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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第四十章/终可归家(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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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内,反攻开始后的第十八天,兵戈碰撞声,鲜血喷洒声,马匹惊鸣声,隆隆战鼓声,还有不绝的叫喊着杀的人声,交织成了疆场上的混乱场面。

“盛江,天狼阵已破,那拓跋吐浑又受了伤,现在正是取他首脑的好机会,你带人做我掩护,往东北方进攻。”庭生胯//下之马扬起铁蹄,咴咴地高叫了声。

盛江端坐马上,挡住敌人往自己身上砍来的大刀,应了声,“是!”

“可看得清义父在哪个方向?”庭生一边策马,一边用手中沉剑击杀着两旁的敌兵。

“西北方!有毛青、徐会在陛下身旁,应该不会出大问题。”盛会招呼自己手下跟上祺王,口中答道。

“那拓跋胸腔受伤还亲自上阵,”庭生的少年声线里难得外溢出了一丝意气疏狂,“真是嫌自己死得不够早。”

盛江挡住庭生右侧攻来的一支长矛,“北燕大势已去,这是老天助我等啊!”

“等会儿近了后,你让手下引开拓跋身旁的卫卒,然后再从正面攻去引开他的注意,”庭生又是一剑,挑开敌兵的枪戟,“我趁机从背后杀了他。”

“是,属下明白了。”

盛江刚吩咐好部下,转头就见那载着拓跋吐浑的战车不住往后退,竟是因招架不住势如破竹的大梁军队,想要撤了。

“不好,将军!拓跋老贼往西北方逃了!”

庭生一边杀敌开路,一边低喊,“拦了他!”

西北方多是皇城军,庭生虽知萧景琰不会让拓跋吐浑这般轻易地逃走,却还是两腿夹紧马肚“驾”地一声赶马过去。途中还有不少皇城军的兵卒给他让路,间或帮他挡去北燕的刀剑。

“兄弟们,谢了。”庭生沉声道了声谢,而后不顾喷上面庞的鲜血,一路厮杀着往西北方行去。

那拓跋吐浑虽有亲信卫卒保卫着,但身陷战场中心,被众人围攻,早已力不从心。

“他娘娘的!”拓跋吐浑操着脏话大骂,“不是你们说这天狼阵大梁娃娃定破不了吗!现在又是怎么回事!都被他们杀到车前了!”

“属下,属下也不知道啊……”车马下,有人一边奋力抵抗着,一边喏喏回答。

拓跋吐浑怒火中烧,拿起大刀就把那没用的参谋砍成两半,“饭桶!一个个饭桶!”

车下众卒见那参谋死状惨烈,浑身一抖,竟是差点瘫软在地。

盛江的部下趁此缠围上去,把小兵们拖得再也顾不上车上的主帅。

“拓跋老贼,吃爷爷一招!”盛江从战马上一跃而起,往拓跋吐浑直直刺去。

拓跋也不怕,两眼一眯,抬起大刀就用力一挡,力道大得把盛江震回原地,胸腔不住起伏,“哼,这种女儿家的力气,还是回家再练练吧!”

盛江粗喘着,听罢这话,却是一怒,右手抬剑又向拓跋吐浑胸腹刺去,行至中途时,趁其不意,竟是从左袖里又摸出一把寒剑,迅速向拓跋的脖颈攻去。

拓跋吐浑没想到这八字胡的男人居然是使双剑的,虽隔了上面的剑,但待迟愣了一瞬后再去挡下方的剑时,却是力不从心了。左胸那犹疼裂的伤口带得他的动作迟缓了几分,泛着寒光的长剑更是直直地贯穿了他的腹部。“操//你……大爷的……”

他倒吸一口凉气,咬牙大骂,甚至用粗壮的大手一把拔出那插在肚腹的长剑,叮地一声丢在车上,而后颤巍巍地起身下车。他拨开在忙乱中想要来支援自己的卫卒,冷汗淋漓中眼里满是滔天恨意,举起铜剑的双手虽颤抖着,却暗含蓄力的威势,“他娘娘的……看爷爷……不杀了你……”

一直在车后无人关注处掩去身形的庭生见此,眼里眸光一闪,足尖一点,直直跃起,抬剑便往拓跋吐浑的后颈刺去。

周遭的北燕军都被皇城军缠住了,车马下的卫卒更是被盛江的部下缠住,拓跋受了重伤又被盛江转移了全部的注意力,现下是个绝佳的好时机!

