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十七章(1 / 1)
桥本铃音没有哭出声音,眼泪也很快就被自己的控制住,毕竟是个不适应哭泣的人——或者说厌恶哭泣的人,说到底眼泪并没有什么用,除了显得自己软弱无能,不能带来任何会变好的力量。
桥本沉默着抱着手中软皮笔记本,微微缩着身体靠向了车窗,车窗外的光影交替着透过玻璃投进她的眼底,像走马灯闪烁着在她眼前浮现出了过去。
她想起那天她跟黑子一起浑身湿透的走在街道上,她还以为黑子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居然要把她送回家,明明又不熟,而且自己身上都湿透了也不想先回家换衣服吗……
又想起她救了江口京香两个人慌不择路,然后遇到了正在练车的幸村精市,如果不是好心的幸村帮助了她们两个,她跟江口京香那天最后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桥本铃音想都不敢想……
夕阳余晖铺满的操场,空荡荡只有自己的教室,趴到属于他的课桌上贪婪呼吸幻想里残有的他的余味,偷偷跟在他身后走过的街道,下雨天隔着陌生人在车站台等候巴士悄悄偷窥他时看到过的侧影,遇到杰克萝丝那时想要抚养但是又没有余力抚养满心无助有委屈的自己……
桥本铃音忽然就忍不住想要笑——把所有经历过的时光拼凑起来以后,她发现自己其实非常幸运,真的,非常幸运。
太幸运了,结果反而感到害怕了——好像一切都不是真的,自己相信了就会全都消失,可是又很想去相信,怕错过了以后后悔来不及,矛盾又脆弱,卑微而虔诚的活着——这就是桥本铃音。
桥本铃音沉默着看着车窗外,黑子哲也就安静的专注与前方路况开着车,两人都保持缄默的坐在这狭小的车厢里,但是无论哪一个都没有感到沉默着的彼此有什么不自在,反而很安心于这样的沉默,像是不说什么也能觉得很满足。
抵达公寓之后,桥本铃音才开口说了话:“那么,我先告辞了。”她一手抱着笔记本,一手去开车门,下车转身关车门的时候听见了黑子说:“早点休息,铃音桑。”
桥本铃音微微抬眼朝驾驶座的那个人看过去,她人站在光线最昏暗的那一点上,黑子哲也一时没看清她的面容,只是看到了一个脸的轮廓,跟着听见了桥本铃音有些温柔的令人想哭的语调:“……哲也君,回去路上小心。”
黑子哲也再回自己家的路上想起了有一年,大二的时候吧,修学旅行去了小樽,那是一月的下旬,小樽完全是被雪覆盖着的时候,运河的两旁延伸向天边是雪白的一望无际,街道上看的到人力车夫,穿着统一的制服,神色平静而满足的等候着生意,黑子哲也在这里感受到了某种安详般的心灵平静,他取下手套捧起了一把雪在自己手里,安静的凝望着手里拿一捧雪,那时候他的存在感还是有点欠缺,所以即使做这样奇怪的举动也不会有人过来问他是在干什么。
他在想,他能这样忍受寒冷刺骨多久呢,而这一捧雪,最后会不会被他慢慢融化呢。
那雪的寒冷至今还能记起来,他记得自己似乎是傻愣愣的等了快一整天,走到哪里都捧着那一小堆的雪,回到预订旅馆里之后,听见老师招呼大家去吃饭才想起来自己因为捧着雪,这一阵天都没吃过什么东西,这个时候放下去去吃饭又觉得不甘心,索性就蹲在房间里等着。
然后——
【“……哲也君,回去路上小心。”】
雪融化了。
黑子哲也久违的有种想要哭的冲动,因为太高兴了,像是一直以来的期待终于有了回报一样,高兴的过了头反而想要哭。
他守着那在黑暗中盛开出的花,如今终于朝着他盛开了——无论多么缺少养分,无论是否有人曾给她送去过温暖,经历了多少风吹雨打,那朵花终于还是看到了他一直努力想要拥抱住她的双手,然后,盛开了。
*
桥本铃音有些疲惫的钻进被窝里,就开一盏床头灯照明,然后开始翻看精市留下来的那两本软皮笔记本。
在准备打开之前她有些犹豫,虽然是夫妻,精市也不在了——但是,还是有种自己擅自翻看了精市隐私的感觉。
可是雪绪说了让她一定要认真看看。
桥本铃音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在心里默默的说着:抱歉啊精市,我也很想知道精市的秘密,也许你说的很早以前就认识我这件事,你有写在日记里呢……唔,这样我就能想起来我跟精市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认识的了,对吧……唔,要原谅我哦!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之后,桥本铃音睁开了眼,往床头灯的方向挪了挪身体,尽量靠近光源那边,然后翻开了手里的软皮笔记本——
