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二十一章·山雨欲来(1 / 1)
对郝海平和裴安民的尸检在二十四小时内全部完成。两人皆是被远距离击毙,这种情况下,尸体所能携带的线索非常有限,大家都心知肚明。周沐仁最后一次检查过尸检报告,在首页上签下姓名,起身去更衣室换了套干净衣服,缓步踱到走廊里,面向落地玻璃点上一根香烟。
他起初并没有抽烟的习惯,哪怕在七八年前还遍地是老烟枪的警队里,最多也只是点一根陪着,不吸,只是看着那袅袅烟气升腾而起,仿佛这样就可以既不乍眼又独善其身。
再后来,严谨淡泊如周沐仁也遇到了难题。人在失意或困难时总习惯寻找外物排遣,要么是烟,要么是酒——周沐仁就在那时抽上了烟。后来他每每想起那件事就忍不住点上一根,烟气悠悠散开,就好像盘绕在心头多年的郁结之气也随之稍稍得以排解。
弦月正缓慢向西落下。夜幕仍笼罩着四野,白日里鳞次栉比的楼房在夜色下模糊而诡谲,好似黑暗中蛰伏待机的猛兽。整个警局已经没有几个人,法医楼层更是寂静得如同凝固一般。周沐仁出神站了一会儿,刚想折身回屋,就听走廊中传来一串清晰的脚步声。
来人一身长风衣,敞怀露着里面横纹高领毛衣,从昏暗的长廊那头快步走来:“周科,值班呢!”
“是啊,你们加班?”周沐仁客气地回应了一声,三句话不离工作,紧接着便道,“指纹和DNA检材已经交给技术科了。”
齐治平点点头,神情却没有一丝轻松可言:“李科跟我说了。”
周沐仁吐出一口气:“怎么,案子遇到瓶颈了?”
“何止。”齐治平耸耸肩,近乎自嘲地指着自己的脑袋补充道,“根本想不出办法。”
周沐仁跟着皱起眉头:“技术室那面怎么说?”
“重新对比过所有材料,和之前一样,只能证明裴安民到过案发现场,检材与直接证据不符。”
“那邹凯呢,还没有消息?”
齐治平没有回答,但沉默本身已经是足够明确的回答。周沐仁抱手摇了摇头,说道:“也许你该换个思路。”
齐治平挑起眉梢,逆着他的目光看去:“你也觉得裴安民是清白的?”
周沐仁并不作答,但就话追问:“还有谁?”
齐治平摊手:“顾宁呗!”
“不奇怪。”周沐仁笑了笑,转身半靠着长廊护栏,目光平望向面前站得颇有些懒散的齐治平。老话说“什么样的人带什么样的兵”,裴安民是古常青的兵,顾宁又是古常青领上路的。顾宁看到古常青就好像能透过他看到裴安民。在这点上,周沐仁像观局般看得清清楚楚。
齐治平突然发问:“我听说顾宁他爸也是局里人?”
“好几年前的事,人都没了。”似乎不愿回想旧事,周沐仁粗略一提,旋即岔开话题,“你这案子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齐治平谑笑一声,“现在是没有更多证据,邹凯又在逃,但我非要说裴安民也是凶手之一——也能算结了半个案吧?”
周沐仁有一怔,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似的将他上下打量一遍,摇头反问:“你干的出来?”
齐治平并不回话,只睁着一双晶亮的眸子,半玩笑半认真地依样反问回去:“周科就没有过?”
周沐仁微微肃容:“齐队,这种玩笑可不好开。”
齐治平似乎全然不觉,大咧咧地摆手道:“我就胡乱说说,周科别当真。”
周沐仁蹙眉看着他,不再言语。倒是齐治平笑容更盛,颇没眼见地继续说道:“我寻思着,案子这么糟心,顾宁偏又这时候溜号,回头得让他好好请咱喝一顿。”说着自言自语地回身踱出几步,“我觉得顾宁的酒量不错,应该像他爸。”
周沐仁的脸色阴沉下来,他沉默着,半响从胸腔里挤出一个字:“嗯。”
齐治平停下脚步,转身看他:“周科和老局长喝过?”
