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重逢(1 / 1)
鲁先生的小院中间有一口井,上官子兰此时正坐在井沿上无意识的转动着井轱辘,他把木桶从井里摇上来,又一松手,任木桶噗通一声落回去,他已不知如此反复了多少遍。如意和鲁先生已启程前往西夏,虽然他应承下了一切接应工作,但直到现在他仍然身无分文的坐在这里发呆。上官子兰早已想好,这世上能提供给他钱的人只有叶尔孤白,只要他能找到多宝如来,不管他要多少钱,腰缠万贯的叶尔孤白都会给他的,然而他现在对于多宝如来在何处仍然一无所知。
上官子兰又一次松开了井轱辘,这时一只手扶住了转动的井轱辘,木桶被悬在半空中晃荡个不停。上官子兰一抬头,看到是韩烟翠,她剪去长发包着头巾的样子酷似如意,上官子兰每每看到她都觉得有些恍惚。
韩烟翠慢慢把井绳放下去,木桶落回了井里。
“想什么呢?”韩烟翠问道,“井绳都要被你转断了。”
“我在想,多宝如来到底在哪里。”
“多宝如来?”韩烟翠疑惑的问道,“那是什么?”
“一件宝物,也是一个传说,”上官子兰答道,“多宝如来乃东方净琉璃世界之主,传说他曾现身人间说法,在他身后人间留下了一尊和佛一样完美无缺的造像,如来现处,遍地财宝。我在寻找的就是那尊造像,据说那尊稀世佛像就在大宋,如果我能找到他,就能用他换来足够的钱帮助如意和鲁先生此行成功。”
“那不可能是真的,如果这里真的有一尊那样的佛像,不可能这么多年无人知晓,天下人为了争那尊佛像恐怕早就打成了一团。再说佛祖怎么可能出现在人间?人间又怎么可能存在那样的珍宝?子兰,那只是传说。”
“我知道,可是如果这世上从不曾有过神迹的话,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去信奉虚无缥缈的宗教呢?这世上一定有过奇迹存在,我们现在做的事情不就是在希求奇迹吗?”
韩烟翠担忧的问道:“可是子兰,你真的能找到吗?”
“我不知道,只能试试看。”上官子兰说道,“烟翠,我出去转转,说不定那尊佛像就在路上等我。”
韩烟翠轻轻点了下头,她站在井边目送上官子兰出门。
上官子兰从城内一直晃到了城外,他希望在某处那尊佛像真的会像神迹一样突然向他显现。不知不觉间他来到了城外那口枯井前,就在不久前他和如意就是进入了这口枯井,然后开始了他们的寻宝探险,只可惜根本没挖出来什么多宝如来,只找到了一箱子古旧钱币。上官子兰探头向井内望去,黑幽幽的枯井深不见底,他不知不觉吟诵起那几句关于多宝如来的藏宝口诀:“乾之六一,独立正中,坤之六二,双宿难寻,得道之路,心诚则灵,一八五八,仰流飞泉。”
按照老赖的解释,“乾之六一”指的是与汴梁中轴线重合的地下水道,而“坤之六二”则是四条与中央水道相交的会变动的水道,因为水道变动不定,所以才说“得道之路,心诚则灵”。上次上官子兰和如意通过这口枯井进入地下后,那下面土质松软潮湿,以此推测汴梁地下存在会变动的水道似乎十分合理。这首歌诀最关键的一句就是最后那句“一八五八,仰流飞泉”,老赖说这是个字谜,谜底即是个“井”字,但上官子兰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个“井”字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将“井”解释为进入埋藏多宝如来之处的入口,上次他们也确实通过这口枯井看到了奇异的景象,但事实果真如此吗?上官子兰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潜意识,是因为说起宝藏人人都会以为必定是埋在地下的,然而多宝如来并非普通的宝藏,他是一件向最虔诚的佛教徒昭示信仰力量的秘宝,甚至关于他的传说都不是个秘密,“如来现处,遍地财宝“的故事就写在法华经里,粗略读过佛经的人都知道这个故事,然而却没有几个人相信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他就在人人都看得见的地方,然而人人都视而不见,那么多宝如来那尊神奇的造像会不会也是如此,他一直都在人间,在人人都看得见的地方,然而却没有人曾注意到他,那尊神奇的佛像从未藏在地下。
想到这里上官子兰的思路豁然开朗,当时老赖为他和如意解开歌诀后,他立刻派出手下在城外遍寻古井,他们几乎没废太大力气就找到了这口井,因为在城外除此而外几乎没有古井的遗迹。汴梁城内人头攒动,但城外却几乎无人居住,究其原因就是城外打不出井来,汴梁这样一座宛如江南水乡般的城市城内外差距如此之大确实令人费解,但结合歌诀的前两句看就并不奇怪了,如果汴梁的地下真的存在变动的水道,想打出井来确实不是什么易事。所以“井”所提示的并非是一个进入地下的入口,而是多宝如来所在的地方。整个汴梁城外变幻莫测的神秘风水就是多宝如来藏身之处的巨大谜面,从鸠摩罗什将多宝如来带到汴梁后,那尊神奇的如来造像便一直存在于那个唯一的能打出井水的地方,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实,却一直被人视而不见。这口枯井的下面曾经便有一座佛寺,也许多宝如来那时就在那里,可是这口井干涸了,那尊多宝如来也跟着不见了,他去了一个新的能打出井的地方,而现如今汴梁城外唯一能打出井来的地方是。。。。。。
上官子兰霎时犹如被电击中一般,他猛然回头望向远处法华寺所在的山头,青松绿树掩映间,法华寺残破的屋顶隐约可见,寺里那尊巨大的黄铜佛像清晰的浮现在他的眼前。
那不就是多宝如来吗!多宝如来一直在他的眼前,可他却一直都看不见!
