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第二十二章·螳螂捕蝉(1 / 1)
兖中一月里从来不缺应景的雪。玉屑般细碎的雪花断断续续落了一夜,虽不算大,可让新一日的晨曦照射着,也是满目素裹的景致。街上积雪已被堆到人行道两侧,上方便是店面前挂着的一排大红灯笼,放眼望去,高低大小参差不齐,倒也平添了几分过年的喜庆。
再过两天就是除夕。总有那么几首熟悉的曲调从某处角落飘出,趁人不备钻入耳中,在脑海里一遍遍回响。周遭也开始零星地响起鞭炮声,将连日来的焦虑和压力都一并冲淡了不少。
范敬带着满肩碎雪走进大厅,一抬头就从办公室半开的门缝里瞧着个好些日子不见的身影。那人一件墨蓝夹克,坐在桌前,手边放着茶杯,正信手翻看着大半个月来的卷宗——可不正是顾宁。
“回来了?”范敬在门边招呼了一声。年关在即,不论工作还是生活,总有忙不完的事,人人都像上紧了发条的钟表,举手投足都是忙碌的气息。而今有人如此气定神闲地在眼前晃悠,免不得戏谑道:“你倒会挑时间,坐两天就又赶上个大长假!”
顾宁也不反驳,笑了笑,但问:“邹凯有消息吗?”
范敬摇摇头,话头一转倒似安慰:“没有。这事一时也急不得,好在其他案子结得干净,先好生过了这个年再计较吧。”说到这儿,倒似想起什么,忽然笑道,“说起来今年不发年货,大伙儿这两天可没少抱怨。”
顾宁晃了晃杯中的茶水,跟着笑了一声:“忙活了一年,可不都指着这点福利过个年嘛。”说着抿下一口,方又道,“我倒是无所谓。”
往年春节顾宁虽常替人值班,可也是提前将家里打点好,如今这般闲散倒颇有些异常。范敬不由追问:“怎么,你妈过年也不回来?”
顾宁没做声。前些日子母子才因录音之事争执冷战,无论谁先服软,这个春节是断然无法过好了。范敬也知自己失言,连忙岔开话题道:“那你三十过来?”
顾宁点头笑笑:“还有谁?”
范敬抱手往门边一倚,便道:“朱梓。按理儿该我,倒是他这回儿争着抢着要来。”
朱梓不是本地人。往年队里考虑他家远,加之其又一向有些小聪明,故而从未安排他除夕值班。眼下乍听范敬这么说,不能不让人意外:“他家在外省,大过年的留这儿干什么?”
范敬发笑:“还能为什么,技术今年轮到袁珂了呗!”
范敬话头一收,点到为止。顾宁也心领神会,低头笑笑,道:“小袁心气高,朱梓未必能如愿。”
范敬也不接话,但看着顾宁,说道:“你还说别人,我怎么看小米好像对你有意思?档案室可都传她是为了你才申请转外的……”
话未说完,便被顾宁挑眉打断:“是么,还有这事儿?”说罢仰头把杯里的茶水喝完,便起身向外走去,“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范敬追问。
雪花还纷纷扬扬地落着,顾宁脚步一顿,背对窗户转过头来:“技术室,看看有没有新消息。”
技术科在刑警队楼上,西头一条架出楼体的长廊直通往独立于群楼的法医楼。顾宁来到技术室门口,却没有走入,而是顺势拐了个弯,没进走廊影影绰绰的阴影中。
许是时候还早,法医楼里的人并不多,周沐仁正在整理报告。顾宁的突然到来并未让他感到意外,倒像是早已知晓一般,从容地合上材料,起身接杯水递过去:“来了?”
顾宁坦然:“周科,我来想问点儿私事。”周沐仁没有说话,顾宁便当他是默许,接着说道,“我想查顾建业的尸检报告。”
周沐仁看着他,问道:“你不是看过吗?”
