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灭佛(1 / 1)
皇上一连数日没有上朝,太后以皇上病笃为由拒绝一切探视,整个汴梁以及附近的守军全都换防了,兵权掌控在刘美手里,现在就是傻子都看出来这里面有问题了。朝中大臣的抗议之声越来越大,抗议的人也不再限于寇准等几个亲皇上派,更多的大臣加入了抗议的队伍。然而向来从善如流的刘娥这次却异常的固执,她拒绝给别人台阶,也拒绝给自己台阶,台谏院几个资历浅叫的凶的全都被她流放了,她似乎一定要跟所有人争个你死我活不可。
刘娥盘踞在自己的宫室中,巨大的宫殿宛如巢穴,不管外面的烈日如何灼人,这宫殿里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温度,这里永远都冷到人的骨髓里,空旷的宫室里只有那件无法给人温暖的皇袍陪着她。刘娥觉得自己的身体一阵冷一阵热,但她拒绝看太医,这时候任何有关自己身体抱恙的传闻只会令她的敌人窃喜。然而她确实病了,权力的毒素已经渗入了她的骨髓里,在她未察觉的时候她早已病入膏肓。现在她失去了以往的冷静和决断力,剩下的只有被权力燃烧的疯狂。在这场政治游戏里她已经走到了尽头,任何的计谋都没有用处了,现在比的就是谁比谁更不要命,解决事情的唯一方法就是流血,最终活下来的将是最疯狂和运气最好的人。
“娘娘,丁大人求见。”周书恩来禀报。
“让他进来。”
丁谓小心翼翼的进来了,他看到刘娥阴郁枯瘦的脸上双眼却如炬一样燃烧着,丁谓被她的眼神吓得低下了头,他在空气中闻到了疯狂的血腥味,那味道令人战栗又感到些许兴奋。
“赛金枝抓到了吗?”刘娥问道,“我要的铜凑齐了吗?”
“臣正是来向娘娘禀报此事,”丁谓谦恭的答道,“因为大钱制度推行不下去,未达到预期效果,臣以为不如先暂停此事。另外捉拿赛金枝一事也遇到了阻碍。。。。。。”
“那你来见我干什么!”刘娥抄起手边的折子狠狠掷到丁谓身上,“什么都没办成,你还有脸来见我!”
“娘娘息怒!”丁谓立刻跪在了地上。
“丁谓,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刘娥眯起眼睛,语气里透出危险的味道,“最近你办事不利啊,最早找你的人可是官家,难道你现在还在盘算脚踩两条船吗?”
“臣不敢!”丁谓失声喊道,声音里的惶恐和心虚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刘娥冷笑了一声说道:“你是不敢,还是不敢让我知道?”
“臣冤枉!冤枉啊!”丁谓叩头如捣蒜。
“好啊,那我给你个解释的机会,给我说清楚,为什么交给你办的事情都办不好。朝廷里等着向上爬的人不止你一个,我不是非用你丁谓不可!”
“且听臣慢慢道来,”丁谓战战兢兢的说道,“大钱一事确实是臣的错,臣错估了形势。汴梁贸易之频繁远超臣的想象,经过这几天的试验,臣发现想要控制贸易所用的货币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件事确实是臣失算了,还请太后息怒。至于赛金枝一事臣就有些冤枉了,臣屡次带人到法华寺要人,但那老尼姑挡在门前无论如何都不让臣进去搜查,还放话想要进去就从她的尸体上踏过去。臣言明是奉太后旨意前来要人,她竟说即便是太后也不能随意进入法华寺,碰上如此冥顽不化之人臣实在是。。。。。。”
“好个大胆的尼姑!”刘娥暴喝道,“我这就下旨踏平那法华寺,看她再这么气焰嚣张!”
丁谓眼珠一转突然有了主意,他向前膝行几步靠近刘娥:“娘娘,何必踏平单单那法华寺,不如趁此机会踏平天下佛寺。”
“你这是何意?”刘娥疑惑的皱起了眉头。
“太后娘娘可听说过法难?”