上官子兰立刻向进城的方向没命的跑去,叶尔孤白现在应该还在城里,他要告诉他,他找到多宝如来了。
上官子兰马不停蹄的跑到了那家回鹘人聚居的鹰店楼下,可巧看到杜环在楼下套马车,车后还跟着几匹驮运行礼的马匹,看来他们要离开这里了。
上官子兰跑到杜环面前气喘吁吁的说道:“我要见你们家老爷。”
“对不起,我们已经决定离开了,”杜环的语气彬彬有礼却不容拒绝,“老爷已经决定对多宝如来死心了,他不会再继续寻找那尊佛像,也不会再来大宋,他决定回到故乡一心侍奉真主安拉,任何事情都无法改变她的决定,他不想再听见关于多宝如来的任何事了。”
“可是当时他说好等我七日,现在时间还没到呢!”上官子兰激动地提高了嗓门。
“上官公子,请你小声一点,”杜环硬邦邦的说道,“那不是一个承诺,只是一个暂时的决定,我家老爷随时有改变决定的权利。”
“让我见他!我必须见他!”
“可是。。。。。。”
“杜环,”就在杜环准备出手对付上官子兰的时候,马车内一个声音阻止了他,“听听他想干什么。”
上官子兰听出了叶尔孤白的声音,他对着马车恳切的说道:“叶尔孤白阁下,我是来找你谈生意的,我想你应该会对这笔交易感兴趣。”
“哦?那你不妨说说看?”
“这笔交易与你和幸秀才之间的交易一样,你提供给我钱,我帮你找到多宝如来,而不同的是,我已经找到多宝如来了。”
马车上的人半晌没有说话,片刻后他才徐徐说道:“你确定?”
“不,我不确定,”上官子兰答道,“我无法让你现在就看到那尊神奇的佛像。”
“那你凭什么认为自己找到他了?”叶尔孤白的声音里有了些恼怒。
“根据我掌握的一些信息,还有直觉、灵感,佛像一直都在我们看得到的地方,只是我们对他视而不见而已。阁下,你也有自己所虔诚信仰的真神,所以你应该能明白信仰中存在着某种玄妙超出常识的东西,这尊佛像就是如此。”
“那好,”叶尔孤白缓缓说道,“那你告诉我,那尊佛像在哪里?”
“在城南的法华寺,在法华寺的大殿里有一尊巨大的多宝如来黄铜像,我相信黄铜下所包裹的就是真正的多宝如来。”
“也就是说只有劈开那尊铜像才能证明你说的话?”
“是的,可是现在你无法劈开那尊铜像。”
“为什么?”
