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寂寞宫闱(1 / 1)
鲁宗道上次在朝堂上开打竟意外的没有被贬官流放,最后太后只是让他回家歇几天好好反省一下,向来一根筋的鲁鱼头也知道自己这回有些过了,事后想想也有些后怕,所以一连好几天都安分守己的上朝下朝,连个弹劾的折子都没写。可今天鲁宗道路过三司使偶然撞见的一件事,让他消停了几天的掐架热情呼的一下燃烧了起来,他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直奔后宫,这回他是直接去跟皇上对掐去。
宋仁宗赵祯正在书房里看折子,太监王继全在一边伺候着,突然远远的隔着两道宫门就传来了鲁宗道的大嗓门:“我要见皇上!”赵祯立马打了个寒战惊慌的问王继全道:“方才是不是鲁大人的声音?”
王继全赶紧回道:“确实是他的声音,皇上,您要不要躲躲?”
赵祯立马匆匆忙忙的站起身来交待道:“就跟他说朕身体不舒服,有事改日再奏。。。”
“皇上!臣鲁宗道有要事要奏!”
赵祯还没来得及跑,鲁宗道已经风风火火的闯进了书房叩拜在赵祯面前,赵祯知道自己这下是跑不了了,他微微颦着眉无声的叹了口气,慢慢的重新坐回椅子上挥了下手说:“爱卿起来说话吧。”
鲁宗道站起身来说道:“自我朝开国以来,□□皇帝即定下规矩,后宫嫔妃每月的月前按等级分别发放,每月若有额外的支出,须先告知皇上,皇上认为合理的再转由三司使办理,经三司使和两府大臣讨论认为可行后,再由皇帝下诏方可支取银钱,这规矩皇上没忘吧?”
赵祯点点头说:“朕当然没忘。”
鲁宗道厉声质问道:“可是臣今天经过三司使,竟见到张美人的一个宫女拿着皇上写的一个纸条就去领银子,根本没有走任何正常程序,这件事皇上要作何解释!”
赵祯想了想淡然的说道:“啊,朕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张美人那里最近添了几个宫女,她跟朕诉苦这个月有些入不敷出,朕看也不是什么大数目,就写了个纸条让她先去领些银子,程序改日再走也一样。”
鲁宗道义愤填膺的说道:“若是能改日再走,祖宗立规矩还有什么用!皇上怎能如此纵容后宫,置祖宗规矩于不顾!现在国库空虚,太后、皇后都勤俭节约,张美人怎能如此奢侈浪费!况且她若领到银子,她的月钱就就达到了贵妃的等级,自古长幼尊卑有序,她这不是没上没下没大没小吗?即便普通人家都秩序井然,皇家怎能连普通人家都不如!圣人有云。。。”
鲁宗道越说越激情,变成了一个火力全开的喷壶,喷出的吐沫星子如数落在了赵祯脸上,偏偏鲁大人今天中午不知道吃了什么好东西,嘴里的味道实在有些微妙,赵祯几次想抬起袖子遮一下都硬生生忍住了。经鲁宗道一番洗礼,赵祯终于败下阵来,他轻轻叹了口气说:“爱卿说的有理,朕的那份手书作废便是了。”
鲁宗道一听立刻大喜,跪下去高呼道:“吾皇英明!”
赵祯轻轻挥了挥手说:“爱卿没事就先下去吧。”
“那臣先告退。”鲁宗道对赵祯再拜,站起身来欢天喜地的走了。
鲁宗道一走,一直站在一旁的王继全赶紧拿着帕子上去帮赵祯揩脸,他一边擦一边小声埋怨道:“这个鲁大人真是不知轻重,看看把皇上喷成什么样儿了。要奴才说,这些个大臣就是喜欢上纲上线,凭着朝廷荫蔽,他们哪个私底下过的不是锦衣玉食的日子,皇上身为一国之君,赏自己喜欢的女人几个钱怎么了,再说不过十几两银子的事,他们打赏起官妓一出手就不止这个数目,有本事怎么不对那些契丹人凶去,就知道对自家皇帝说三道四。”
一直一言不发的赵祯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下次再看见鲁宗道,在宫门口就拦住他,可别让他再进来了。”
“奴才明白,”王继全应道,“皇上,奴才看您也累了,要不要找个地方去歇歇?”