“说来听听。”
“法难乃是佛教徒的说法,指的是前朝发生的四次灭佛运动,分别是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以及后周世宗。佛寺法器、佛像俱是黄铜铸成,有些大寺院甚至以黄铜作为立柱、屋顶,而且寺庙不交税,僧尼不服役,大寺院还有自己的土地田产,仔细算来这些寺庙占有的财富简直令人瞠目结舌,前朝的四次灭佛运动就旨在将寺院财产收归朝廷。娘娘,如果现在您下旨灭佛的话,所有的困难不就都迎刃而解了吗?僧尼不过是侍奉佛祖的仆人,而朝廷乃是天授皇权,即便是得道高僧也不过是凡胎肉体,但朝廷本身就等同于神,佛祖是想象中的虚幻产物,而朝廷则是实实在在的神!法华寺那老尼姑目无朝廷以下犯上,正说明如今的僧尼气焰过于嚣张,如果继续放任他们,恐怕会对朝廷的统治造成威胁。娘娘,目前朝中局势不稳,总有些好事之人与您唱反调,此时灭佛正好也给了您一个立威的机会。您想想看,连佛祖都不是您的对手,何况朝中这些多嘴多舌的大臣?”
丁谓的话句句戳到了刘娥的心上,她的眼睛里放出光芒来:“对,我要灭佛,我要将这天下的佛像全都丢到熔炉里去!没有什么是我无法征服的,也不会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打倒我!传我的令下去,马上拟一道诏书,大宋的天下从此不许再有佛家的烟火!”
刘娥以赵祯的名义颁布了诏书,诏书中拟定了佛教的十宗罪,包括目无朝廷,侵占私产等等,说的是有理有据言之凿凿,然而诏书还未向天下公布,朝廷里的大臣就先炸开了锅。北宋士大夫礼佛之心尤盛,有一部分还是很虔诚的佛教徒,大部分人都认为贸然灭佛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而且此封诏书没有经过朝臣审议,大臣们纷纷质疑这封诏书的合理性。
当天下午立马有一大群朝臣堵在宫门口要求见皇上,恳请皇上收回成命。这回他们可不静坐示威,而是直接搞成了暴力示威,一群读书人不要命的想强行冲进宫去,同时高喊着“面见皇上”的口号。宫廷禁军也不敢有大的动作,毕竟这群人都是肱骨大臣,而且一个个弱不禁风,真把他们弄出个好歹就说不清楚了。宫门前的僵持演变成了不可收拾的骚乱,刘娥终于打开宫门出现在群臣面前。
骚乱的群臣倏然安静下来,他们用固执的眼神盯视着刘娥。刘娥扫视了一圈后大声说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朝廷重臣冲撞宫门,难道你们要造反吗!”
“太后,”寇准站了出来,“臣等必须要见官家,请官家收回灭佛的成命!”
刘娥冷冷的说道:“诏书里已经将灭佛的原因说的很清楚了,你们还有什么好质疑的!”
“臣以为,诏书中所列举的理由大多言过其实,虽然目前民间香火旺盛,但还远未到威胁朝廷的地步,几乎所有的寺院都遵守律法听命于朝廷,即便个别寺院有不轨不敬之举,也不至于要毁尽天下珈蓝。如今朝廷确实缺铜,但臣怀疑是否一定要以捣毁寺院的方式来解燃眉之急,目前天下局势不稳,整个大宋都被旱情困扰,此时正需要佛祖抚慰人心安定黎民,此时灭佛只怕会加剧动乱。况且我大宋以文治天下,以德服四方,怎能做出毁佛这样不仁不义之举?为了几个臭钱做到这等地步,臣以为是得不偿失。”
“寇相公说的很有道理,但此事官家已经决定,你们身为臣子还是按他的意思去办吧。”
“那就让我们见官家一面!”
“我说过了,官家病笃,不能见人!”
“既然病笃,又如何能颁布诏书!”寇准毫不退让的针锋相对道。
刘娥被他激怒了,她竖起双眉喝道:“寇准!你是在质疑我吗!”
“不错!”寇准大声说道,“官家乃一国之君,关心官家龙体安康是我们身为臣子的分内之事!如今太后却一再阻拦我等了解官家龙体的真实情况,到底是我等不敬,还是太后不轨呢!”
“大胆!”刘娥大声喝道,“宫廷禁地居然敢如此大放厥词,给我把寇准拿下!”
几个禁军立刻上前将寇准双臂反剪拖了下去,他不住的大喊:“我要见官家!我要见官家!”
寇准被拖下去后宫门前安静了不少,有些人脸上露出了怯懦的神色,刘娥扫视了一圈群臣冷冷的说道:“你们今天的所作所为实在太过分了!如果不想像他一样的下场,现在就立刻给我散了!”
“臣以为寇相公没有说错!”
刘娥话音一落,又有不怕死的人站了出来,这回是范仲淹。
“你。。。。。。”
“臣也以为寇相公所说不假!”