周沐仁不应:“齐队还有事儿?”齐治平看着他,也不回答,目光一点点深沉下去,许久,径自向着长廊那头迈开步子,就好像方才的言语从不存在,只是忙碌工作间一个擦肩而过的招呼。
凌晨五点,东天的鱼肚白尚未显现,夜色却已然开始稀释,像粗劣的花布,一遍遍过水褪色,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清晨重新点染。
距离案情讨论会还有一两个小时,齐治平抱着一摞资料走进会议室,胡乱往桌上一摊,便窝进转椅里闭目养神。再睁眼的时候,桌上杂乱的文件已被人分门别类地收拾整齐,参案队员正陆续走进屋来。
视线边缘晃动着一个宝蓝色的身影,齐治平开口便唤:“禾苗,通知秦楠和魏可道了吗?”
那身影一停,回答道:“秦楠马上就到,魏大哥我没叫他。”
“行。”齐治平点点头,见人来到差不多了,拍了拍手正要说点儿什么,就见秦楠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当下嘴角一勾,问道,“楠子,怎么样?”
众人的目光随之集中到门前,秦楠乍一见这阵势,不禁有些尴尬,挠了挠头,支吾道:“齐队,我们这些天把兖中市区和近郊能藏人的地方都摸遍了,真是查不到。”
得到这么个回答齐治平毫不意外。连续几天来,全市警力配合搜捕,对各处交通运输点、大小酒店KTV加强检查,连路口的交警都人手一份画像,黄赌毒倒是查出来不少,可要找的人却像人间蒸发了一般,连个影儿都不见。一线的警员们甚至开始调侃,说这哪是通缉嫌疑人,简直就是□□运动。
齐治平昨天刚亲自往各重点排查地走了一遍,只这一晚上的功夫,他并不期望有奇迹发生。在场的人也都皱起眉头。虽说排查很难做到滴水不漏,可像兖中这样中等城市,如此大力地搜查一个人,按理不应该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同样的困惑几天来也在秦楠心中发酵膨胀,此刻爽性一就问道:“齐队,邹凯最后一次出现在紫郡城枪案现场,你说闹出这么大的事儿,他会不会在我们行动之前就跑了?”
齐治平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声音低缓而不容置疑:“邹凯不可能跑。”
紫郡城案发后四小时,通缉令下发到各分局,虽然从时间上看邹凯的确有逃跑机会,但这不合情理:邹凯在和裴安民斗,并且占据主动,这种情况下,裴安民没有逃跑,邹凯怎么可能先离开兖中?
可眼下的情况却是警方掘地三尺也没有摸着这人的半点儿影子——事情说不过去。更为不利的是,这样的搜捕不可能持续太长时间,不论在人力上还是影响上,警方都经不起这么消耗,队里必须尽快拿出一个决断。
围坐在周边的警员们已经开始切切私语。齐治平清了清嗓子,打问道:“都说说吧,大家有什么看法?”
小声的讨论戛然而止,却无人回应。齐治平环顾一圈座中人员,只见一人几番欲言又止好不辛苦,索性点名道:“禾苗,你怎么看?”
禾苗下意识地应声站起,难得没有推辞:“我觉得,我们有必要给裴安民定性。”
齐治平不以为然:“裴安民已经死了,讨论他干什么?”
“未必没有意义。”似被齐治平满不在乎的态度激怒,禾苗抿了抿嘴唇,鼓足勇气反驳道,“裴安民和邹凯是对立的,如果能弄清裴安民的动机和行为,就应该可以推测出邹凯的下一步动作。”
齐治平沉默了一刻,开口道:“说下去。”
“我只能想到几个问题。第一,这几日我们同时通缉邹凯和裴安民,邹凯音讯全无,而裴安民却在这时私下约见顾队,为什么?”
