,里面是些透明的粉末,轻嗅一下,并无任何气味。
我毫不犹豫,将粉末全数倒入师尊惯常使用的茶壶。然后,盖上壶盖,将洒落周围的些许轻轻擦拭干净,便径自掩门离去。
在我记忆里,我从不曾忤逆师尊任何一句话,我亦坚信,有生之年,都不可能做任何一件违背他意的事。
因为,他于我,不止如师如父,甚至某种程度上,他便是我的信仰和方向。
但此刻做的这件事,我却没有一丝慌乱和疑虑。即便大不敬,即便荒谬,即便成功几率渺茫,我都,将尽最大的努力。
因为,这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从天音阁出来,我便立时赶往妙音阁。
甫一推开房门,第一眼看见的,便是玉真跪在床前,泪流满面的回头看我。
我闭上了眼,知道,是时候了。
我与玉真对视一眼,上前一步,亦跪了下去,端端正正的,磕下头去。
师父,请您,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