刘娥还没来得及发作,翰林院一个小官紧跟着站了出来。
“臣也以为!”
“臣也以为!”
数个大臣坚定的站了出来反对刘娥,其中不仅有寇准的死党,有几个平素跟寇准几乎没什么来往,比如台谏院的鲁宗道。
刘娥大声吼道:“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请太后释放寇相公,让我们见皇上!”
“我已经说过了不可能!”
这些敢死队成员不再说话,只是死死的注视着刘娥,他们的眼神清楚的告诉刘娥,他们不怕丢官,也不怕死,他们只想要真相和正义。
刘娥被气的浑身发抖,她自认为这些年来自己待他们不薄,但现在他们居然这么不给她面子,简直是一群白眼狼!刘娥用自己最后的耐心说道:“诸位大人,你们的子弟是因为我才能凭荫补当官,你们的俸禄是因为我才能年年上涨,我给了你们这么优渥的生活,大家合作这么多年了,何必非要走到这一步?”
“太后,”范仲淹义正言辞的说道,“我等是为了天下服务,不是为了太后服务,太后是为了天下才优待我们,不是为了一己私利,我等拿了朝廷的俸禄,自当勉力报效朝廷,建立一个清明的朝廷,而不是随便被什么样的人都能收买,不然我等愧对皇恩,愧对先师!”
“大胆狂徒!”刘娥终于忍不住失控的吼了起来,“信不信我将你们全部拿下!”
“即便要拿下臣等也要有个正当理由,”鲁宗道说道,“臣等无罪!”
“难道我就做不得一件快意事吗!”
刘娥的咆哮响彻宫门,但是没有人下跪,也没有人喊饶命,片刻后鲁宗道冷冷的说道:“这样的快意事,不做也罢。”
鲁宗道的一句话彻底击溃了刘娥,她发狂的吼道:“此事已定,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把这些人统统给我驱散!再不走的全部打入牢里!”
宫门前骚乱再起,这次有了刘娥的指令,禁军们的行动强硬多了,刘娥拂袖而去下令关闭了宫门,禁军和群臣的喧嚣都被关在了外面。刚才的对峙另刘娥觉得身心俱疲,她轻声对身边的人下令道:“把寇准放了吧。”
尽管灭佛运动在宫中遭到了巨大阻力,刘娥还是强行颁布了诏书,毕竟宫中还是有依附她的人存在。这次灭佛首先执行的地方是汴梁。诏书一颁布民间立刻舆论哗然,北宋的朝廷素以宽厚大度著称,此举实在令人费解。一时之间汴梁更加人心惶惶,僧尼还俗者无数,有些小寺庙连人都跑光了,只剩下孤零零的泥塑像独守空堂。
这次灭佛运动由丁谓全权主持,当此大任丁谓自然春风得意,当年他清算全国的账目都得心应手,摆平全汴梁的寺庙对他而言更是小事一桩,他决定首先就从大相国寺这家皇家寺院开始,要是大相国寺都被平了,还有谁敢出声抱怨。
丁谓稍作安排便带着大队人马前往大相国寺,智海大和尚带着寺内众僧出门迎接,平日里红光满面的智海现在面如死灰,他哆哆嗦嗦的跪下向丁谓行礼:“贫僧智海拜见丁大人。”
丁谓威风凛凛的说道:“智海,天下佛寺侵占田产私吞黄铜,不敬天子蔑视朝廷,我大宋皇帝恐寺院危害天下,现已下旨灭尽天下寺庙。智海你身为大相国寺住持,放纵手下恣意妄为,你可知自己该当何罪?”
“贫僧冤枉啊!”智海磕头如捣蒜,“贫僧自幼家贫,为了混口饭吃才误入邪道,如今当上大相国寺的住持也都是被奸人迷惑,我愚昧!我无知!请大人饶了我吧!”
丁谓看着他那副滑稽的样子心中觉得好笑,忍不住想逗弄他一番,便问道:“智海,你信佛吗?”
“我不信!我从来没信过!”智海急急的辩白,“什么佛祖菩萨都是胡扯八道的!我根本就不信!”
“哦?为何不信还要当和尚?”