齐治平目光一沉,不由自主地将腰身从转椅后背上移开。禾苗的确说到一个点儿上:邹凯和裴安民同样接受过正规训练,邹凯可以完全掩藏行迹,而经过更为严酷训练、在警方通缉下安全逃亡十余年的裴安民,为什么这么快就藏不住了?
“是妥协,说明裴安民比邹凯感受到了更大的压力。”朱梓最先反应过来。他的目光一排排扫过在座人员,在齐治平身上停留片刻,又慢慢挪向禾苗:“这不应该。”
禾苗并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问道:“第二个问题,我们在调查中并没有发现裴安民与邹凯曾有交往,可两人为什么会几次出现在相同的现场,并且最终在紫郡城发生激烈冲突?”
“为了争夺同一个目标,或者为了相互矛盾的利益。”汤小米快言快语地猜测道。
禾苗追问:“这个目标或利益具体是什么?”
“表面上看起来,裴安民要报复。这几个受害人里,良夫妇拐卖了他的孩子,郝海平可能是牵线人,而崔皓夫妻则是医院的直接负责人,都与当初的旧案有关。”汤小米说着,苦恼得拧紧两道弯眉,“但是又说不通。”
“没错,的确说不通。”一直沉默着的范敬此刻也接上话来,“如果裴安民要报复,作为对立面的邹凯应该阻止,但事实上最终杀了崔皓夫妇和郝海平的恰恰是持有64手/枪的邹凯。”
说了半天没有一句能解开疑问,秦楠不由急道:“那就是说,裴安民找上这几个人,并非单纯为了报复。”
“相反,他因此招来了一个对手。”朱梓立时补充,“或者不是一个,邹凯也可能受雇于人。”这一说法显然得到了认可,座中几名警员跟着微微点头。
齐治平不动声色的听着几人讨论,终于还是在话题将要偏出正轨前堪堪出声打断:“禾苗,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禾苗绕了这么一圈,其实无非是想说一个大胆而荒诞的猜想:裴安民可能的确不是凶手,他在私自调查女儿遇害的案子,所以他一一找到当年的涉案人,而这个举动触及到了某些人的利益,因而才有邹凯犯下一连串的案子,意图在掐断线索的同时利用警方将裴安民逼上绝路——这的确与顾宁的某些想法不谋而合。
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么第一个问题也可以解开:裴安民之所以受到更多压力,是因为他同时在躲避警方和邹凯所代表的势力,而邹凯背后的势力如果真的足够大,要庇荫他躲过警方的搜捕,并非没有可能。
齐治平眯起眼,心头霎时涌过无数个念头,末了却只是如常吩咐道:“秦楠,改变一下搜查重点。只要有容貌相似的,不管身份证明如何,一律先扣下报给我。另外问问有没有谁在搜捕中看到过长得与嫌疑人像的人。”
秦楠点头:“明白。”
齐治平微微颔首,又向四周望了一圈:“还有人想说什么吗?”
周围安静得有些尴尬,齐治平倒也不强求,索性挥手道:“那就散了吧。”
此话一出众人便三三两两地起身离开,禾苗拿着文件跟在人流后面,冷不防一个声音从背后追来:“禾苗留一下。”闻言只得不情不愿地停下脚步,低头站到一边。
齐治平也不说话,等到人差不多走光了,才收拾着东西埋头说道:“不错,队里的文件先交给小米,栖梧山那边也不能总让魏可道盯着,这两天你过去吧。”
“齐队?”禾苗不明所以,只当自己惹得齐治平不快,他要赶自己出去,当下堪堪叫了一句便不再作声。
齐治平听她半天没有动静,不由停下手头的活,若有所思地看过去:“禾苗,你怕我吗?”说完也不等回答,便道,“我这个人喜欢直来直去的,脾气也不好,有时候自己都不觉得。要是冲撞了你,我道歉。”
禾苗惶然,忙分辩道:“齐队,没,没有……”
齐治平也不听她解释,自顾自地说道:“我以前是认为你不行,不过现在倒觉得未必。”说着又笑道,“今天说的不错,挺好一队员,怎么总畏畏缩缩的。拿出点儿自信,好好干吧!”
