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糊涂相公(1 / 1)
现在刚过下午未时,午饭已远,晚饭未近,一直没有下过雨的汴梁天气十分闷热,漫漫长日让人倦意丛生,中书省阴凉的厅堂里日理万机的朝廷要员们正在工作间小憩。
重文治轻武功的北宋十分优待士大夫,每天工作休息时间有茶水点心供应,另外有人专门负责端茶倒水,天气热的时候还有小吏打扇,日子真叫一个滋润。在朝廷的如此优待下,宋朝经严格科举制度挑选出的精英士大夫与后世相比,不管是忠是奸,起码都存着一颗报效国家的心,不像后世的官员只关心个人利益,天下人的死活早跟他们无关,着实令人想不通这种人当官还有什么意义。
能进入中书省休息的自然也都是人中龙凤,这些大佬即便是喝茶吃点心都不忘讨论国家大事,厅堂里的交谈声此起彼伏。
“南方旱情越发严重,收税的日子又迫在眉睫,看来今年的国库又要。。。”
“听闻最近西北边陲又有西夏人来劫掠,百姓着实苦不堪言。。。”
“皇上最近似有意封王美人为贵妃,王美人乃户部尚书王大人之女,王大人只怕马上就要升迁了。。。”
“昨日有人在汴梁开售一幅颜真卿的真迹,也不知到底是真是假。。。”
“老夫最近新研究出一套围棋路数,何时来领教一番。。。”
“望春楼新来了个姑娘口(和谐)活儿甚佳。。。”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这时一个小吏抱着一大摞邸报进来了,他把手里的邸报分发给在座的官员。邸报是宋朝时的官方报纸,专门记录朝廷的人事变动和中央地方的大小消息,不过所有邸报都是手抄的,只在朝廷内部发行,大概相当于现在的内部刊物。大臣们这下又有了新的谈资,他们翻阅着邸报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高谈阔论。
丁谓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翻看着手中的邸报,过去他是太后的大红人儿,每次休息时都有许多趋炎附势之辈簇拥着他,如今他被查办,所有人都想躲瘟神一样远远躲着他,丁谓心里不由要感叹人情冷暖。
“哎呀呀,山东刺史居然被查办了,我跟他还是同年进士,本以为他在地方上向来风生水起,怎的也栽了呢?”
对面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丁谓抬眼一看只见一个老头子正一边看邸报一边啧啧感叹着,他双目浑浊,满脸皱纹,看上去都快有一百岁了,丁谓认出来他是鸿胪寺卿徐仁旺。
北宋的官制是开国宰相赵普设计的,特点就是叠床架屋职权分散,目的是分散权利稳固政权,但这套臃肿的官僚体系也为北宋埋下了祸根。刘娥当政以后又出了一套荫补制度,凡高级官员的亲戚都可以不通过科举直接入仕,刘娥的本意是想通过此举查清大臣的家谱,防止他们结党营私,顺便笼络人心,结果这一下子朝廷越发的臃肿了。这套官制养出了不少闲人,官员虽多,真正做事的却没有几个,遇事便相互推诿,结果什么事都解决不了。虽说大家都是胸怀天下入朝为官的,但不少人都是打着哈欠就了却此生了。徐仁旺所在的鸿胪寺是个标准的闲的长草的衙门,鸿胪寺主要负责朝廷相关祭典礼仪,祭典一年也统共没多少次,所以鸿胪寺的诸位同僚一年到头就是趴在案上打瞌睡,人送雅号——“睡卿”。除了朝廷典礼,皇亲国戚去世时皇帝也会指派鸿胪寺的官员去主持葬礼,此举称为“軷祭”,这可是个大美差,因为死者家属为感谢皇恩浩荡每每都会给前来軷祭的鸿胪寺官员一大笔钱,故尔除了睡觉鸿胪寺诸位同僚的另一大乐趣就是每天研究那些皇亲国戚,看看谁是下一个“可軷之材”。
如今鸿胪寺卿徐仁旺也成了标准的“可軷之材”,究其一生不过是浑浑噩噩的混过去了。丁谓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些混日子的官员,虽然坏事干得比好事多,但他确实是一个真正在做事的人,丁谓最受不了的就是碌碌无为终此一生。
此时徐仁旺和太后的重点打击对象丁谓毗邻而坐却毫无逃跑之意,反而看上去似有意和丁谓搭话。丁谓想,这老家伙估计是不知道自己被查办了才没跑的吧。若是放在以往丁谓才不会搭理这种整天睡不醒的老头子,不过被孤立的这些日子他也确实有些寂寞了,于是他随口接道:“徐大人放心吧,他可没有栽,你看不出这消息后面的玄机么?仅仅是查办,却没有处理结果,看来是没什么事了。”