风声,呼喊声,厮杀声,车马声,兵戈声,所有的声响都在他的脑内隐去。他的双眼,他的大脑,他的每根神经,都牢牢牵扯在那触手可及的目标身上,似是吐着丝的蜘蛛对粘在网上垂死挣扎的蝇虫一跃而去,展开最后的致命一击。

“嗬!!!!!!!!”半空中的庭生在拓跋吐浑刚反应过来急急转身之时,用劈天开地斩裂山川初辟鸿蒙的力气挥下手中厚重沉剑,飞扬的气势宛若神龙腾云,长声吟啸,气壮山河,势吞万里。

但是过于信任友军的他,过于专注敌方的他,没有看见就在他挥下长剑的那一刻,不远处有一个皇城军的小兵举起了手中矢弩,眯起眼暗恨着朝他射出了三箭。

霎时间似乎风静了,苍穹之上如城倾压的厚重云层凝滞在了原地,半空中的身影与战场上的两人皆瞪大了双眼,似是不可置信。

而后时间融冰,血风凛冽,两人在短短一瞬间直直地摔落在地,激起障人眼目的沙尘的同时,引起了周遭的如雷轰动。

“主帅!!!”

“将军!!!”

是友是敌,躺在地上血流不止的那人却分不清了。

方才他虽砍进了拓跋的脖子,却被一箭射中腰腹,一箭射中左臂,还有一箭——射中右眼。

哪怕背部受伤腹部中箭时,他都不曾体会过这般恍若地狱淬火的痛苦。右眼在被箭矢射中的刹那就已眼球碎裂,血流满脸,仿若心脏也被射中贯穿,抽搐着疼痛一片。

庭生咬牙抵抗着那宛如凌迟的痛楚,明明疼得想流泪,却再也流不出一分。因为流出的,全是血。

他粗喘着气,嘶嘶地痛哼,双手更是紧抓着身下的沙地,止不住地如筛糠般颤抖。

越颤抖越痛,越痛越颤抖,可哪怕疼得似是整具身躯都已颤成万千犹叫嚣着痛楚的肉块,他还是无法控制自己近乎自虐的动作。

如果,能死去就好了……

面对艰难命运也从不曾言放弃的大脑划过如此神识,似是在无上疼痛前沦为了卑躬屈膝的低微奴仆。明明潜意识觉得可笑,可他却压不住那汹涌的溃逃。

眼前有银光一闪,似是有谁攻来,接着又是雄厚的一声兵戈相撞,似是有谁挡了回去,在他耳旁急急地唤着“将军、将军。”

完好的左眼开始传来隐隐的痛楚,庭生握紧手中长剑,却又失了气力,长剑直直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一声声地在他脑海里回荡,余音绵长,就像是听到了谁的灵魂“砰”地摔碎在地。

脑海中瞬间闪过了夏侯惇“父精母血,不可弃也”的高喊声,他虽熟读三国,却做不到像夏侯惇那样拔箭啖之。全身上下都失了力气,血液流失得越来越快,连意识都清明地涣散着,哪怕是小小的抬手动作,他都觉得像在砧板上被碾压过一样。

“盛……盛江……”往常低沉沙哑的声音此刻只剩下了虚弱无力。

“属下,属下在。”

庭生咬紧牙关挤出喉中话语,“帮我……把眼睛拔//出来。”

“将军!”那道声音似是惊恐万千,挽着他的手都力道大了几分。

“不然……左眼也会瞎……”他喘着气,左眼和大脑的痛楚开始翻江作浪,疼得他又是大力一颤,“快!快!”