禾苗盯着他愣了一会儿,先时拘谨的神情如风化岩层般渐渐脱落,整个人一时鲜活起来:“是!”
窗外起了风,狠命晃动着窗边苍绿的冬青,偏又隔着一层玻璃,听不到丝毫声响。而清冬灿亮的阳光正透过低矮的窗扇,雪花一般簌簌坠落。
顾宁再次出现在警局已是整整三周后的下午。大半个月间兖中没再出现新的命案,蔓延在民众间的不安情绪逐渐平静下来,这个滨海城市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然而,没有新的案件同时也意味着没有新的线索,而对邹凯的搜捕,除了最初有警员反映曾见过容貌相似之人,到后来连半句话都没了。
作为刑事案件的主管人,罗守一心知案件告破的可能性已经越来越小,可也理解手下都顶着压力,视察过几趟,硬是一句催促的话都没说。办公楼大钟敲响整点的时候,罗守一刚开完一个例行会议,电话通知齐治平去办公室汇报工作。撂下手机进门,却不期望见一个颀长的身影。
那人站在窗前,被融融冬阳拢着,好像一副刚刚完成、尚透着水色的彩画。罗守一不由自主地眯起眼,待看清来人,眉头立时一皱:“医生让你出院了?队里没事,回家休息吧!”
“罗局!”顾宁哭笑不得地叫了声,徒然解释道,“已经没事了。”右肩伤处已经收口愈合,虽说医生的确建议他多住一周,可也说过如果不愿意,回家也无妨,只要避免剧烈运动即可。
罗守一显然还不放心,又跟着补上一句:“你妈知道吗?”
顾宁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变得低沉:“她回去了。”
顾宁受伤后纪洁特意向单位请了一个多月的假,这事罗守一是知道的。眼下才不到一个月,显见是出了什么变故。“怎么回事?”
“没什么。”顾宁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旋即肃容递上U盘和一张□□,“罗局,盘是那天裴安民给的,卡是……”他的嗓音一低,沙涩如被砂纸磨过,“是在我家找到的。”
——顾建业受贿的证据。后半句话终于还是淹没在沉重的呼吸声中。顾宁紧紧抿了唇。纪洁虽然怨责顾建业多年来一心只想工作、极少顾家,甚至因此在最后几年发展为冷战,可心里到底是在意的。为此母子间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严重争执,但最终还是母亲拗不过儿子,选择离开来逃避这样难堪的境地。
罗守一将东西接在手里,目光有片刻闪烁,却并不去听盘中内容,只是就势望向顾宁,面容凝重:“你真的想好了?”
顾宁似有一瞬诧异,点漆样的眸子下意识地眨了眨,接着不可抑制地暗淡下去:“U盘的内容,您听过了?”
罗守一点点头,沉默稍许,叹息道:“小顾,我也不瞒你。你父亲是我的老领导了,我一直很敬重他,可是后来,我也发觉他开始变了。我本来想查的,但还没等着手,就出了那件事。”他说着停顿了片刻,方才调整好语气,继续说道,“你为什么而来,我猜也能猜到——我能猜得到,你宋叔肯定更清楚——当时我问过你,你态度那么坚决,所以我想,这事你自己来查,也好。”
“所以这些,你们早就知道了?”顾宁张了张嘴,只说出一句毫无意义的话语。他听到自己嗓中发出的声音通过骨骼和空气同时生涩地击打着耳膜,就像一颗苦果缓慢地在喉管中移动。
罗守一没有说话,转身绕过暗褐色的宽大办公桌来到座位前,撑着桌面看向对面站得笔直的身影:“顾宁,这可是你爸一辈子的名誉,你真想好了?”