“法华寺的住持青峰大师奉诏在寺内祈雨,如今整座山都有官兵把守,一般人无法靠近,更别提进入寺内劈开大铜佛了。”
“那好,等到那座山解禁之后我会去验证你说的话,如果铜像的内部真的是多宝如来的话,无论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可是我等不到那时候了,我们之间的交易必须马上生效,我现在就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
叶儿孤白不悦的说道:“上官子兰阁下,你应该明白这样的交易是不可能的,在没有见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情况下,我是不可能答应你任何要求的,诚然我很有钱,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随便把自己的钱施舍给别人。”
“这不是施舍,而是一场赌博,”上官子兰说道,“如果我真能等到法华寺解禁,又何必将那尊佛像拱手让给你呢?我只要亲手取得佛像,无论多少财富都可以得到。我之所以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你,就是因为我现在就急需钱,而只有你可能与我赌这一把。叶尔孤白阁下,请你好好想想吧,那尊佛像对你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与我赌这一把对你到底值不值得。”
叶尔孤白没有再说话,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上官子兰紧张的手心里全是汗,如果叶尔孤白不答应他的话,那他就真的完了,前往西夏的如意和鲁先生也只是白白去送死而已。
“上官子兰阁下,”叶尔孤白终于开口了,“我得告诉你,其实我已经放弃多宝如来了。这些天我一直在思索自己这些年的痛苦,我在想是不是得到多宝如来自己真的就可以摆脱今生所有的痛苦,安拉并没有开示我,但是我心中有一个声音清楚的告诉自己:不会。事实上我这么多年的痛苦正是来源于我对那尊佛像过分的执着,也许我该像个佛教徒一样学会放下,那样的话我会轻松很多。”
上官子兰的心向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方坠去,他觉得叶尔孤白是在拒绝自己。
“可是,”叶尔孤白却接着说道,“我并不打算现在就拒绝你。”
上官子兰欣喜的说道:“你是说。。。。。。”
“请等等,”叶尔孤白打断了他,“我也不会立刻答应你,请给我一个晚上考虑,明天我会答复你,如果明天日出之前你没有等到我,那也不必等了,说明我已经放弃这尊佛像回阿拉伯去了,你不会再找得到我。”
上官子兰的心依旧悬在半空中,但他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他轻轻点了下头说道:“好,我会耐心等着你的回答。”
“很好,那上官子兰阁下,请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叶尔孤白对杜环说道,“杜环,把车卸了吧,我们得在这儿多留一晚了。”
“是,老爷。”杜环对着马车彬彬有礼的一欠身,他转向上官子兰说道,“那么上官公子,请你先回吧,明天你会得到答复。”
“好,那我先走了。”
上官子兰惴惴不安的离开了,他知道今晚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眠了。
夜色降临于法华寺,星空下破败的寺院清晰可见,这种地方平日就没有人来,现在朝廷灭佛,更没人上门了,守山的卫兵无事可做,现在都纷纷打起了瞌睡。大殿内的青峰大师却仍旧醒着,她跪在黄铜佛像前的蒲团上,一声声的敲着木鱼。连续几日未曾进食的她面色显得愈发憔悴,嘴唇也裂开了口子,在她面前有一小坛清水,但万不得已她才会润润嘴唇,因为整整一个月她只能靠这坛水维持生命。青峰的身体虽然虚弱,但是她内心的宁静反而让她看上去比平时更有力量,她在寺中修行几十年,早已学会了忘记自己,什么都不去想。现在她并不关心老天是否真的会下雨,她全身心沉浸在与自己心中的佛独处的时光中。时间、空间都不见了,那尊歪斜摆放沾满沥青的大佛给了她无穷的力量。
深夜中任何的响动都显的格外清晰,已经久未进食的青峰大师感观似乎也变得格外发达,她听到有什么人过来了,那个人的脚步很轻,就好像没有穿鞋,但她清楚的听见了对方接近这里的声音,冥冥中仿佛是一个她等待已久的故人归来。
脚步声在大殿门前停下,破旧的木门被轻轻的推开了,青峰大师看到一个被月光拉的长长的影子流泻在地上。那个影子看上去有些怪异,他穿的不是汉人的服装,似乎是一件大袍子,头上还包着头巾,她已经几十年没见过这样打扮的人了,而她这辈子也只认得一个这副打扮的人,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叶尔孤白。”青峰大师轻轻吐出了一个名字。
地上的人影震动了一下,他呆立在原地半晌才进入大殿站在了青峰大师的旁边。青峰大师抬起头来看着身旁那个身材高大的人,他身着白袍,风度翩翩,手上的黄金天鹅戒指在黑暗中依旧夺目,他几乎没怎么变样,青峰大师知道自己没有认错。她向对方微微一笑说道:“当我听到黄金天鹅的事情后,我就知道那一定是你,真高兴能在死前见你一面,叶尔孤白,对不起,我做错了,我不该说谎。”
叶尔孤白呆立在原地,一滴清泪顺着他的面颊落下,他用颤抖的声音问道:“解忧?”
“是,也不是,”青峰大师轻声说道,“我曾经是解忧,自从我离开北庭来到这里,我就不再是解忧,解忧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但我无法原谅自己对你犯下的罪过。”
“你。。。。。。还好吗?”叶尔孤白颤声问道。
“我很好,”青峰大师微笑着答道,“你呢,叶尔孤白?”
