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登基(1 / 1)
三月初三,寡人初登大宝。彼时普天同庆,百官来朝。
寡人祭罢宗庙,端端站在奉章宫凝辉殿前,穿着尚衣局精心缝制的玄衣纁裳,极不应景地吧唧了下嘴,终于鼓起勇气将思忖许久的话对丞相说了。
“本宫……”
弗一开口,丞相便阴沉下一张老脸,严肃得令寡人心头一颤:“还请陛下以‘寡人’自称。”简短一句,掷地有声。
行,寡人便寡人吧,确实已是孤家寡人,可怜巴巴。
“寡人以为……皇叔南坪郡王成熟稳重,更为适合承继大统。寡人一介女子,不懂朝堂国事,想来难兴社稷……虽说先帝传位于寡人,寡人是为正统,但寡人深思熟虑三月之久,已决意禅位于南坪郡王。”
将将听到自己封号的南坪郡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陛下容禀!臣昨日醉酒之余打死无辜百姓!臣想着法不容情,陛下又圣明贤德,故不敢将此事隐瞒过去。还请陛下降旨,将臣贬去南蛮,以儆效尤!必要让天下人知道陛下的贤明大义啊!”
寡人打好的腹稿被他一句话憋回去,撑得胃着实难受!
身为皇室同胞,不是约好的尔虞我诈,你死我活,六亲不认的么。为何到了寡人这里,皇位便成了烫手的山芋。
你南坪郡王就是灭了谁一家,这天潢贵胄的,寡人也难将你如何。可话摆在明面儿上来,寡人总不能说,小事,再杀一个也不妨事。
丞相对南坪郡王的反应煞是满意,太尉也很满意,御史大夫作为丞相坚定的小跟班,不外乎也很满意。
唯独寡人心里深深叹了口气,身与心齐齐乏力,心酸不已。
大邺王朝,虽皇家子弟式微,但跳过南坪郡王而将皇位交到寡人一介女子手里,委实出人意料。
一个女子怎能为帝?荒唐、可笑、莫名其妙!
然而,正经论说起来,寡人却并非千古第一女帝。
想我大邺两百年国祚,最初的最初,乃是由身为女子的太|祖打下的。然而,本可掀起女子为官,女子为尊大势的太|祖,最终还是输给了朝堂上杂堆儿的男子。在位仅仅三年便禅位于亲弟太宗皇帝,自己当起了太上皇,倒也乐得自在。
不管怎么说,有了这个先例,父皇临终时未将皇位传给南坪郡王,而是两眼一闭、加盖玉玺传给了寡人,倒也并非胡来。
叹呐……可寡人作为被强推上皇位的女帝,却是千古第一。一说禅位,朝臣不同意,连被禅位的那位,也像被逼着跳茅坑似的。
说来说去,皇室为何人丁稀少?
想当初,母后去得早,父皇便仅有皇兄与寡人一对嫡生儿女。寡人倒是还有一异母皇弟,却远在他国为人质,不得继位……此事说来话长呐。
倘若寡人能够预知皇兄终会死于平叛,四年前说什么也不会多嘴,让寡人不喜欢太子妃人选这样的话传进皇兄耳朵。
皇兄是个非常合格的兄长,仅仅因为不懂事的皇妹闹脾气,便硬是推了婚事。彼时,寡人一十有六,及笄之年,说不懂事却已经是懂事的年纪。
四年过去,如今回想起来,倘若四年前皇兄顺利成婚,顺利有了孩儿,再顺利有了牵绊,兴许就不会主动请缨去平三王之乱。
且看现在,从前的太子妃人选已嫁人生子,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夫妻俩举案齐眉,当真是羡煞寡人。
三位皇叔在叛乱中都嗝了屁,牵连众多,皇兄也拐道去找母后尽孝去了。所以,寡人被逼上位,乃是寡人自己做的孽,倒害得南坪郡王吓得冷汗淋淋。
如今太皇太后,父皇母后并皇兄四人,兴许桌牌打得正热火朝天吧,唯独寡人站在瑟瑟寒风中,洗着鼻涕,看百官稽首朝拜,听着百官山呼朝贺。
这场景,要多震撼有多震撼,要多威仪有多威仪。兴许三公觉得大美,恨不得是受礼的是他们自己,但寡人觉得还不如一块绿豆酥来得好看。
寡人这样一个只懂绿豆酥好吃与否的深宫女子,能明白什么朝政……丞相让说什么寡人还不得说什么,太尉让做什么寡人也不得不做什么……御史大夫跟在丞相身后,一下没忍住,露出个“孺子可教”的表情。
如此好拿捏的皇帝,想必三公都很满意。余下的,便是丞相并御史大夫和太尉彼此看谁好拿捏了。
官场暗流涌动,端就看谁能涌出朵花儿来。
丞相吴幽任丞相之职近二十年,吴家三朝元老,未出三公之列;太尉魏珉,太妃魏氏胞兄,掌军事要职十余年;御史大夫李疏,丞相妻弟,祖上乃开国功臣,掌要职亦近十年。
无一不是簪缨世家,高门权臣呐!
寡人真龙天子也比不得世家之流,注定是个闲散皇帝,倒乐得看他们斗得热火朝天,如火如荼。
可是抛开这些不说,寡人的龙心还是不大悦的,毕竟寡人原本可以安心做个公主,招个驸马,生个娃娃,安安顺顺过完此生。
从武安公主到大邺皇帝,身份转换来得太过突然,寡人尚不大适应。无奈,不适应之余还得陪这三个老东西玩儿权。
“权”这个东西,你若是玩儿不好,便把自个儿玩儿进去,哪日丢了小命也无甚好惊异的。
皇叔南坪郡王,从来胆小,不就是怕玩儿不好,才退而保命的么。父皇绕过了他,而将皇位这个棘手的玩意儿丢给寡人,委实是寡人的亲父皇!