赵祯想了想说:“那就去张美人那儿吧。”
赵祯十四岁登基后便成婚了,他的皇后是刘娥亲自为他挑选的名将曹玮之女,曹皇后比赵祯大三岁,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将门虎女,她冷漠高贵有尊严,从不屈尊讨好自己的丈夫,她对赵祯比那些言官还要苛刻,她是最称职的皇后,但也是最无聊的女人,赵祯对她一点兴趣都提不起来。刘娥后来又塞给他好几个女人,大臣的女儿,将军的女儿,前宰相的孙女,赵祯按规矩赐给她们应有的身份,但他依旧对这些漂亮又知书达理的女人没兴趣,唯一能让他提起兴趣的只有张美人。
张绮罗本是一个普通的宫女,她不算漂亮,缺乏教养,识字也不多,但她会耍性子,会撒娇,会讨好人,这些天然的性情对于深宫长大的赵祯而言新奇极了,比起那些优雅的冰美人,张绮罗起码是个活生生的女人。一天到晚戴着面具的赵祯,也只有在面对张绮罗的时候,能稍稍放松下来。
赵祯刚到张美人的寝宫,张美人就像只花蝴蝶一样飞出来勾住了他的脖子,她撒着娇说:“皇上,你怎么好久都不来看绮罗了,我一个人无聊死了。”
赵祯看见她脸上也不由带上了笑,他笑眯眯的说:“最近事情多,再说老来你这里,母后会责怪朕的。”
张美人撅起小嘴说:“皇上,你上次答应我这个月可以多领些银子,可是我让宫女拿着你的御笔手书到三司使去领,三司使那些个大臣居然不认你的御笔,你说可气不可气!”
赵祯一听这话心里也恼火起来,他推来张美人愤愤的说道:“银子,银子,你就知道银子!你知不知道就为了你那十几两银子,朕今天差点被鲁宗道的口水淹死!”
张美人一看赵祯生气了,赶紧乖乖的小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赵祯恼火的说道:“后宫的嫔妃想多领月钱程序是很复杂的,那天朕被你哄的头一晕就写了个纸条让你直接去领,这已经坏了规矩,可是偏偏还被那个鲁宗道撞见了,他刚才差点就指着朕的鼻子骂朕了!”
赵祯发泄了一通仍然余怒未消,张美人低着头委屈的说道:“那都是绮罗不对,让皇上为难了,可是绮罗出身贫贱,哪懂得这皇宫里有这么多规矩,绮罗以为皇上是天子,天下都是皇上的,支几两银子还不是小事一桩。再说绮罗要银子也不是贪财,只是宫里每个月给的月钱太少了,每次皇上来绮罗连点好东西也拿不出来,绮罗还不是为了皇上。。。”
她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赵祯的心立刻就软了,他把她搂进怀里哄着她说:“好了好了,朕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跟你发发牢骚,你看你,说哭就哭。”
张美人擦掉眼角的泪水抬起头看着赵祯问道:“那皇上答应我的银子。。。”
赵祯赶紧说道:“可不敢再提银子了,这次朕已经被那鲁宗道骂成不守规矩违背伦常,下次再犯,他把台谏院那些火药桶都发动起来,朕非得被他们说成迷恋女色的亡国之君,你要朕这日子还怎么过。”
张美人晃着赵祯耍赖的说道:“皇上,你都答应人家了,人家不管,人家就是要银子嘛,人家要银子嘛。。。”赵祯也不恼,笑呵呵的随她晃着自己,张美人见他再不肯点头,知道这银子恐怕无望了,她气恼的一跺脚说道:“绮罗还在民间的时候,一直听说这宫里比天上还富贵,如今进来一看,还不如外面那些富贵人家过的好,人家管皇上要十几两银子都要不来,可是你明明答应了人家的,说什么金口玉言,搞了半天都是骗人的。”她说着就把桌上毛笔丢在了地上,跳上去把笔踩成了两段,赵祯也不阻止她,笑呵呵的看她在那里发脾气。
突然赵祯的脸色突然大变,他豁的一下站起来厉声喝道:“绮罗!不要闹了!”
张美人还想驳斥他几句,却发现他脸色不对,她顺着他的目光向门口看去,浑身不禁一哆嗦,门口竟赫然站着刘娥。她身量比一般女人高大,再加上身上层层叠叠的衣裳,一言不发的站在那里就像一个巨大的幽灵。
张美人赶紧趴在地上哆哆嗦嗦的说道:“奴才给太后娘娘请安。”她的额头抵在地板上,连大气都不敢喘。
赵祯也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说道:“儿臣参见母后。”
刘娥瞟了一眼地上被踩断的毛笔问道:“张美人,你跟皇上玩什么呢,怎么把笔也踩断了?”
“奴才、奴才。。。”张美人哆哆嗦嗦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赵祯赶紧帮腔道:“回禀母后,刚才地上有个爬虫,张美人怕朕被爬虫惊吓,就满屋子的追那爬虫想踩死它,其间不小心把毛笔撞到了地上,不小心就给踩碎了。”
“是是是,是有个爬虫。”张美人赶紧不住的点头应和道。
刘娥冷笑了一下说:“是么,看来张美人救驾有功啊。”
“她不懂规矩,举止不够端庄稳重,让母后见笑了。”赵祯说完立刻转向张美人厉声喝道:“还不快滚!自己去好好反省一下!”