徐仁旺笑了笑说:“还是丁大人有头脑,不过我倒是觉得他这官也当的够久了,还不如早早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宦海沉浮着实令人心力交瘁,说实话,老夫也想辞官回家啊。”
丁谓心中讥诮道,就你这么当官,再当个五百年怕是也累不着吧。他不想再理这老东西,谁料对方却不知趣的继续说道:“这世道,该辞官的赖着不走,有些前途大好的年轻人却辞官不干了。十多年前鸿胪寺有个叫梁如海的,那年轻人颇稳重谨慎,就是胆子有些小,但不知为什么,才干了几年就辞官回家了,我劝了他很久,可他说什么也要走,后来再也没有见过他,我到现在都想不通他到底为什么要辞官。”
丁谓实在不想听他那些陈年往事,便想找个借口溜了,徐仁旺兀自沉浸在他的回忆里:“记得当时先帝的舅舅去世了,本来是梁如海要去軷祭的,结果皇上突然下旨说后宫的李辰妃要出家当道士,要鸿胪寺派一名官员去主持出家典礼,这出家的典礼鸿胪寺还真没办过,我怕出差池就选了稳重谨慎的梁如海去,所以他就没能去为先帝的舅舅軷祭,他主持完出家典礼回来后就一直不正常,然后没几天就辞官了,我一直在想他会不会是因为我没让他去軷祭生气了才辞官的呢。。。”
徐仁旺正在纳闷的在自言自语,突然发现坐在对面的丁谓正全神贯注的盯着他,他笑了笑说:“丁大人你还在听啊,平时都没人愿意听我这些陈年旧事,这些事很没意思吧?”
“不,徐大人讲的事情非常有意思,”丁谓紧紧盯着他说道,“徐大人,现在真的没人知道那个梁如海在哪里吗?”
徐仁旺摆了摆手说:“他走以后没跟任何人联系过,当时还在鸿胪寺的时候,他就话不多交游也不广,如今十多年过去了,只怕朝中已经没人还记得他了。”
丁谓激动的心砰砰乱跳起来,他将自己所知道的事和梁如海的事联系在一起后,大概知道了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他只剩一件事情要确认。
“徐大人,你记不记得当年那个李辰妃当道士后的道号是什么?”
徐仁旺皱起眉头想了想说:“这哪儿能想起来了,只记得是个极其普通常见的道号,好像是什么白云大师吧。。。唉,丁大人你上哪儿去?”
“突然想起来三司使有些急事还未处理,徐大人失陪了。”
丁谓丢下这句话便匆匆往三司使而去,不会有错,李辰妃——也就是白云大师——就是皇上的生母,那个梁如海一定是知道了真相怕刘娥报复才匆匆辞官,这个消息他必须马上告诉耶律奇珍。
炎炎烈日晒得人头晕脑胀,一处豪华的宅子里一个被晒得汗流浃背小厮撑着伞站在后院的角落里,他擦了擦汗对蹲在伞下的人说:“吕相公,咱进屋吧,当心一会儿晒坏了。”
吕相公摆了摆手说:“别说话,你看蚂蚁打架呢,多好玩。”那兴致勃勃的口气俨然一个三岁小孩。
这个热衷于看蚂蚁打架的吕相公可不是朝廷里现在呼风唤雨的那个吕相公,他头发胡子全白了,看上去比吕夷简要老二三十岁,不过 “相公”这个称呼不是人人都衬得起的,这个老头儿来历也不简单,这位吕相公就是前朝宰相吕端。
吕端在太宗一朝就官至宰相,寇准、吕夷简等人都是他在官场上的后辈,在他面前也得称自己一声学生。在能人辈出的北宋朝廷里,吕端是出了名的老好人,朝堂上下没人讨厌过他,为官数十载,吕端干过的最重要的事就是当年拥立了真宗皇帝,所以真宗皇帝总是夸这个笑眯眯没什么脾气的老好人:“吕端大事不糊涂。”官场上风起云涌,不知是因为运气好还是人品好,老好人吕端一直都屹立不倒,直到寇准这颗官场新星横空出世,寇准三十岁出头就官至副宰相,吕端知道自己镇不住寇准的锋芒,于是他主动辞官将宰相之位让与寇准,自己回家哄孙子去了。吕端这辈子阅尽世事变幻,他侍奉过的皇上都死了两个,他却依然活着。吕端今年已经九十多了,在“七十古来稀”的古代绝对是个长寿之人,不过几年前他得了老年痴呆,连自己的亲儿子都认不出来了,吃喝拉撒都得有人照顾,疯疯癫癫的像个小孩子一样,当年“大事不糊涂”的吕相公如今是真的糊涂了。
一直专注于蚂蚁打架的吕端突然抬起头说:“我要小便。”
下人赶紧把他扶起来道:“吕相公,小的扶您去。。。哎呦!您怎么又。。。”
下人还没来得及阻拦,吕端这厢已经脱了裤子站在墙角尿起来,他舒了口气道:“还好没尿裤子。”
这时又一个家丁跑过来报道:“老爷,寇准寇相公来看您了。”
那个撑伞的家丁赶紧说道:“让寇相公在外面等着,老爷这样子怎么见人。”
“可是。。。”
这个家丁话还没说完,寇准已经进了后院,两个下人赶紧拜道:“小的拜见寇相公。”
“吕相公呢?”