造旧的黄色纸张上,有着漆黑秀丽的字体,精市的字属于乍看之下很秀丽,然而峰回路转之间藏着锋利——就跟他这个人一样,粗看就会觉得只是个长得很好看的人,相处过后就会发现其实意外地很霸道,偶尔会爆发出极端的掌控欲。
桥本铃音花了一整夜的时间看完了第一本——幸村精市写得非常精细,几乎到了两个人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都会写下来的精细,所以桥本铃音能看得很明白——这个人,在以怎样的心情注视着她。
太明白了,就有了种又是害怕又是悲哀的复杂感情在胸口反复纠缠。
她需要休息休息,现在继续看另外一本的话自己,说不定会崩溃掉。
桥本铃音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座被封住了口的活火山,岩浆在腹腔里翻滚着不断地向上冲,然而却因为没有出口而只能在腹中横冲直撞,五脏六腑都被岩浆灼烧得要碳化了,疼痛的过了忍受的界限反而变得麻木了。
真相总是残酷的——桥本铃音虽然很早以前就懂得了这个道理,但是,面对这属于幸村精市所带给她的真相,她感受到了挫骨扬灰般的剧痛,像是活生生被人丢尽了焚化炉,还活着所以痛觉无比真实,完全感受到了那种从皮肤到肌肉灼烧起来的剧烈疼痛。
她离开床去厨房,打算给自己煮一碗番茄蛋面,压力大的时候饥饿感变得异常巨大,桥本想也许多吃点温热的食物,就能把身体里那沉重而有灼热,同时又让心脏像是被冻住了一样的寒冷给驱逐掉。
可是她在且番茄的时候把自己的手指切到了,一开始没觉得有多痛,用清水冲洗拿出家用医药箱给自己上药的时候,疼痛不知道是不是被药物刺激到了,呼的一下就炸开了。
神经末梢迅速传递着疼痛感给中枢神经,也或许真的是十指连心,桥本猛地就感到了巨大的疼痛把她一整个人都给淹没了,她痛得不断对自己的伤口吹着气,像小时候听便利店婆婆说的那样,边吹边说着‘不痛不痛痛痛被吹走了……’,说着说着就哽咽住,眼泪像从失控的闸口倾泻出来了,怎么都停不下来。
就算告诉自己哭有什么用,不要哭了,拜托了别哭了。
哭泣着的自己根本就是得不到糖乱撒娇的孩子啊,已经够了啊,不要再哭了。
然而,桥本铃音缩着受伤的手在自己怀里,哭到撕心裂肺,眼泪在脸上稀里哗啦的,连说话都咬着舌头了:“……呜啊啊呜呜呜幸村精市你这个大混蛋哇啊啊呜呜呜呜——”
【那天我遇到她了。
特别突然的,就像那时候一样,忽然就看到了头发有点乱糟糟的她。
她拉着一个女孩在跑,一脸英勇就义的神情,一开始我也没认出来是她,我是来这边练车准备考试来着,突然有两个女生跑出来,所以有点在意,她还直接跑到我车前面去了,那么不要命的拦住我的车,怎么都不可能是在开玩笑吧?
果然,她跟那个女孩被不良暴走族追赶——帮了她们两我其实蛮高兴的,就是有点心疼那辆车……弦一郎应该不会为了一辆车的破碎而跟我断绝关系吧,嗯……车是跟弦一郎借的。
我跟她都主张报警,但是另外一个女孩非常抗拒,说是闹大了的话父母一定会厌恶她的——说实话,我认为这女孩想太多了,父母最多有点恨铁不成钢,以后可能经常用这个来数落她,但绝对不会说厌恶她。
不过报警这件事情最终没能成功,因为,这个女孩忽然捂着肚子在车后座上疼得连□□的力气都没有——她似乎有点懵懂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看到那个女孩裙子被血染红了还以为是女性每月都会来的那个。
实际上我也只是直觉醒的感觉不是那么简单,所以擅自开车去了医院——还好直接去医院了,要是真当成女生的那个处理,这个女孩以后大概就要失去很宝贵的事物了。
一直到那个女孩从手术室里出来,她一直都是一种大脑死机了的神情,大概这件事带给她的冲击感很强烈吧……
我注意看了一下她制服上的铭牌‘私立帝光中等学校’……还只是国中生啊,里头那个孩子应该是她的同学吧,两人的制服是一样的……啊啊现在的孩子啊,真是太乱来了。
我觉得这事情需要家长出面才行,所以带点循循善诱的意味问她不打电话给家长没问题吗?
她一副才发现我在的样子惊得浑身都颤抖了一下,然后却并不回答我问题的说了:“非常谢谢您的帮助……那个,您可以把联系方式给我,我过几天一定会联系你,车子的损失我会想办法赔偿给您的……”
“……这不是损失的问题,而且真要赔偿,你确定你负担得起来吗?”我其实有点意外,还以为这样乱来一气的孩子大概根本不会懂得礼貌什么的,结果……意外的还是有点担当的嘛……“那女孩,已经这样了,不告诉父母真的好吗?”