霎时,插在右眼的箭似是在犹豫间被人握住,箭身有隐约的颤抖,那连绵的痛楚激得他差点痛昏过去。而后就在刹那间,流着深红鲜血惨如鬼魅的右眼,随着微锈的箭镞,一同被大力拔了出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鲜红血珠在空中飘荡绽放成点点血花,却又被回荡在天地间的惨痛声响震落在地,看起来,倒像是下了一场漫天血雨。

庭生捂着眼,无力地大躺在苍茫大地上,血色视线里除了如熔浆翻涌的浓稠暗红,再也看不见其他。

“将、将军,唔!……”似是有谁倒落在地。

“你这娃娃竟敢杀了我们的主帅!兄弟们上啊!!!!!!!”似是有谁愤而呐喊。

“杀!!杀!!杀!!!”似是有谁群攻围困。

覆着血渍的左眼在不住旋转的通红天地间,看见了暮色残阳下举起的无数银剑长//枪,冷冷清光,映着锋上热血,刺目得很。

“唔!……”数十根尖锐的兵器在瞬间没入了少年鲜活的躯体,搅动着带出血肉来。而后,又齐齐再次整根没入,一下,又一下,直到把右眼已瞎的少年搅得烂透,全身上下尽是骇人的血窟窿,没有一处完好。

痛楚几近湮灭灵魂,可神思恍惚中,意识涣散间,他却是慢慢地无声笑了出来。

先……先生……

【——我要走了。这,或许是你我最后一次见面。】

【——我从来没想过要害你,也没想过要害义父。】

【——这场闹剧,我会亲手结束它。】

【——长苏,我不会让你失望。】

【——先生,如果来日我还能活着见你,你能不能还我,一波常三过笔的一捺?】

先生,你看……我终究还是……亲手结束了这场闹剧……

只是呵……恐怕不能活着回去……向你亲自讨要那……

一波常三过笔的一捺了……

似是离开了什么痛苦的羁绊,沉重的束缚,飘飞间他依稀看见了记忆里的旧时盛景。苏宅中仍是翠竹环绕,风过处枝叶摇欹,凤尾森森,龙吟细细。而他的先生就那样随意地坐于石凳石桌旁,穿着灰衣披着白氅,手持一卷做满批注的旧书,轻咳了咳后朝他挥手一笑,眉目温润,眼神清朗,“庭生,过来,今日我们不学书,学作画。”

仿若一眼万年,此生过尽,他直直地盯着那眼前人心上人意中人,呼吸与心跳乱成一处。

“好。”简短应声里是连他自己也未发现的暗藏温柔。

“不行,我们家庭生得先练了剑才可学画。”先生旁的义父摇摇头出声,“不然到时候手无缚鸡之力的,怎么称得上是我萧景琰的儿子?”

“先学画。”先生淡淡地用余光看了义父一眼,把异议压了下去。义父鼓着两腮,似是不满,却不敢多言。

在旁边练拳的飞流哥哥见他来了,眸光一亮,竟是比那耀目阳光还要灿烂几分,“庭生。学完。一起玩。”

他愣愣点头,“嗯,一起玩。”

而后,不知为何,众人全都涌了出来。

吉婶用抹布拿着一碗滚烫的桂圆猪髓鱼头汤从回廊走到了他面前,“哎呀烫死我了!这是补脑的,庭生等会儿你可得慢些喝,小心烫着舌头啊!”

在旁的黎纲叔和甄平叔拿过汤碗,“我们先给庭生吹吹吧。”

被声音吵出房的晏大夫见了他,气得跺跺脚,“你还来什么来啊!仗着脑子好就拒绝做我徒弟!哼以后你求我我也不做你师父!”

蔺阁主从房里出来,端给先生一碗药,瞥见他时嘴中虽说着“和飞流一样是个小兔崽子”,可眼里却是含着淡淡笑意。

他手足无措地望着众人,仿若浸沐于万丈青阳,心头是一阵阵潮起又潮涌的温暖与感动。

“庭生唉,来爷爷这。他们整天让你学东学西的,一点都不让你玩,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哼……”萧选轻哼着,而后笑呵呵地向他招手,“来,爷爷带你去放风筝,看花灯,打马球。这些都可好玩了,乖孙子,来爷爷这边。”

爷……爷?那个……杀了他的父母,杀了他的童年的……爷爷?

他望着那个苍老肥胖的老人,望着那人眼里真切的疼爱,听着那人喊自己“乖孙子”,明明该恨的,明明该像幻想了千万遍那般地啐他一口,可那在胸膛里横冲直撞的情感竟是让他再也无法拒绝。

那人是他的爷爷。是他哭泣时会抱他哄他安慰他的爷爷,是会把他这个小皇孙宠上天一点都舍不得他受一点委屈的爷爷。是他血脉相连,最亲也最近的爷爷。

眼中已有薄雾,他却笑了笑,笑得心酸。可还没待他落下那个“好”字,四周就冒出了那些阔别多年的故人,吵闹着围在他身边。

掖幽庭里总喜欢抢他东西的阿虎吸吸鼻涕,胖乎乎的小手递过来一串糖葫芦,“庭生,这是我特地买给你的,可好吃了!吃了,我们就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啦!”