“这。。。”
两个家丁面露难色看向墙角,吕端依旧放水放的正爽。
寇准一进来就撞见如此不堪入目的一幕,他尴尬的背过身去高声说道:“吕相公,学生寇准来看您了。”
下人赶紧过去帮放完水的吕端提好裤子,吕端这才发现寇准,他走过去高兴的说道:“哎呀,你来了,你不是。。。唉?你是谁来着?”
寇准无奈的提高嗓门说道:“学生寇准,学生回京以来一直俗事缠身没来看望老师,今天终于得闲,所以特意来登门请罪。”
吕端一拍手说道:“来得好,你是来给我讲鬼故事的吧,好好好,我最喜欢鬼故事了,赶紧讲吧。”
寇准头痛的想,这老家伙的老年痴呆是越来越严重了。他大声纠正道:“我不是讲鬼故事的,我是寇准。”
吕端纳闷的说道:“不是讲鬼故事的,那你是来干嘛的?”
“我是寇准,我是来看你的。”
“哦,来看我的。”吕端点点头道,“来的正好,来的正好,我正想找人陪我下棋呢,我们来下盘棋吧。快,给我把棋盘摆上。”
下人很快在后院的凉亭里摆好了棋盘,寇准无奈只能来陪吕端下棋,说来也怪,吕端现在几乎连衣服都不会穿了,但下棋的本事却一点没丢,而且棋瘾越来越大,随便抓个人就要陪自己来一盘。烈日炎炎下这一方小凉亭里却十分的凉快,浓浓的树荫洒在棋盘上,寇准紧皱眉头认真的排子布阵,即便是陪一个老年痴呆的老头儿下棋他也十分看重输赢,寇准一辈子都改不了这小孩儿脾气。
吕端一边下棋一边说道:“最近皇上可好?朝中万事可好?”
寇准心想这老头儿总算正常了些,他叹了口气说道:“皇上完全在太后的控制之下,朝中大臣结党营私,尽是些趋炎附势胆小怕事之辈,全都唯太后之命是从,朝廷已经成了这些人的天下。”
吕端笑呵呵的说道:“都好就好,都好就好。”
寇准脸一黑心想,跟这老东西讲话真是白费劲。
棋盘上黑子白子相继落下,吕端慢悠悠的说道:“这世上不可能有没有小人的地方,所谓的忠奸有时不过是立场不同而已,总不能强迫所有人都跟自己想的一样,况且完全没有异议的地方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地方。”
寇准哼了一声道:“这世上总有是非曲直,若是连判断是非的标准都没有了,天下不早就乱套了。”
吕端呵呵笑道:“你说话的倒是让我想起了曾与我同朝为官的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寇准,他十八岁就入朝为官,当真是英雄出少年,一当官就闻名朝廷,那时连皇上都宠着他,每次宴会的时候皇上都会把自己的杯子给他用,说寇准正是簪花吃酒的年龄,合该多喝一些。他一当官我就知道他的时代来了,寇准是要成大事的人,就算千百年以后他的名字都不会被人忘记,只可惜这一世注定不能善终。”
寇准把一粒棋子重重拍在棋盘上不服气的说道:“你怎么就知道他不能善终?”