“可我想查的不是书面结果。”顾宁摇头,目光直射过去,似出鞘的利刃,“周科,你就是主检人,什么情况你应该最清楚。”
一句说完,周匝骤然沉默。莫名的压力开始在空气中膨胀,感官变得敏锐异常,仿佛能清楚分辨出雪花撞上玻璃的脆响。两个呼吸后,周沐仁终于开口:“你父亲的遗体不是我检查的。”
当年尸检报告的主检人上清清楚楚签着周沐仁的名字,只要调过档案的人谁都知道。顾宁皱起眉头:“酒精中毒,意外死亡。这结论下面,是你签的字。”
“你错了。”周沐仁的声音顿了一顿,平稳地响起,“老局长的尸检不归我负责,当年是前任主任杜善文带实习生做的。那时他的工作调动已经下来,交上报告人就走了;实习生科里本来是打算要的,可最后局里没同意。”
周沐仁说着从桌上取来出个杯子接水,水流哗哗地落进杯底,就像一桩桩从记忆闸门后奔涌而出的往事。“大概过了半个月吧,所有材料都要上交归档了,罗局突然拿着报告找我,说缺少主检人签字被宋局打回来处理了。”
检验报告三份签名缺少其一便视为无效,何况是主检人签名。当时局里大小案子不断,顾建业参加聚会局里不少人都是见证,早已定性为意外,罗守一的意思明摆着:人都走了,费事找回来只为个签名,也不值得,随便让谁替签算了。代签这种事虽然严格说来不合规定,但实际工作中往往不会那么较真,倒也不乏先例。此时周沐仁已是法医科的新主任,也的确只能找他。
顾宁皱眉道:“可周科是个仔细人。”谁不知道法医室的周沐仁为人严谨,在工作上认真的近乎苛刻,这种事情别人可能糊弄过去,周沐仁却绝不会不清不楚地做了。
果然,稍许沉默之后,周沐仁嘴角涌起一抹苦笑:“做人太认真也不是什么好事儿。”他说着看向顾宁,却没有从那人眼中看到一丝退让,“你说的没错,第二天我就想办法联系上了杜善文,就为了核对一下,求个心安。哪成想他竟给我出了个难题。”
顾宁皱眉追问:“什么?”
周沐仁的目光变得幽深,像一口陈年的古井,透不进丝毫光亮 :“你父亲的真正死因是急性酒精中毒不假,但放在尸检上,还要看这酒精是怎么进去的。”
周沐仁所言正是顾宁多年来的怀疑。一来顾建业酒量很好,只是旁人绝少知晓罢了;二来当年顾宁也曾从旁人口中了解到,那晚散场时,顾建业并没有明显醉酒的表现,可就在酒店到医院的路上,人却突然不行了——快得不合情理。顾宁眉头拧得更紧:“静脉注射应该会检出针孔。”
“但你父亲此前打过吊瓶。”周沐仁猝然打断。端在手中的水摇晃不止,他低头看了看粼粼的水面,默然将杯放回桌面,叹道:“不过病理切片中检测出了乙/醚的存在。”
如果说之前的针孔只是存疑,那么乙/醚的存在便是明显的问题。顾建业死前几天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烧,并不需要手术麻醉,没有道理和途径接触麻醉药物。这不能不让人产生一个猜想:有人利用乙/醚使其暂时失去意识,并趁机注射了大量酒精,导致其在短时间内中毒死亡。倘若事情果真如此,那么顾建业的死便不是意外,而是谋杀。
顾宁的呼吸变得絮乱,声音也掩饰不住地轻微颤抖:“谁,是谁?”
周沐仁摇头:“不知道。杜善文他不敢说,把难题扔给了我。我那时满打满算也才工作了四年半,哪晓得深浅,我也不敢,所以这一瞒就是三年多。”他说着抬手指向自己胸口,“这儿憋得实在难受。”
无数念头轰然涌入脑海,顾宁只觉得有难以名状的情绪在胸腔中碰撞激荡,一时竟全然发不出声息。过了许久,方才低声说道:“那周科现在怎么又肯说了?”
周沐仁笑了:“我在等,等人来找我,我就不用再藏着这个秘密了。顾宁,你要想查就查吧,尸检证据就在我手里,你需要的时候我一定会站出来;若不是,就当我今天什么都没说。”
顾宁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着,却慢慢在嘴角蓄起一个坚定的笑容:“我会来找你的。”
窗外的雪已经停了,天空却仍然没有放晴。银灰色的云翳幕帐般遮蔽着整个天宇,仿佛年久失修又洇水臌胀的墙体。顾宁没有抄近路从大院走,而是原路返回,重新来到技术大厅门前。
技术科的人终归是多些,此时没有太多事忙,正三三两两的边说话边干活。袁珂坐处靠近门口,最先看到他,立时便招呼道:“顾队回来了?”
“刚回。”顾宁笑应,“你们李科呢?”
“科长去罗局那儿汇报工作了,顾队有事儿?”
