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 22 章(1 / 1)
很快便到了医院。
乐殊跟上蒋敏的步伐冲进去。陈凡跟在后面喊:“喂,乐殊!”对方恍若未闻,乐殊和陈凡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陈凡忿忿跟上。
他们终于赶到病房,蒋敏的奶奶躺在病床上,几个白大褂医生环绕左右。女护士过来朝蒋敏说:“老人家正等你呢,见她最后一面吧。”
蒋敏三两步上前,一时不慎跌倒,双膝一弯跪在地上。蒋敏顾不得站起来,他几乎是划动两只膝盖爬过去,乐殊站在门边,面如死灰。
“奶奶......奶奶......”蒋敏的眼泪乱纷纷往下掉,他摘下眼镜,脑袋扑进她怀里。老人连抬手也不能了,仿佛随时都会断气:“敏啊......敏,奶奶把这几个......瓶子......卖了......就给你买......糖啊。”
陈凡这才知道,原来老人死去的时候,他的记忆全是混乱的,好像时光交错,记忆全滞留在过往最难以忘怀的光阴中。
然后埋葬进尘埃里,蒋敏抓住奶奶的手,哭着道:“奶奶,别离开我!”
傍晚窗帘大开着,从窗外射进斜斜的温和的光束打在老人枯败的脸上。她似乎在朝唯一的小孙子宠溺地微笑,好像他依旧是小时那般天真无暇对她全然依赖的模样。
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的风扬起流苏,乐殊闭上眼。陈凡的视线凝固在他身上,分毫不敢移开,好像眼前这人也失去全部力气般,他也许会融化,在这漫天尘埃里。
“敏啊,钱都放在奶奶床下的木盒子了。”原来人也有回光返照,老人目光柔和,尽管双眼皆是浑浊,但柔和像沙子,将人温柔地包裹。
老妪说:“敏啊,考个好大学,奶奶在天上......看着你呢。”
蒋敏嚎啕大哭,医生沉着脸离开,护士不由得叹息:“老人都这样了还不陪陪她,现在过来做场戏吗?”
蒋敏以头抢地,眼泪鼻涕纵横交错。
陈凡拉着乐殊走到大厅里坐下,乐殊没哭,但也没露出任何哀伤的神情。像一只僵硬的玩偶,枯败晦涩,脸上蒙着使人看不清情绪的尘埃。
“人......都会死吧。”乐殊最后说。
大厅里坐满来看病的人和家属,他们的表情都是僵硬的,没有微笑,也没有哭泣,消毒水的味道在鼻端弥漫着。每个人麻木地走过来,又走过去。
“哦,是啊。”乐殊自言自语,陈凡摇晃他的肩膀,低哑嗓子:“别发疯了,乐殊!”乐殊靠着墙柱闭上眼,没过多久蒋敏出来了。
他眼眶通红,一身狼狈。蒋敏朝陈凡鞠了一躬,陈凡诧异,乐殊睁开眼看他。蒋敏咬着下唇,脸从红变青,最后尽数化为灰败。
陈凡了然:“借钱吗?”
蒋敏张了张嘴,点头:“医生说得赶快带走,奶奶的医药费还没清,我没钱葬她。”
“你的父母呢?”陈凡忍不住问,“他们不是在打工吗?没给你们寄钱?”
“他们......”蒋敏可能已经不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很多年没跟家里联系了。大概......死了吧。”
乐殊终于不再死气沉沉的,他也满是期盼地凝视陈凡。大少爷颇为无奈地耸肩:“好,我借你。”
蒋敏点点头:“谢谢。”
陈凡拉起乐殊:“我们该走了。”他又瞥一眼正低头不知在想写什么的蒋敏:“钱之后有人给你送过来。”
然后他拉住乐殊,头也不回走了。乐殊踉跄着跟上陈凡的步伐,他走得挺急。乐殊好不容易跟上他,两人走进宾利中,陈凡和他一道坐在后座。
“乐殊,别跟他走太近了。”陈凡只是说,乐殊诧异,话语里也难得一见带上些不服:“为什么?”陈凡正惆怅如何说明,蒋敏之前的行为确实令他感到不舒服。
但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陈凡歪着脑袋看窗外,宾利车载着他们回到杏仁街。乐殊钻进厨房,陈凡跟在他身后:“他......有问题。”
乐殊洗了把手,最后靠着灶台看他,两人彼此对视良久。很久以后,久到陈凡快要放弃再同他解释的时候,乐殊摸了摸他的侧脸。
温暖的热度滑过,陈凡试图从这其中攫出一些绝望,然后他高兴地发现并没有。乐殊很平静,但绝不是麻木无感,他从之前的情绪中恢复了。
陈凡突然发现,也许乐殊比他想象得要理智得多。
“我没事,帮他一次吧,以后我尽量不同他来往了。”乐殊这么说。
后来陈凡再想起这时候,他发现自己对乐殊确实了解得挺透彻,在潜移默化中受着他的影响。
到后来他为了他毫不犹豫结果一个人的性命时,他站立在血淋淋的残酷场景前,陈凡闭上双眼,乐殊遮住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温柔:“别看。”