孩童清澈明亮的眼神里,是柔软纯粹的善意。

好……朋友?

【——你算个什么东西!!这糖葫芦爷爷要定了!还不快给我!!你他娘的还敢咬爷爷?!来啊!打!打死他!!打死这狗娘养的的!!!】

似是浸在暗水里般,他咬牙抵抗着从四肢百骸漫上来的酸涩凉意,可那磕磕作响难止碰撞的牙齿,却再也抵抗不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拒绝的沉暗回忆。喉间闷声一动,他竟是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哪怕已在儿时就梦过千百次把那人打得头破血流,哪怕早对自己说过千万次的“如果要做大人,就不能再像孩子般肆意号哭”,可那被再三压抑的尖锐酸意还是再也难忍地冲破束缚化成白线刺进心脏,细细割绕,缠绵中血肉湿凉。

冷。疼。像万蚁咬噬,像真临剖心,更像……美梦难成。

泪意蹿上了泛红的眼眶,一点点地模糊了视线。如用尽一生力气般,他颤抖着缓缓点头,就连声音,也带上了隐约哭咽,“好……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身旁一人夺过阿虎手中的糖葫芦,那在掖幽庭里经常搜刮钱银的桂公公皱了一张老脸,“哎哟好庭生你可少吃些!这要是蛀了牙,你可得疼死唉!这不是招公公心疼吗?!”

每道皱纹,每分褶皱,都在诉说着担忧与关心。

心……疼?

【——你有了钱还不孝敬你公公我?呸!真是有娘生没娘教的杂种!干什么?你还想抢?!信不信我把你给阉了吊起来关在屋里用鞭子打个三天三夜?!!!】

不能哭。不能哭……

他抽抽鼻子,仰起头,让眼泪倒流回眼眶,任酸意在四肢百骸间冲撞,待低下头时,除却眼里盛满泪水,看起来与往常没什么两样。他红着眼轻笑了笑,“好,我不多吃。”

有谁挤了进来,“哎呀庭生乖啊,不哭,不哭……”向来尖酸刻薄的小翠把他搂在怀里,像哄三岁小孩般温声细语地哄着,“姐姐在,不哭啊,我们的庭生最乖了,对不对?不哭,不哭,姐姐在呢,姐姐疼你……姐姐疼你……姐姐疼你啊……”

【——你还敢揪老娘头发?!看老娘不戳死你个小兔崽子!婊//子生的果然没教养!!就你这样,你以为那傻子萧景琰会把你带出去?!呵,做白日吧你!!!】

有温软的手覆上了他的眼,轻柔地拭去那滑落眼角的泪痕,宛若饱含疼爱的母亲。

似是一切静止,心中所有牵扯着的疼痛凉意都被这个动作揪了出来,揪得血流满面,揪得伪装尽毁。他再也不想当什么沉默早熟的大人,再也不想当什么谋权篡位的祺王,他只想当个孩子,一个普通平凡又备受宠爱的孩子。幼稚也好,可笑也罢,早已忘记如何哭泣的他终是难抑地大声哭了出来,“呜呜呜啊啊啊!……”

似是把毕生的泪都给哭尽了,似是把全身的血液都给哭出来了,似是把所有的川泽都给哭涸了。山地崩裂,世界毁灭,整个天地里只有他响亮如初生的震耳哭声。“呜呜啊……”

所有人都围上来把他搂在怀中,所有人都软着声音安慰他。

他像个幼童般,依偎在众人的怀抱里,依偎在众人的关照里,依偎在众人的疼爱里,哭得不能自已,哭得涕泗横流。

难堪,却又真实。

心酸,却又感动。

他想,只要有了这一刻,哪怕立刻死去,他也愿意的。

但潜意识里他也知晓,哪怕此下立刻死去,这一切也不会如愿成真。

刹那间隔离在外的痛楚有隐约的渗透,他疼得心脏一抖,面色苍白,冷汗淋漓,面前景象更有一瞬间的撕裂,像是瓷器上蜿蜒的裂痕。而在他还未反应过来之前,身后却传来一道熟悉至极又陌生至极的声音。