“也没什么。”顾宁放低声音,似有一瞬犹疑,旋即又肃容道,“如果手机被监控了,你能查出来吗?”
“查出来没问题,但要想知道对方是谁可就难了,我试试吧。” 袁珂爽利地回应道。
得到这样的回答原在顾宁意料之内,因而也不再多问,但点点头,掏出一个手机放在桌上:“我明天来取,行吗?”
手机套着黑色的外壳,并未开机,袁珂一眼认出那正是顾宁常用的,当下不由一怔:“顾队,你这是……”
顾宁摇头:“一点儿私事儿,麻烦了。”
袁珂此时也反应过来,见顾宁似乎还想嘱咐点儿什么,立刻接过话道:“我明白,不会乱说,你放心吧。”
顾宁含笑谢过,略微站了会儿,又道:“另外还得麻烦你帮我查一下,咱们局里短号66818的座机,去年12月9日下午一点左右打进一个电话,是谁接的。”
五位数字默念一遍,立时便有什么东西从脑海中筛滤出来,让她不由微微蹙眉:“这号好像是领导会议室的电话,调那儿的监控得李科批准。”
顾宁点点头,不再追问:“那等他回来你帮我说一声。”
袁珂满口答应:“没问题。”
顾宁又道过谢,正想告辞回队,转头却见一人堪堪踏进门来。来者五十岁上下模样,脸上已然被岁月刻下深深的沟壑,一身警服却熨帖挺直,帽徽更是亮得泛起银光。那人目光顺着大厅环视一圈,旋即落向最近的袁珂:“李智去哪儿了?”
“刚被罗局叫走。”袁珂连忙应道,“宋局有什么事儿吗?”
“哦,今年政策严,我知道大家有些意见,也理解,所以想着问问各科室有什么要求,力所能及的局里都尽量满足。”
“哎呀,宋局您这么忙还想着我们,真是……”袁珂客气地赔着笑,“李科一回来我就让他去找您,您看这样成吗?”
“行。”宋立言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见顾宁在旁边,便转身拉着他,关切地询问道:“怎么样,伤都好了吧?三十家里要是没人,就去我那儿过年!”
乍听他提起过年,顾宁愣了一下,旋即明白那日的事宋立言必然已经通过罗守一知晓了,想是顾及自己情绪没有说透,遂笑着推辞道:“都好了,您别麻烦,三十我还得值班呢。”
听顾宁如此回应,宋立言也不强求,但点头嘱咐:“小顾,母子间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抽空给你妈打个电话,服个软。”
提到纪洁,顾宁沉默了一会儿,点头应下:“宋局,那我先回去了。”
宋立言点点头,目送他走出大厅。这才又回过头看着袁珂,说道:“你也是技术科的高材生,年轻人,好时候,力所能及的工作就多担待点儿。”说着略一停顿,旋即又道,“现在科里还有什么需要?案子多的时候能忙过来吗?”
“还行,都挺好的……”
窗外云霭似乎淡了一些,但仍旧固执地聚拢着不肯退散,远远看去,好似多日前途径兖中山村时,黄昏屋瓦间升起的袅袅炊烟。
大年二十九晚到底还是来了案子。老街路边一烧烤摊有人打架动了刀子,一个当场死亡,一个重伤。案子不难,只是时间实在不凑巧,刑警队和技术室加班加点,总算在除夕当晚人赃并获。
距离新春钟声敲响只剩下几小时,这时回家倒还能赶上个年尾。顾宁自然不能让袁珂为自己的事再耽搁,于是给手机设了与家中座机的互转,便索性撂在技术科,说好年后再做打算。
顾宁第三次被电话吵醒的时候,床头闹钟指针刚刚滑向五点——初七的凌晨,窗外夜幕浓得如砚台里攒了一年又一年的陈墨,除了对面居民楼零星的灯光,连一点儿月色都漏不下来。
这已经是假期以来连续第七天接到骚扰电话,顾宁深吸口气,气恼地走到客厅隔断前,一把抓起听筒:“你听好了,我就是警察,我不管你是威胁还是闹着玩,再这么下去我带人拿你!”
电话那面反常地沉默了一会儿,方有个清亮的声音响起:“顾宁,是我,邹凯出现了,你赶紧过来。”
顾宁一愣,揉了把凌乱的头发,哑声说道:“不好意思,我马上到。”
顾宁赶到警局已是十五分钟以后。齐治平正翘腿坐在警局的监控室,两眼盯着屏幕上交通大队同步传来的道路监控。顾宁带着一阵寒风进屋,不等站稳便问道:“什么情况?”