“托安拉的福。”叶尔孤白低声答道。
两人沉默了片刻后解忧说道:“后来我才知道哥哥们对你做了什么,从那时起我一直无法原谅自己,我不指望你能原谅我,但是能亲口对你说一句对不起,我这辈子最大的一桩心事算是了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说来话长,我好像做了一场大梦,醒来后就在这里了,也许命中注定这里就是我的归宿。”
“我曾试着到北庭去找你,但是那个国家已经不见了,一场大火焚毁了那个国家的大部分,其余的部分变成了喀拉什汗国的领土,后来一场风沙吞没了那里,现在已经没人再找得到曾经的北庭了。我听人说你嫁给了喀拉什汗王,但是你并不在喀拉什汗国,据喀拉什汗国的人说,你在新婚的当夜出逃了,我以为你也被沙漠的风暴吞噬了,但想不到居然在这里再次看到你。”
“北庭。。。。。。已经不见了吗?”青峰大师神色迷离的说道,“我的故乡,永远的消失了。”
“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当初。。。。。。。你为什么要对你的哥哥们说谎?”
“因为我的年轻和愚蠢,”青峰大师的脸上浮现出苦涩的表情,“当时我已经有了意中人,根本就没有体察到你的心意,那时我已经把自己的心和身体都交给了他,不可能再和别人结婚,可是我的父王一意孤行想让我们结婚,我只得告诉他实情。那晚我的哥哥逼问我到底因为谁失去了贞操,我的意中人的名字是绝对不能说出来的,为了保护他,我选择了说谎。现在想想这是个多么愚蠢的决定,我的谎言害了你,最终我和我的意中人也同样受到了惩罚。如果知道后来发生的一切,我当时也许会说出实情,选择和我的意中人同归于尽。”
“那你的意中人究竟是谁呢?为什么不能说出他的名字?”
青峰大师苦笑了一下说道:“他是一名僧侣,北庭人将他视为多宝如来转世,如果他破戒的事被人知道,不仅会身败名裂,还会难逃一死,所以我才。。。。。。”
“真主啊,”叶尔孤白惊呼道,“难道你的意中人是。。。。。。”
“没错,”青峰大师轻轻点了点头,“是不染,他曾是我的佛经讲师,那个时候起我们就在一起了。”
叶尔孤白沉默了片刻后笑了起来:“那句话说的太对了,这世界上有两件东西是凡人绝对无法操控的,那就是金钱和爱情。”
“你说得对,”青峰大师仰起头来望着那尊高大的黄铜佛像,“金钱和爱情,凡人绝对无法操控。不染因为我无法成佛,我因为不染命运坎坷,但最终我们还是没有在一起。我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活着,但我心中一直没有丢掉对多宝如来的信仰。我逃离故乡,最终来到了这里,在这里我看到多宝如来在红莲上等着我,那时我就明白这里就是我的归宿,今生我别无所求。”
叶尔孤白端详着那尊污秽的佛像:“这就是多宝如来么?跟我想的一点都不一样。”
“但跟我心目中的一模一样,”青峰大师说道,“你知道为什么我义无反顾的留在这里吗?因为当我第一次看到这尊佛像的时候,我在他脸上看到了不染的脸。”
“我明白了,”叶尔孤白一声长叹,“如果我要把这尊佛像带走呢?”
“那就请你带走吧,”青峰大师平静的说道,“我欠你的太多,一尊佛像又怎能补偿,真正的多宝如来早已在我的心中了。”
“我想我这一趟没有白来,让我在生命快走到终点的时候终于知道了真相。”
“你会原谅我吗?”
“不,”叶尔孤白轻声说道,“永远不会。”但他接着又补了一句,“但那又能怎样呢?”
“是啊,即便你原谅我,我心里也不会觉得有些许的好受。”
叶尔孤白转过身向外走去,月光下他的身姿似乎一下子老了许多,又似乎轻松了许多,走到大殿门口的时候他回过头说道:“可惜我们信的是不一样的神,死后没办法再见面了。”
青峰大师轻声说道:“今生已如此,来世何必再见。”
“再见吧,”叶尔孤白叹息着说道,“再见,解忧。”
青峰大师听着叶尔孤白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再也听不见了,她才睁开眼睛轻声说道“再见了,叶尔孤白。”
这一夜上官子兰没有睡,他一直睁着眼睛眺望着太阳升起的方向,任何风吹草动的声音都能让他心惊肉跳。眼看着红日一点点要露出头,上官子兰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叶尔孤白会同意他的请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