“庭生。”

似是竹风忽止,人声乍静,他僵直在原地,停罢哭号,只余止不住的抽噎和泪涟涟的双眼。

转身的动作恍若有千万年那般漫长,艳阳刺目中,他看见眉目俊朗的男人踏着满地清光缓缓踱来,抚摸他头发的手宽厚而有力,像极了一个父亲该有的手。

“好孩子,你受苦了。”

就连声音,也低沉有力得像一个可以替他挑起一切重担,如巍峨高山守他一世安宁的父亲。

“……”

他可不可以猜这人,是他等了许久盼了许久幻想了许久的父亲?

早在掖幽庭,他就已历过无数次的幻梦破裂。浑身颤抖着,他像是怕认错人更像是怕熟悉的失望再次降临般颤巍巍地轻喊出声,“父、父……亲?”

男人含笑着点点头,宛如巫岫郁嵯峨,镜波开两山。而此时,他身旁的女子也走上前来,面目是他从未见过的温婉秀致,望着他的眼神更是饱含柔情又带着心疼。

女子伸出手摸上他的脸颊,轻咬朱唇,美目含泪,声音颤抖,“一别经年,好孩子,你竟是长这么大了……”

一别经年……朝生暮死……他终是等到了自己要等的人。

这一刻,再也没有了犹豫,没有了害怕,没有了怀疑。

胸膛里那阵阵泛软的情绪早已诉说了一切——这人,就是他的母亲。会温声哄他入睡的母亲,会牵着他的手做过烟柳长堤的母亲,会教他训诂句读念书识字的母亲,会宁受艰苦也不愿他受半分委屈的母亲,会念着他爱着他疼着他不求回报不求应答只求他一生无忧的母亲。

多好啊,这一见……竟是把两个他最想见到的人都给见全了……

他笑着抚上心口,汹涌着的不再是疼痛,不再是心酸,而是微荡的温暖和慰藉,是历经千辛万苦后的值得。他踮起脚尖怀抱着他们,哪怕眼里泪如沧海,那舒展的眉目却是开心得像个孩子。整个天地都在刹那定格,风声、身后的人声再也听不见了,就连时光,也渲染成一幅淡色水墨画。

原来,这两人就是他的归宿。

他一笑,春水泠泠,温暖了十六载寒冬冰霜。

“回家罢。”男人朝他说道。

身体里翻上滔天痛楚,眼前天地剥落殆尽,死亡在盼望中终于降临。

他牵上他们的手,笑中含泪地朝面前吞噬一切的黑暗缓缓踏去。

“好,我们一起回家。”

索求半生,伶仃半生,寻归半生,他终究还是……回了家。

“祺王萧庭生,虽被称为仗剑载乾坤,才智出凡世的少年侯王,却一生孤苦,寿仅十六,死前受尽万般折磨,未留得一具完好全尸。待梁帝萧景琰赶至祺王尸首旁时,祺王早已身首异处,两眼窟窿,身上三百六十二处血洞,五脏六腑被利器搅烂成泥。

只余嘴角,仍含淡笑。

似是毕生夙愿已偿,死亦安然无畏。

时年,正值永嘉二年。”

——《大梁史书·祺王世家》

梅长苏收到庭生的讣告时,正在屋内门后晒着冬日微弱的阳光。

“长苏。”木板后面蔺晨叩起手指敲了敲门,声音低沉入冰湖里去,连清水都泛不起一点涟漪。

“怎么了?可是我军赢了?”

早在前几日,蔺晨就与他说了,北燕大势已去。

“是……北燕已经败了,萧景琰现下正班师回朝,再过几日,他或就可北上见你了。”

梅长苏敏锐地察觉到蔺晨的不对劲,眉头微皱,声音也沉了几分,“发生什么事了?”