张美人一听这话如蒙大敕,赶紧连滚带爬的就要走。刘娥却叫住了她:“慢着。”张美人只得重新趴在地上听命。刘娥缓缓的说道:“张美人把皇上伺候的很好,我一直在想要怎么赏赏你,我看不如就让你去给先帝守陵吧。”
张美人一听这话立刻面无人色,她一边如捣蒜一样不住磕头一边一叠声的说道:“奴才知错了!奴才知错了!求太后娘娘饶了我吧!”
赵祯也赶紧说道:“母后,绮罗不懂规矩,朕以后会严加管教,她平时尽心竭力服侍朕,怎至于因一点小错就让她去守陵!”
刘娥丝毫不为所动的继续说道:“让她入主上清宫,赐道号智圆大师。来人啊,把她拖走!”
“慢着!”赵祯大声喝道。
刘娥慢慢转过头来看着他问道:“官家还有事么?”
赵祯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不要让她去守陵,算儿臣求你,儿臣身边只有这么一个可心的女人。”
刘娥冷冷的说道:“坐天下者怎能连一个低贱的女人都舍不得,难道官家要忤逆我的意思么?”
赵祯看着她坚定的说道:“是,儿臣这次可能要对母后不敬了。”
“张绮罗必须去守陵!”刘娥提高嗓门一声暴喝,屋里的太监宫女立刻吓得跪了一地。她冷冷的和赵祯对视着,赵祯突然感到一股无形的难以反抗的压力,即便他已经成年了,他依旧没有跟她抗衡的能力,他有些绝望的说道:“难道朕就不能留一件自己喜欢的东西么?”
“不行,因为你是皇帝。”刘娥决绝的说道,“把这个女人给我带走!”
刘娥话音一落,几个孔武有力的太监立刻进来把张美人拖了出去,张美人声嘶力竭的哭喊着:“皇上救我!皇上救我!”
赵祯默默的回过身去闭上了眼睛,张美人哭喊的声音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深宫院墙里。
刘娥冷淡的说道:“那个张绮罗一副狐媚相专门迷惑官家,我早就看她不顺眼了,今天总算除去了是一件好事。官家,辽国的耶律奇珍马上就要来了,对方毕竟是一国王子,官家务必和各位大臣好好商量商量怎么接待他,别礼数不周到被契丹蛮子看笑话,同时也要提防那个耶律奇珍,别让他耍什么花样。”
“儿臣明白。”
“那好,我先走了,官家保重身体。”
“儿臣恭送母后。”赵祯垂首把刘娥送出了寝宫,一直到刘娥走远了,赵祯一直站在那里久久没有动。王继全凑过去小心翼翼的问道:“皇上,您还上哪儿去?”
赵祯轻轻叹了口气说:“朕去看看杨太妃吧。”
真宗皇帝还在世时,杨太妃是整个后宫唯一能和刘娥相处融洽的女人,这个女人很聪明,却不像刘娥那样野心勃勃,她只想在宫里平安的了却此生。刘娥刚进宫的时候,杨太妃就认为她日后必居人上,便主动和她拉近关系。她的眼光很准,日后刘娥果然母仪天下,诞下皇子,权倾朝野,杨太妃托她的福在宫里生活的还不错,而且她还有另一重身份,就是赵祯的养母。
刘娥对小孩子缺乏耐性,赵祯小的时候更多时候被寄养在杨太妃宫中,杨太妃自己没有孩子,她把赵祯当成亲生儿子一样细心呵护,和刘娥比杨太妃更像一个慈祥的母亲,赵祯小时候受了委屈,总要跑到她这里来偷偷哭一场。他从小管刘娥叫大娘娘,管杨太妃叫小娘娘。
赵祯到杨太妃寝宫的时候,杨太妃正在院子里晒太阳,她神态安详,一副知足的样子。她一见赵祯来了,喜出望外的迎上去说道:“官家怎么有空来了?”
赵祯扶着她坐下说道:“许久没来看望母亲,是儿臣疏忽了。”
杨太妃笑眯眯的说:“我这儿什么都有,官家不必惦记,况且我一大把年纪了,也用不了什么东西,官家是一国之君,要为天下操劳,只要官家心里偶尔能想起我,我这个老太婆就心满意足了。”
赵祯笑了笑转头陪杨太妃看着院子里灼灼盛开的牡丹,杨太妃看着他落寞的侧脸心中猜出了一二,她小心翼翼的问道:“官家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赵祯沉默了片刻后答道:“母后让绮罗去给父皇守陵了。”
杨太妃想了想说:“你是说张美人?”