而现在他很平常地做饭,端菜上桌,吃饭,洗碗,洗漱,睡觉。
以后都藏在迷雾里,陈凡并不期待,乐殊大概也是一样。
约莫过了一周左右,蒋敏才回到学校。也许他想将老人逝世前一天的无人陪伴悉数补给他。活着时总意识不到,透支了全部的理所当然,当一切成为定居,过往溘然长逝,才恍然惊醒。
他曾亏欠了那么多。
蒋敏回到学校那天,并没有几个人前来安慰他。事不关己地说一句节哀顺变多虚伪,反倒是不加掩饰,明明白白的鄙视来得更直接。
吴玲踱到蒋敏的座位旁,她看着他,手指无意识地拍动大腿两侧。手链上的彩石子细碎地摇晃,蒋敏显然注意到了。于是他也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她。
“你……”吴玲顿了又顿,她是个高嗓门,一说话声波基本能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于是众人看热闹不嫌腰疼,冷得接着偷听。
“你爸妈没回来,你需要钱吗?”吴玲看蒋敏一派不冷不热的模样,有些急了,“我可以借你!不用还!”她怕他听不见似的大声说。
蒋敏出人意料地没洗头做缩头乌龟,他也不露出丁点儿的羞赧好叫人揣测。蒋敏复又与女生对视,笑容虽僵硬,像生般硬凑来的,但也足以令吴玲亢奋,他说:“不用了,谢谢。”
“那你家那么穷!你有钱葬你奶奶吗!”吴玲似乎铁了心要帮他,好像蒋敏不接受就对不起他奶奶的在天之灵。蒋敏真正苦无应对之策,他脸上添了愁苦。
反倒让女生更放心不下。
吴玲忧心忡忡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很快她连同一帮热心肠的好友组织了一次募捐,将蒋敏苍白瘦削的侧脸贴在宣传册上,好引起单纯的学生们的同情心。
吴玲作为校排球队的主力,说起来也有些号召力,没过一周的时间,屁事不出语数外的学校内传遍了蒋敏的贫苦家境。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传的更快的却是他在奶奶死的那天还来学校上课。
于是更多人拒绝捐钱给他。
蒋敏每天走在路上,都会听见指指点点的声音,有人当面指责,也有人背后指摘。单纯的大众总是占据道德制高点。蒋敏感到肩上挑了一块石头,起先他还能用肩扛着,用腿挪着,他还能往前。
时间和言语加大了石块的重量,蒋敏的内心像被困在一个看不见的牢笼里,他在惨白的迷茫里踯躅,而吴玲在牢笼外的虚空中对他挥手。
那之下,是万丈的深渊。
乐殊有时陪他一起走,一旦陈凡来了,他又离开他回到陈凡身边。
蒋敏拿交朋友的时间交换了数不清的练习题,他为了一个目标而奋斗,然后被这目标碾得粉身碎骨。
乐殊大概能意识到蒋敏的情绪状态很不对劲,但他又找不到正常的合适的言语安慰他。
但他也没想到,爆发的临界点比他预想的来的更快。
那天下午出了第三次月考的成绩,蒋敏一下滑到了中下游。再过一个月便要期末,A中的气氛也紧张起来。清闲的只有艺体特招生。
于是清闲的吴玲写了封小清新的信,粉红底,封口处细致地画了一颗歪歪扭扭的爱心。她将它塞进蒋敏的桌子里。
她想约他在教学楼顶见面,顺便将募捐到的一千块亲自交付给他。
女生存了什么心思,蒋敏不知道,可能也不太想知道。他揣了一把水果刀,他从家里偷偷带进学校来的,当时门卫正从午睡那儿夺回些神志,惺忪着揉眼睛,于是也没去查他手里究竟放着什么。
日暮西山,蒋敏觉得夕阳很美,美到心坎里,美得他情不自禁想流泪。
他叫上了乐殊,乐殊答应摆脱陈凡陪他去见吴玲。
女生眨巴着清澈的大眼睛,嗓音一如既往地没个收敛,见着他便兴奋地直叫:“蒋敏!”
她收手里抱着一叠红票子,涂上了夕阳的颜色。
远处群山逶迤,至暮霭深处,便再也看不清晰。
乐殊站在入口,放学后校园里除了清洁工便没其他人了,空荡荡的,和夕阳唱着清冷的二重奏。
蒋敏背对乐殊站在吴玲面前,他们一同步行到矮墙边。
“我很爱我的奶奶。”蒋敏大概头一次朝某个人吐露心扉,风刮着脸,微微刺痛,却叫人舒坦。
“她养大了我。”蒋敏笑了笑,视线投向远远的地平线,“小时候,她捡塑料瓶子,我最好的朋友在背后嘲笑我。我想,我要好好学习,像奶奶说的那样。”
“我要出人头地,然后让奶奶过上好日子。”蒋敏说,吴玲充满怜惜地看他:“加油。”
她上前想拥抱他,蒋敏伸出手,袖间灰影一闪即逝。
乐殊瞪大眼,不可置信地喊:“停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