顾宁苦笑:“这哪是我想不想的事?何况还牵涉裴安民的案子。”
罗守一久久地凝视着眼前的年轻人。三年时间尚不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容貌,却还是有什么东西在悄然之间变化了。他说不清楚,只是深深地叹气:“裴安民已经死了。”
顾宁近乎执拗地摇头:“没有证据证明他杀过人,没有法庭宣判过他有罪——是我欠他一条命。”
“小顾你——”有话语已经涌到嘴边,却被骤然推开的房门一岔,悉数落回肚里。罗守一扭头看了眼停在门边的齐治平,不等移回目光,就见顾宁挺身立正,朗声道:“罗局,124367请求归队!”
罗守一眉心川字更深,张了张嘴,却终究一句话也没说。半响后,唯有缓缓点头应允。顾宁又敬了个礼,再无他话,转身离去。
齐治平寻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回身上前几步,出声道:“罗局,你找我。”
“也没什么,把近情况简单说说吧,没什么事儿就不用交报告了。”罗守一沉声摆摆手,目光从依稀反光的桌面抬起,若有所思地投向空荡荡的门外。
齐治平离开罗守一办公室,找到顾宁的时候,他正站在群楼的玻璃长廊边。阳光从头顶坠落,下方就是警局大院,无数人影来来往往,轻快而忙碌。齐治平叫了句“顾宁”,在他身边站定,目光跟着投向那片空地。
顾宁没有回应,半响突然长吁口气,回身问道:“齐治平,U盘你也看过,是不是?”
齐治平一愣,也不愿隐瞒,但如实点头。顾宁勾起嘴角,眼中没有一丝笑意,这样对视了几秒钟,突然收回目光,扭头便走。
齐治平皱眉扬声:“你去哪儿?”
顾宁不答,但回头看了眼,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齐治平站了站,随即抬脚跟上。
警局向北两条街外有一个清吧,地方不大,环境倒颇为雅致。下午时间客人不多,琴师也没来,只用音响循环放着几首经典的钢琴曲。酒吧老板同时也是调酒师,齐治平来过两次,只记得这人中规中矩,就像这小酒吧,藏在街道形形□□的招牌间,毫不乍眼。
吧台正对着大门,顾宁快走上前去,不等齐治平跟上来,也不翻酒单,径直便道:“一瓶雪莉,一瓶威士忌。”老板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倒不多问,收过钱就取了酒来。
齐治平莫名其妙地看着顾宁抓起酒坐进吧台角落里,仰头喝光了整瓶雪莉,紧接着又打开威士忌一口气灌下大半,终于忍不住上前按住他的胳膊,急道:“你发什么疯?”见顾宁停下动作一言不发,皱了皱眉,又道,“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犯不着跟自己过不去。”
“我酒量不算差,真的。”顾宁只是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人,出声笑道,“我敢这么喝,因为我知道这点儿根本喝不醉。”他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干脆扶额低下头去,把整个脸埋进浓重的阴影里:“一零年九月罗局带队破了一桩大案,队里出去庆祝,拉上了宋局和我父亲。那天晚上,我父亲没了,医院和尸检都说的是酒精中毒。”
齐治平没有应声,但看顾宁摇了摇头,接着说道:“我找人查过那天酒店的帐,五箱啤酒、十五瓶红酒,四瓶白酒。一共十五个人,平均下来也就是一人四瓶啤酒、一瓶红酒、三两白酒。我爸酒量比我好,怎么可能酒精中毒?——所以我回来了。”
顾宁说着抬眼望过去,眼中依稀有晶润的光泽,分不清是水色还是吧台上方水晶吊灯折射出的光亮:“你说的没错,我是跟自己过不去。我放弃了UCL心理学博士的OFFER,扔下了交往三年的女朋友,逼着自己当了一名警察。我不相信任何人,藏着憋着,可到头来,自己父亲才是出了问题的那个,那点儿心思,罗局宋局看得一清二楚——我就像个傻子似的!”
精制的玻璃瓶中琥珀色琼浆轻微摇荡着,在莹莹灯光下发出珠宝般瑰丽的光泽。顾宁自嘲地笑笑,晃了晃酒瓶,又仰头倒下一口。许是喝得急了,他连声呛咳一阵,方才平息下来,低喃道:“齐治平,这就是你说的真相吗?”