皇位这坨山芋,拽在手里,得活脱脱烫掉一层皮。
想到这里,寡人不禁觉得手掌心火辣辣得疼。唔……今晨晕晕乎乎,不小心按在了月月红的刺上。
浑浑噩噩,登基大典耗时许久,寡人有些体力不支,待坐上大位,匆匆说了些有的没的,表明了要大赦天下,便算完事儿。
哪知,诸事不利,结不结束竟还不是寡人说了算的。
“登基大典礼成,接下来,还请陛下考虑甄选皇夫之事。”御史大夫嘴碎,寡人的一颗玲珑心已经细碎细碎了,他却还要再踩一脚。
寡人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寡人脾气素来不好,若不然也不会胡乱点评皇兄的婚事,闹得孔雀东南飞,鸳鸯不成双。
他这话,存心给寡人找不痛快。
“咳咳……寡人年岁确已不小了,爱卿言之有理。但先帝尸骨未寒,还是待到明年再说吧。”寡人清了清嗓子,为凸显这点儿哀伤,特意竭尽所能挤眉弄眼,表现得甚是悲凉。
无奈三个老家伙大约眼神儿不大好,应是没有看到。丞相索性做足了死谏的架势,当着满堂大臣,慢慢腾腾跪下地去:“陛下孝心斐然,于成陵守灵三月方归。如今孝感动天,前日奉章宫前传来凤鸣之声,想必先帝是明白陛下一片孝心的。如今皇嗣凋敝,陛下当以国为重,早日为皇室开枝散叶啊!”
寡人不禁喟叹自己真真命苦,定是一辈子的劳碌命。不仅皇帝的本职要做,连后妃的生育之责也一并揽下了。
遥想当年,母后生寡人之时不幸难产,御医为保皇嗣竟未经父皇点头便使了凶险的法子。虽母子俱保,但母后从此缠绵病榻,次年便薨逝了。
寡人倘若遭此不幸,如何是好!保皇嗣还是保皇帝!?
寡人胆小,料想这是个千古难题,要生你们自个儿商量着生去。
寡人腹诽几句,不出所料,太尉也开口了,虽言语附议,却也适时当面给了丞相一刀:“臣觉得,丞相所言甚是,甄选皇夫刻不容缓!且陛下已经回宫,政务国事也该从丞相手中收回,由陛下亲力亲政才行!”
御史大夫自然是要帮丞相说话的,一听大权要收回,怎么肯:“陛下初登基,诸事不明,国事唯有经丞相之手才妥当。太尉如此恶意邀功,也太拿国事当儿戏!”
“这……”寡人只说了一个字,话头又被太尉抢了过去。
“老臣一心为陛下着想!李大人,你居心叵测!”
“陛下当务之急是诞下皇嗣!”
御史大夫,李疏!这话说得铿锵有力,把寡人当母猪了不成……
“二者兼顾,有何不可!”
“多而不精!”
太尉一个说不过两个,手下又多是嘴笨的武官,老脸胀得通红,扭头盯着寡人,投来一道求助的目光。
他在替寡人争权,寡人能不帮他么……
抱歉,寡人胆小,还真不帮。
“罢了,寡人也不懂政务,丞相先行处理也好。完事之后将折子送倒寡人这里,寡人看看即可,也好请教丞相是如何处理繁杂国事的。”
太尉翻了个白眼……大抵是没有想到寡人如此没有出息。
丞相打了“胜仗”,得意洋洋撇了太尉一眼,眼角细纹深深:“老臣愿为陛下分忧。”
很好,寡人打了个呵欠,准备遁了,无奈太尉一个鲤鱼打挺又激动起来。
“太妃魏氏抚养陛下多年,劳苦功高!如今陛下登基,以仁孝治天下,趁着今日大礼,还请尊魏氏为太后!”
寡人真想抽过去……毫无防备。是,母后薨逝后魏氏抚养了寡人一段时日,但魏氏生下舞阳公主后,便相看生厌将寡人丢了出去。
可怜寡人自小在宫里摸爬滚打,仗着父皇的宠爱惹下诸多祸事,都是因为没有母辈教导呀。
寡人都还未说治国之本为何,太尉倒是先给定了“仁孝”二字!你们吴魏两党斗法,把寡人夹在中间,是否不太厚道。
丞相第一个不同意,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当即呛声,如同一记耳光打过去:“老臣听闻魏氏曾苛待陛下,宫中传言并非空穴来风。魏氏如此自利,怎可为太后!”
“丞相大人心如明镜,竟也信这些子虚乌有的传闻!”
寡人听得耳朵都要充血了,索性当个和事老,懒得再多纠缠:“太后便太后罢,就这么定了,明日寡人便让人拟旨,尊魏氏为太后。”
“陛下!”
“陛下!”
“陛下圣明!”
寡人圣明着呢,不仅如此,寡人雷厉风行决定把年号一起定了:“按照惯例,虽说来年改元,但寡人这会儿已经想好年号:愿我大邺安乐祥顺,复帝喾盛世,便叫‘祥喾’吧。”
“祥喾”?三公面面相觑。
是,祥喾,因为寡人真的很“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