“他……”门外的蔺晨静默着,然后倒抽一口气,似是犹豫不忍。“庭生他……”

“他怎么了?”梅长苏声音微颤,只觉汹涌如潮的不安泛上心口,撞击得他阵阵发冷。

“他……”蔺晨抬起头望着冬日正午暖意全无的阳光,声音微颤,“死了。”

“皇城军里一小兵的兄长死在长林军手下,心中早已怀恨,又觉庭生罪不容诛死亦难辞其咎,就趁他暗攻拓跋吐浑时一箭射中他的眼睛。还有两箭,射在了他的腰腹和左臂上。”

蔺晨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庭生的副将盛江帮他……拔出了插着箭的右眼……却被怒火滔天的北燕卒兵击杀。而后……而后敌军以手中长矛铜剑,刺捅了庭生十余下,搅动腹中脏腑血肉……挖其左眼,将其分尸,踩踏玩乐。”

“唔噗……”房内轻晃,似有什么声响。

蔺晨扣扣地敲了敲门,担忧不安,“长苏,你没事吧?”

梅长苏倚着门框的身子一点点地滑了下去,只余单膝仍然屈起。他抹去嘴边刚刚来不及吞咽而猛地吐出的鲜血,望着身上素衣霎时染上点点梅红,眼神茫然,“我……没事。”

“我进来看看你!”蔺晨说着,竟是想把门打开。

“别了。”梅长苏倚坐在门后的地上,只觉眼前一闪一灭,白光点点,意识恍惚,过往种种似水无痕。“求你……让我一个人吧。”

脑内失去中轴,混乱一片,嗡嗡轰轰,嘈杂作响,每一声响又如刃直直刮开他的皮肉,不见血不罢休。

他抚着心脏抽痛的胸口,用力喘息着,却无法忽视疼痛中那渐渐清晰的话语。

【——……先生,留下你不是我本愿。再等等,先生。再等等,你就可以出去了。】

【——那时我就想,能被先生教导,卑微如我,是何等有幸啊!而今回想,却未料到,那竟我是这短短十五年里,唯一欢愉的时光。】

【——先生,我不像你这般无私,萧庭生一直是个自私的人,他只想为他爱的人,奉献己身,倾尽心血。】

【——我不爱这天下,更不会为了这天下,置我所爱之人于危险之地。我只愿用这天下,换那人,一生安乐,无忧无虞。】

【——先生,我也希望自己能成为这样的人,成为像你这般,完美的人。先生,我真的,是想的啊……】

【——是我,让先生失望了……对不起。】

门外,传来了隐约若无的话语。“他的手下说他时常紧攥着一张纸,还吩咐他们说……若他没能生还,就把这张纸,当做遗书,交还于你。”

梅长苏恍惚着坐在地上,两眼空洞,似是看见了门缝的微开,又似是什么都没看到。

【——捺,要一波常三过笔。先生,如果来日我还能活着见你,你能不能还我,一波常三过笔的一捺?】

从门缝里塞过了一张褶痕已深的纸,似是被主人折叠多次。梅长苏深吸一口气接过,本以为会是墨水满载的书信,亦或是画着,如波浪千叠的一捺。

却不料打开后——

看见的会是二人的旧画。

霎时间,他瞳孔睁大,浑身僵直,泪水更是难也抑止地,尽相如豆落下。

【——先生……我,我不会作画。怕是会污了这纸……】

【——没事咳咳,你暂且一试。先生只是想看看,庭生眼里的“家”是什么模样的。】

……

【——先,先生……我,画好了……】

【——最左边的是我……最右边的是靖王……可中间这两位又是何人?怎么不画上脸?】

【——我……我不知道爹娘长什么样……画不了脸。】

【——原来如此……不必自责。咳咳咳,来,手给我,我教你画。】

【——先生……你的手好凉。】

【——一身病骨……无可奈何。】

【——……以后我会守护先生的。】

【——……你这个傻孩子啊……】

那张皱纸,正是旧时画作。两旁是庭生画的歪歪扭扭的先生与景琰,中间,自是他的爹娘。

可笑他早就忘了泛黄的当初,那人却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收藏着。

家……

呵……

原来那人想要的……只是这些。

满室乱尘飞扬中,梅长苏用横躺的右手覆着泪意如泉涌的双眼,任倾落的泪水穿过指缝打湿素灰衣裳,打湿微凉皮肤,打湿冻缩心房。任它,打湿了双唇。

一如那时的抚碰若无,一如那时的压抑至极,一如那时的深藏哀思。

耳旁的嘈杂声响越来越重,像是被谁大力敲击着鼓膜,听不清晰。又像是往日少年低下头弯下腰,在他耳旁做着早就做过的告别,“先生,再见。”

【——先生,再见。】

每说一次再见,就是死去一点。

他们终究还是……阴阳永别。

再也……

难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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