赵祯默默的点了点头。杨太妃知道赵祯十分宠幸那个张美人,他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看他这么爱一个女人,她清楚他必然是不敢违背太后的意思才让张美人去守陵,可是她也不敢对太后的决定说三道四,杨太妃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反而是赵祯看见她局促的样子,微笑着安慰她道:“没事的,朕都习惯了。”
杨太妃看着赵祯淡然的笑容心里突然一阵酸楚,赵祯是先帝唯一的儿子,他从小就被培养成为一个皇帝,他从没享受过一个孩子或一个少年该有的生活。他不哭不闹不发牢骚,不管受什么委屈都不声张,可他越是这样她就越是心疼这个孩子。杨太妃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动情的说道:“桢儿,你不要难过,女人多得是,这个没了还会有下一个,哪天小娘娘给你选几个可心的姑娘好好伺候你。”
赵祯冰凉苍白的手在杨太妃温暖干燥的掌心里微微颤抖起来,他刚才一直压抑着的情绪终于忍不住要决堤而出,他沉默了片刻皱紧了眉头痛苦的说道:“她一直都是这样,朕喜欢什么,她就要毁掉什么,朕小时候喜欢一条小狗,她就当着朕的面把那条小狗摔死,后来朕和一个姓周的太监走得近,她就说那个太监要谋反,腰斩了他,现在朕喜欢绮罗,她就让绮罗去守陵,朕不明白她为什么就看不得朕高兴,朕有时候都怀疑这是不是亲生母亲的所作所为。。。”
“官家,不可胡说!”杨太妃突然大惊失色捂住了赵祯的嘴,她压低声音厉声警告赵祯道:“桢儿,你虽然乃先帝唯一的血脉,但当年若不是太后全力扶持你,这皇帝也轮不到你做,兄终弟及的事在我朝以前不是没有过,即便现在多少亲王还对你这把龙椅虎视眈眈,你和太后本就是一体,若是你刚才那话被别有用心的人听去,必然要挑拨你们母子关系,你和太后之间若不和,到时必然天下大乱,这种话再也不要说。”
赵祯凝视着杨太妃的脸,他第一次看到她这么惶恐激动,但最终他什么也没有问,只是点了点头说:“儿臣只是发发牢骚,不会再说那种话了。”
杨太妃听了他的话终于松了一口气,但她脸上还是隐隐有种不安的神色。
夜幕降临,汴梁城开始欢腾了起来,但皇宫里却是一片寂静。宋代是历朝历代最有钱的朝代,但宋代的皇宫却是最寒碜的,皇城最外围的周长不过五千米,整个皇宫办公的地方和后宫加起来不过一公顷半,甚至连洛阳和江南地区一些富豪的家宅大都没有,这还不算里面一些年久失修无法住人的旧屋。赵祯乘着牛车沿着皇宫最外围的城墙一圈圈转悠着,这是他这一生能走动的最大范围了。夜晚有些凉,他却不愿意回宫,绮罗去守陵了,他连个暖被的女人都没有,空荡荡的寝宫比外面的凉夜更寒冷。
王继全一溜小跑的跟在牛车后面,突然赵祯从里面探出头来喊道:“快停车,快停车。”
赶车的人停住了车,王继全赶紧凑上去问道:“皇上,您有什么吩咐?”
赵祯指着远处一片灯火辉煌问道:“那儿就是汴梁吗?”
王继全笑呵呵的应道:“当然啦,这皇宫就在汴梁的中心呢。”
远处璀璨的灯火映在赵祯的眼里,那里看上去热闹极了,但欢快的声音却传不到这里,他痴迷的望着远方问道:“汴梁好玩儿吗?”
“汴梁可好玩儿了,人间天上再也没有比汴梁更好的地方,凡来的人再也不愿意走,凡离开的人都想着早点回来。都是在您的统治下才有这么好的地方,皇上,凡您的眼睛看到的,那都是您的。”
赵祯轻轻叹了口气说:“真想去看看啊,朕生活在汴梁却从来不知道汴梁是什么样子。”
王继全想了想说:“皇上,您要是真想出去,哪天奴才就派人安排好,咱们换上衣服出去转转,这也不是什么办不到的事。”
赵祯听了他的话眼中出现神往之色,但最终他摇了摇头说:“算了,还是别出去了,麻烦别人,搞不好还要惹出乱子,朕有点冷了,我们回宫吧。”
赵祯把头伸了回去,赶车人一声吆喝牛车又前进了起来,木质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一声声回荡在深夜寂寥的宫墙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