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玉泱篇之一(1 / 1)
玉泱
昆仑山天墉城第十二代掌门陵越真人天纵奇才,于他治下开天墉数百年盛世之局。
陵越一生磊落仁惠,具侠义之风,而又赏罚分明,深得人心。然其在位五十三年间,门派执剑长老之位空悬无主,直至第十三代掌门即位,始将陵越唯一亲传弟子立为执剑长老。
此一则陵越难逃非议,猜疑有之、不满有之、唏嘘有之,陵越于天墉城史册之上缄默终生,未留只字片语。
某年春日,已隐居山间的陵越倚窗静坐,于无声细雨中安然合目,满百岁而仙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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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师尊仙去的那日,天墉城降下了年来第一场雨。
那是师尊百岁诞辰,我起身时,却突觉心中惶然无主,是多年未曾有过的心境。
我知道,我该去见见师尊了。
师尊卸下掌教之位,退隐山林,算来已有二十三年,却不知为何,仿佛弹指一挥。年岁越长,时光的流逝便愈发模糊。有时会恍惚想起,遥远的少年时光,那时不过三年五载,便像是经历了一生一世。
或许因为,一生中至关重要的人和事,大多,会在年少时相遇。
而后,便是漫长的别离。
不过一时三刻,我便已身在师尊隐居的木屋前,心中的惶然却愈甚。
究竟发生何事,我想,我已有所觉。
师尊隐居之地,就在昆仑山中,离天墉并不远。据他曾说,凡有天气清朗之日,举目望去,便可看见临天阁巍峨森然的主殿,在浮云中若隐若现。
我却并未见过。
虽然离得近,气候却全然不像终年积雪的主峰那般孤冷清寒。不过初春,谷中已是流水环绕,绿意盎然,一片又一片不知名的黄色小野花,在料峭的春寒里,开的喜人。
这是,她为自己选择的地方,最终,亦成为了他的归宿。
其实,合该如此,他们此生,不曾殊途,自当同归。
这样,很好。
木屋是师尊自己搭建的,极为简单,只得一室。室内除却一桌一塌,及满架经卷和手书,再无其它。
如同师尊的一生,纵然地位尊崇,身担重负,却由始至终守着极简极清的本真,百岁光阴,未蒙蔽分毫。这样的人,不需修仙,原本,就是接近神的存在。
离开天墉那日,师尊将宵河传予我,自此后,不曾执剑。
我终于推开房门。
一眼,便看见了他。
师尊倚窗静坐,一头银发如雪,双目轻阖,安然如常。
窗未关紧,有细雨斜斜的卷了进来,沾湿他的眉眼,他的右手轻握成拳,一缕暗黄的丝绦从指缝垂下。
我知道那是师尊从不离身的玉坠,自幼上山,在天墉城几乎过了一生的师尊,离开时,只带走了这枚玉坠。
我轻轻的,合上了眼。
终究,到了这一日。
从师尊淡然笑着说,他只愿为天墉城掌教真人陵越,活此一世的那一刻起。我便知,终究,会有这一日
环顾四周,师尊应是做好了一切准备,一应物事,井井有条。
架上的经卷书册,按名目整理安放,案上空置无物,仅有一本厚重的册子摆在正中央,那应该,是留与我的。
略略翻过,竟是师尊于修道武学,咒法仙术的心得见解,对天墉城传统修炼之道,何为精华,何为糟粕,也多有批注。
满满一册,是他毕生心血。
我既惊异于师尊于灵修武道,所思之深,所学之博,却同时,涌上了巨大的荒凉与悲恸。
自八岁那年,拜入师尊门下,至今,七十三载,一世的师徒情分,已然缘尽于此。甚至连他生都不可期许。
他的来生,我,或者有关天墉城的所有,我们都不能也不该再去打扰。
因为我知道,他们等这一日,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久的连我,都快要忘记,她笑起来,是什么模样。
终于,等到了。
这样,很好。
我紧紧握住书册,像握住师尊给予我的,最后的教诲和关怀。却再留不住,那残留的一点微薄的温度。
年少无依,曾经最惨痛的别离,见证了人性阴狠卑劣的极限。
最初得到的温暖,是那个在辱骂声淹没的人群中,越众而出的绛紫色身影,是那双穿过投掷而来的石头和土块,将我温柔拉起的手。
命运至此扭转,之后,在漫长的岁月里,得到的威严的教导和细微的照拂,是记忆里最厚重的温暖。
终于,全部失去。
距离上一次失去,整整,五十四年。
我的手指略微松开,书册中落下一张薄笺,在屋内轻扬的风中,蹁跹而起。
我轻轻捏住了它,展开一看,只得潦草的两行字,
“不堪别离久,毋宁长相忆。”
是师尊的字迹,像是随手写下夹入书中,而后在年岁久远中忘却,又或者,是他刻意为之。
因他说过,陵越终究,不是神。所以,在理清一切牵绊离去之前,还是任由自己,留下了这么一丝的印记,属于陵越,而不是天墉城掌教陵越真人的印记。
我想,我该回去了。
我并未将师尊的仙身带回天墉城,而是留在谷中,葬在那座早已长满青草的坟茔,墓碑是师尊多年前立下的,却从未刻下只字片语。
我默然半晌,唤出宵河,一挥而就。
长相依。
他们终于,不必再相忆。
这样,便足够了。
其它的,亦不必后人评说。
我回到了天墉城,刚入剑阁,便见弟子熙钰迎了上来,笑道:“晨起便不见师尊,想今日是师祖寿辰,虽然他老人家仙风道骨这些俗事早不萦于心,但师尊向来孝顺,必然…”熙钰性情活泼,平日里心直口快,倒与一般天墉弟子的沉肃端谨大为不同,却也不失灵醒聪慧,此刻看我神色不对,立时住了口,踟蹰半晌,呐呐的开口问道:“师尊,师祖他老人家,还好吧?”