吕端不理他笑呵呵的继续说道:“那个时候朝廷里还有个叫吕夷简的,那也是个有本事的,但远没有寇准张扬,那种人千百年以后不会有人记得他,但这一世他绝对比寇准活的滋润。”
寇准不以为然的说道:“不过是小人一时得志,我总有一天会扳倒他的。”吕端一边下棋一边说道:“想要成大事,必须得有不同于常人的气魄,但想过好平凡日子,有些小聪明就足矣了。这天下需要有大气魄的人,而且越是乱世就越需要这种人,不然谁给天下芸芸众生指明方向,但若是太平盛世,这种人反而成了祸害。因为这种人往往都很偏执,本来睁一眼闭一眼就能过去的事,他非要论个是非曲直出来,本来没事最后也弄出事来了。”
寇准一边啪啪的落子一边说道:“就是因为所谓太平盛世里有些苟且偷安之辈毫不作为,天下才终又陷于乱世,试看历史上哪次生灵涂炭的乱世之前不是煌煌盛世?其实这世上根本就没什么太平盛世,所谓太平盛世不过是所有人自欺欺人的假装危机不存在而已,但祸根就在那里,总有人得去斩断他,不然这自欺欺人的盛世终将灭亡。”
棋盘上寇准的攻势愈发的凌厉,吕端摩挲着手里的棋子不慌不忙的说道:“天下之事有谁能预料呢,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苦恼,既然生在这个自欺欺人的时代,万事也就别太较真了,这样的话说不定这自欺欺人的好日子还能长一点。二圣当政也好,女子临朝也罢,只要她没祸害天下,不妨就随她去吧。”
寇准本欲落子的手倏然停下了,他抬起头看着吕端说道:“看来你也没真糊涂嘛,朝廷里的事你心里还是清楚的。”
吕端布下白子慢悠悠的说道:“朝堂里的事我早就不管啦,我只想说太后年纪已经大了,她总会死在皇上前面,再过几年等她死了自然就还政于皇上了,现在不如就维持现状,把太后逼得太急,她可能反而会铤而走险,毕竟是虎毒不食子,我相信她心里还是为皇上着想的。”
“虎毒不食子?”寇准冷笑了一下说道,“古今中外皇室手足相残的例子还少么?况且皇上是不是她亲生的,你我心里都清楚,朝中很多大臣也清楚,不过是碍于刘娥的淫威不敢捅破而已,如今皇上还被蒙在鼓里,刘娥心狠手辣,我担心若有一日她的野心不受控制,只怕她会把皇上。。。”
“哎呀,你这个人真是的,”吕端摆了下手打断了他,“皇上已经叫了她那么多年的母后,其实是不是亲生的又能怎样?这些年太后和皇上已成一体,没有太后就没有皇上,没有皇上就没有太后,,做大臣的应该想办法让他们母子和睦,维护朝堂稳定,我们都承认皇上是她亲生的,那就是她亲生的,何必较真呢,这一点上吕夷简就看的比你明白。”
寇准义正言辞的说道:“就是因为你们这样的人太多了,这个时代才会越来越坏,难道一定要等曹莽篡汉,武后乱朝这样的事情发生才知道后悔吗?先帝赐我白玉腰带,托付我匡扶赵家江山,太后一天不撤帘,我便死不瞑目!”
“哎呀,真是个固执的人,你那份固执要是能和吕夷简那份小聪明中和一下,大宋江山可定会更稳固一些,”吕端把一粒棋子轻轻落于盘上,“呦,你输了。”
寇准低头一看自己果然输了,他的脸一下子涨的通红,小孩儿脾气立刻发作起来,他一把将棋盘上的棋子划拉乱生气的说道:“不下了,不下了!这方寸之地有甚可争胜负的!”
吕端拍手笑了起来:“你看你真是越来越像那个寇准了。。。哎呀,不好,我又要尿,憋不住了。”
他说着站起身来就地方便起来,寇准实在看不下去了,他站起身来说道:“学生先回去了,下次再来看望老师,还望老师多多保重。”说罢就匆匆走了。
下人过来一边帮方便完的吕端提裤子一边问道:“老爷,刚才那人你是真认不出来还是装的啊?”
“我当然认出他来了,只是有些话直接告诉他他肯定不会听,我希望他能将这番话转告给寇准。”
吕端凑到下人的耳边,脸上一副得逞的表情:“刚才那人,不就是吕夷简嘛。”
太阳已经开始西斜,但白天的热气还没有散去,三司使里略有些闷热,丁谓焦急的在屋里一圈圈踱着步,他已将关于梁如海的消息传给了耶律奇珍,耶律奇珍回复他此人十分关键,一定要在乾元节前将他找到,可是该怎么找,直到现在丁谓都没收到答复。他一边踱步一边焦急的想,耶律奇珍那边不会出了什么岔子吧?
这时一张纸从窗口飘了进来,丁谓赶紧拾起来,看笔迹正是耶律奇珍送来的,只见那上面写了四个字:
——汴梁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