齐治平恍若不闻,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答非所问:“我说,你拉我来酒吧,就是让我看你喝酒的?”
顾宁抿嘴看着,并不接话。齐治平见他摆明一副要喝自己点的模样,突然有些来气,爽性抢过酒瓶,一气干个精光,这才挑挑眉梢,正色道:“顾宁,要我说,你是当局者迷。”
似为了引起对面那人的注意,齐治平捏起喝光的酒瓶敲了敲吧台:“你家的储蓄自己知道吧,除了这六十万,还有多少说不清楚的?没有了是吧。我家经商,送礼打点得什么数我有数,你父亲要真贪污受贿,几次就不止这点儿了。”说着停顿了一下,才又道,“他既然一直自律,可为什么这次突然就收下了?
顾宁皱着眉头递去一个探寻的目光。“因为你妈的病?不见得。脑瘤手术是不小,可一般也就十来万,你家既然能在零几年把你送出国,这点家底总还陪得起吧?你父亲要真能克己奉公这么多年,没道理末了给自己摆这么一道。”
顾宁的眉心蹙得更紧:“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顾宁,没查到最后,你凭什么说它就是真相?” 齐治平说罢欠起身,直凑到顾宁眼前,一双眼在昏暗中如猫眼石般晶亮、神秘,“除非你是怕了,不敢往下查了。”
顾宁沉默了一刻,低头苦笑:“你说的没错,我是怕了。”他一直都坚信局里有问题,却是第一次意识到,出问题的可能就是自己的父亲——而这里的水,远没有表面上那么干净。
几年前是这样,现今仍是这样。裴安宁案件内情外泄就发生在身边,起初他还能劝慰自己说这只是个意外,可当事情牵扯上裴安民,向着越来越复杂的方向发展,再怎么解释都说不过去了。紧接着,裴安民说他被派遣卧底取证,知道的人不超过三个,然后他死了,而当年局里可能知情的人,早已离开的离开,升迁的升迁。
顾宁扭过头去,隔着半个大厅望向酒吧老板若隐若现的背影:“我有时都怀疑,古队的牺牲真的像我看到的那样,只是个意外吗?可也怪我,当时要开枪了,也不至于让嫌犯挟持人质……”
齐治平眉头一皱,张口想要说点儿什么,却被毫不客气地打断:“齐治平,你别问我敢不敢。你父母白手起家建立起济匡公司,你哥接手后一改经营风格,转向实业,到你嫂子这里因为不懂经营只能另聘经理人。敬旗公司原名敬齐,是济匡的子公司,董事长郑治最初跟随你父母创业,在你哥接手公司后因意见不合带领一批老人独立出来,成为现在的敬旗集团……”
威士忌的后劲儿开始上涌,顾宁吐出一口酒气,两颊微微酡然,一双眼却清亮如深秋的潭水,直射向对座的人:“你,省城最年轻的的刑警队长,却因为一个不能算错的错误被贬到地级市——这些我都不问,我只问你,到现在,你还敢查下去吗?”
齐治平脸色一变,拧眉抬声:“你查我?”
顾宁浑不在意,只勾着嘴角发笑:“你也查过我,扯平了。”
齐治平阴晴不定地盯着他看了半响,突然跟着笑道:“嘿,我就奇怪了,你和我一样倔的脾气,凭什么人缘比我好?”
顾宁摆手:“齐治平你别打岔!”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摇头:“你这人真有意思,明明自己已经有答案了,还偏要来试我的态度。行,我就明确地告诉你,我会查下去——不管前面是什么,我能走一步,就会查一步。”
顾宁笑了笑,没再说话,但听齐治平道:“去找周科吧,有些事儿他可能知道。”顾宁看着他,点点头,应道:“好。”
见他如此,齐治平也不再多说什么,回头向吧台中心瞥了一眼,起身道:“你伤真好了是吧?今天酒我请,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