我对他的问话充耳不闻,越过他走到窗前,负手而立,窗外细雨无声,昆仑山重峦叠嶂在烟雨中愈□□缈。
“熙钰。”许久,我终于开口,唤了他一声。
“是,师尊。”熙钰躬身答道。
“去敲钟吧。”我淡淡说道。
“敲,敲钟?”熙钰蓦然抬头,惊异的看着我。
“是,敲钟。”我轻轻重复了一句,“敲,十三下。”
“十三下?师祖他…”熙钰大惊,直愣愣的看着我,半晌,扑通一声跪下,伏下身,“是,弟子,领命。”
我闭上了眼。
不知多久,钟声响起,浑厚悠远,一声,又一声,传遍天墉城上下。
所到之处,弟子纷纷跪伏于地,更有甚者,失声痛哭。
钟声十三响,天墉城第十二代掌教,陵越真人,仙逝。
第十三代掌教,是与我同辈的玉琰,为人忠直,虽不及师尊当年惊才绝艳,但性情沉稳处事周到,继任掌教多年,倒也无过无失。
天墉城在师尊治下,已达鼎盛巅峰。只需好生看守,不移根本,便可保至少数百年安好,威名不堕。
我相信,玉琰能做到。
如此,方不负师尊一生殚精竭虑,心血煎熬。
不负,她当年的牺牲和承担。
我突然想见她。
我已许久没有见过她。
她已经离开了,比许久还要久。
我还记得,她的手指初次抚过我的头顶的温度,我还记得,她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的轻柔,我还记得她俯身抱我时,鼻端萦绕的她身上永远清甜的香气。
但我却忘记了她的脸,忘记了她微笑的时候,唇角弯起的弧度,忘记了她流泪的时候,眼里的光芒。
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经说过,她离去后,唯一的愿望,就是我们忘了她。
她希望我们忘了她。
我却真的,几乎忘了她。
我要去见她,立刻。
我要去的地方,是妙音阁。她的,妙音阁。
自她离去,妙音阁便封闭了起来,师尊设下结界,除了他和我,再无人可入内。
但我们都再未去过,一次也不曾。
我不曾,他也不曾。
轻念咒语,结界破开。距离我上一次踏足这里,已是五十四年。
结界之内,时光却仿佛是凝固的。
已是早春的时节,这里,却仍飘着纷扬的小雪,她寝居之外的那株梅树,也仿佛孤立于时空之外,灼灼开着,吞吐幽芳。所有的一切,都停留在她离开的那一个午后
师尊卸任后,连他所居住的天音阁都顺势入住下一任掌教。师尊作为天墉城创教以来功绩至伟的一任掌教,离开时,却没有留下任何一处属于他个人的痕迹。
唯一留下的,只有这个地方。
我在院子里慢慢踱步,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熟悉的如同午夜惊破的梦魂。
突然想起什么,拂开石椅上的积雪,上面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依稀可辨:
“性动情逸,心动神疲,守真志满,逐物意移。”
稚拙的笔迹,仿佛能看见那个小小的孩童,咬着唇,一笔一划,认认真真的将她的教导刻在石头上,刻在彼时不谙世事的心中。
从此,永生不忘。
我的手指缓缓拂过,一切,都是当初的模样,只除了,明镜般的石面上,映出的脸孔,早已不是当日那个苍白的少年,亦不是后来那个沉默的青年。
尘满面,鬓如霜。
纵使相逢,应不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