齐治平方才将目光从屏幕上挪开,勾起嘴角:“迎祥路口有车追尾,处理事故的交警在一辆调头的黑色马自达里发现了嫌疑人。那小子够机灵的,没惊动目标,现在正追踪呢。”说完挪了个舒服的姿势,又道:“我看你这假休得比上班还累呀,电话里怎么回事儿?”
顾宁下意识地揉揉鬓角,无奈叹道:“有人打骚扰电话,大家好不容易休个假,我想着回来再说吧。”
刑警干的长了总会得罪人,收到个骚扰电话甚至威胁警告,就跟家常便饭一样。里面十有八/九都是从前办过的人心怀不满,寻衅滋事,就像眼前蹦哒的跳蚤,认真计较不值得,放着不管却又惹人厌烦。不过林子大了,也的确有穷凶极恶的,憋着一口气,就为回来找报案的警察报仇。顾宁父亲顾建业当年就曾遇着这么一家,差点真交代在犯人前来报仇的弟弟手里。
齐治平一听这话,就差不多知道怎么回事了。当即摆摆手道:“你仔细查查,要确定只是骚扰,就赶快拔电话线吧!”
“嗯。”顾宁无意就这个问题谈论太多,点头应了声,便望向屏幕上的实时监控,“有人跟着吗?”
齐治平点头:“秦楠和范敬两拨盯着呢,丢不了。”
话音刚落,便听门口有人唤道:“顾队!”寻声望去,只见技术科袁珂站在门外,当即给齐治平递了个眼色,便快步走向门边,招呼道,“你们技术的也来了?”
“科里有点事儿,比你们早,初六就到了。”袁珂大大方方地应着,目光却随着脖颈向右侧偏了偏,示意他到人少清净的地方说话。
顾宁会意,跟着她直走到安全通道前,才停下脚步:“有问题?”
袁珂点点头,面容严肃地从提包里拿出手机,交还到顾宁手上:“顾队,你手机的确安了监控软件,至少有两三个月。我已经彻底清理了一遍,现在可以用了。”
顾宁脸色一变。两三个月前还是他和古常青揪着一桩街头斗殴,刚刚触摸到兖中贩肾组织网络的时候。那时他只是尽职尽责地办着交到手中案子,不曾预见那场变故,不曾料想裴晓晓的案子会交到自己手里,更不曾想到事情会牵涉顾建业。他深吸口气,努力使声音听上去平静如常:“知道是谁吗?”
“路边小店的卡,找不到主,不过我追踪位置发现——”袁珂声音一顿,秀眉蹙紧的同时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压低下来,“信号有好几次出现在局里。”
顾宁苦笑,意料之内却又让人心底发凉的两个字,待到真说出来,反而最让人平静。不是没有别的可能,但那些概率已然小到微乎其微。他点点头,只听袁珂说道:“安装这种监控软件,说白了无非两种途径:手动或者利用网络漏洞。后者查不出,不过一般人也做不来,顾队还是好好想想这几个月有没有人动过你的手机,或者自己下载安装过什么东西。”
顾宁应声:“我知道了。”
袁珂似还有话未说,抿唇迟疑了稍许,方才道:“另外,你要的监控恐怕看不到了。那两天主楼几间会议室的视频资料都没存下来,不知道是系统故障还是人为删除,李科已经在查了。”
顾宁皱眉点了点头,也不强求:“行,麻烦了,你去忙吧。”
送走袁珂,刚身回到监控室门口,就见齐治平神色匆忙地从座边抓起件亮棕色短风衣,边穿边急步走来。不等开口询问,那人已抢先说道:“我下去发动车,你叫上朱梓,快点儿!”
顾宁出门前他还是一身轻松,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便掉了个个儿,显见是那头的抓捕工作出了什么岔子。当下眉头一皱,疾步跟上:“怎么了?”
齐治平脚下不停:“邹凯那家伙太滑,中途换了车。秦楠他们都给诓城北去了,现在只有范敬一辆车跟着。”
“醒了吗?”
“不清楚。车在奇山道上,咱这儿最近,先过去再说。”
说话功夫,两人身影已经被走廊回旋的台阶遮得严严实实,只剩下匆急的脚步声沿着扶栏蜿蜒传回。极远的天边,却有一线微弱晨光破云而出,透过天窗,揉进照明灯下地砖莹莹的反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