她似乎有些瑟缩,我看到她在纠结的扯着自己的衣摆,用手指绞着布料:“……江口桑醒来之后我会问她需不需要告诉父母,我的话,我家里比较开放,不怎么管理我的事情,所以没问题的。”
毕竟不是什么很熟的人,既然她这么说了,我觉得那就这样吧,能帮的我都帮了,该说的我也说了,就这样吧。
至于赔偿还有这次应急帮她们交了医药手术费之类的——确实是笔不小的钱,但对我来说还是可承受范围内,这两给孩子要是坚持不跟父母说,之后的费用才够她们受的:“……赔偿什么的就不用了,那辆车也不是我的……”
“可是…这样我会觉得于心不安。”小姑娘却很坚持;“请务必给我您的联系方式,不然就那辆车主人的联系方式,我不想欠着别人的。”
我觉得这小姑娘还是蛮有趣的,所以——我把弦一郎的联系方式给她了,但并没有报多少希望就是了。
怎么说呢,就是有种,话说得越好听的,反而越不可信的样子。
但是一周后,弦一郎一脸不满的跟我说,有个不认识的孩子在他特训的时候忽然给他打了电话,因为当时在训练中所以没有接,对方却相当坚持的一连打了十几通,所以训练结束后他回复了那个人——自称是桥本铃音的女生,询问他车辆维修的费用,因为是完全不认识的人——主要是我忘了告诉他这件事了,恩,真的是一不小心忘记了。
所以弦一郎一头雾水之余也不肯告诉对方自己维修车子到底花了多少钱,女生解释了之后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的弦一郎非常感动与对方的敢于承担,然后爽快地说出了费用后,女生表示目前没有那么多,可不可以分期给,弦一郎因为觉得对方这种敢于承担责任有机会也不逃掉的心性,自然是宽容的答应了。
我却意识到了另一个重点——那孩子叫,桥本,铃音?
“绝对没错,铃音念成りんね RinNe很奇怪不是吗?”在我的质疑下,弦一郎认真的说:“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她的名字就是桥本铃音。”
我呢,国二入驻东京综合医院遇到过一个孩子,她的名字也是桥本铃音,并且,她也是把自己名字,念做りんね RinNe的家伙。
我猜测着,是不是会有那么巧合的事情,这个铃音,就是那个铃音呢……
是你吗,是你吗,是你吧……
这样想着我忽然就兴奋起来了。
果然,我们又相遇了呢。】
幸村精市第一本日记开篇结尾写着【果然,我们又相遇了呢。】但是这一本日记桥本铃音看到最后,都没有看到这个又相遇的前提,第一次相遇是怎么回事。
精市给的提示‘他国二入驻东京综合医院遇到过跟她一样名字的孩子’,桥本铃音确实知道那间医院,离她居住的街区只有两条街的距离,小的时候她似乎经常跑到哪里去跟住院的小朋友一起玩,住在医院里的孩子们跟她一样很寂寞,父母虽然总有一个在身旁,但是,父母不是玩伴,有些快乐是父母给不了的。
但是,她在那里遇到过精市吗……她想不起来。
日记后来写的东西,让桥本铃音其实难以接受。
日记里的精市,让她像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不,比她更可怕,更可悲。
爱上了无法给与自己回应的人,即使欺骗也想跟这个人成为夫妻,用着自己已经没有时间了作为借口,既希望这个人爱上自己,又害怕这个人真的爱上了自己——桥本铃音从没想过自己让精市如此痛苦,这让她完全失去了看第二本的勇气。
她其实在跟精市去到旧金山生活后,就已经慢慢想到了那一点——精市的求婚其实是一场骗局。
根本不是为了给她机会证明她是有能力给别人带来幸福,只是单纯的满足他自己能够成为她丈夫的愿望。
也没有所谓的她也是可以组建起一个家庭的人,而是他想要成为她的家,他想要霸占她心里的一席之地,就算将来她还会在跟另一个人组建家庭,他的存在也会在那个家庭里形成,因为他是她的最初,即使她没有爱上他,他带给她的一切都将在她心底里烙上痕迹。
桥本铃音是知道的,幸村精市求婚所说的话,全都是骗人的,全都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愿望——但是,即便如此,这个人给了她生的希望不是虚假的。
他的自我满足并没有伤害她什么的,相反的还给她带来了更多的对于活着的期盼,让她知道了许多许多这世界的温暖。
桥本铃音心疼的是,这个人因为她而矛盾的快要疯掉了,却还拼命的在她面前装成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而她居然就真的从来没有察觉到过,原来精市一直都那么辛苦。
——为什么,桥本铃音,没有爱上他呢。
——这个样子,让她怎么去讨厌他啊……
——无法原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