“我都说了,就是为了混口饭吃啊!”智海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大和尚!你怎能出此言!”宗性震惊的说道。
“闭嘴!”智海恶狠狠的说道,“大人在此,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宗性愣愣的看着智海,这么多年他一直深信智海是全汴梁最有修为的和尚,他已经被训练成了智海最忠诚的一条狗,然而如今大难临头,他非但没有拯救大相国寺,反而露出如此丑态,难道之前他所说的一切都是骗人的吗?宗性被自己的信念和残酷的现实撕裂成了两半,一时之间呆若木鸡。看到智海的反应,大相国寺众人心已经散了,丁谓知道踏平大相国寺已经没有任何阻力。
“智海,”丁谓下令道,“现在给你个改过从善的机会,就由你带着我的人好好盘查一遍大相国寺的资产,尤其是铜器,一定要盘查清楚,如果少了一根线头,我就拿你是问!”
“是是是,”智海谄媚的说道,“我保证让大人满意!”
查抄大相国寺的行动进行的十分顺利,本来如集市一样热闹的大相国寺在几天之内成了座空寺,连那座享誉汴梁的烧猪院也被关了,负责烧猪肉的慧明禅师被迫还俗,往昔熙熙攘攘的寺院里只剩下查抄寺院的官差,凡铜铸的佛像一律被搬走,唯有泥塑的菩萨罗汉孤零零的坐在供台上。佛寺的衰落令人莫名不安,照射着空荡荡寺院的太阳似乎显得更加毒辣了。
法华寺连番遭难,寺内胆子小的尼姑都跑的差不多了,现在又开始灭佛运动,偏偏还是丁谓主持,只怕法华寺会被整的相当凄惨。现在除了青峰大师以及三四个在法华寺待了许久已无处可去的尼姑,法华寺的其他人已经全跑了。
不知是丁谓想把法华寺放在最后收拾,还是干脆把法华寺给忘了,在城内灭佛运动进行的热火朝天的时候,法华寺竟异常的安静。青峰大师带着几个弟子清理被沥青弄污的大佛,虽然她们天天都在擦,大佛却一点儿都没变干净。
“大德尼,我看是弄不干净了,”青峰的大弟子从梯子上爬下来擦了擦汗,“用水是擦不掉的,用利器恐怕又会划伤表面。。。。。。”
“没关系,慢慢擦吧,”青峰大师凝视着大佛缓缓说道,“ 落叶是永远扫不尽的,尘土是永远擦不完的,人心都需要不停拂拭,这尊大佛也不是能随随便便擦干净的。”
弟子握住青峰大师的手担忧的问道:“大德尼,如果官府的人逼我们还俗怎么办?”
青峰大师微微一笑道:“我哪儿也不去,再说我也无处可去,听天由命吧。”
弟子从青峰大师的从容中获得了力量:“我们也绝不还俗,弟子愿陪大德尼一起留下来。”
青峰大师与弟子们相视而笑,这时一个弟子诧异的说道:“那是。。。。。。”
青峰大师回过头去,只见大殿门口站着一个和尚,他身上脏兮兮的,头也几天没剃过了,一副落魄模样。青峰大师有些讶异的说道:“宗性和尚?”
宗性跌跌撞撞的走进来,噗通一声跪在了青峰大师面前,青峰大师赶紧躬身扶住他:“你这是怎么了?快起来说话。”
宗性突然呜呜哭了起来:“大相国寺被查抄了,智海大和尚他抛弃了我们,他第一个向官府服软了,还主动帮着官府查抄了大相国寺,连一尊小铜佛都没剩下,官府强迫所有僧人还俗,我不想还俗就跑了出来,但现在没有寺庙肯收留僧人,除了要饭我已经无路可走了!”
青峰大师眉头轻敛:“那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呢?法华寺是一座尼姑寺,无法收留你啊。”
宗性抬起头来恳求道:“青峰大师,过去我和智海一起陷害过你们法华寺,是我的不对,是我瞎了狗眼才会跟着智海做出那等事,现在我算是看清了,整个汴梁只有你大德尼是真正潜心向佛之人,智海不过是追名逐利之辈。如今朝廷要灭佛,但是根本没有道理啊,诏书说佛寺蔑视朝廷、侵吞私产,但这些事大相国寺都没有做过,更别说一些小寺庙了,这纯粹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宗性一心向佛,除了当和尚想不出其他出路,若天下佛寺尽毁,我还有什么出路!大德尼,求求你救救天下的僧尼吧!”他说罢将额头抵在了地上。
青峰大师叹了口气说道:“我何德何能,怎能担此重任,宗性,你走吧,我恐怕只能让你失望了。”
“大德尼,难道你不能想想办法吗!”
青峰大师轻轻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也没有办法。”
宗性的眼中黯然失色,他站起来跌跌撞撞的离开了法华寺,青峰大师注视着他落魄的背影眉头紧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