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异梦与骸骨(1 / 1)
“姑娘当真要独自前去?”
菜花看着太师,坚定地点了点头,“嗯。”
一旁的太子似是还要说些什么,却也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今日榭春殿的夜晚仿佛格外的安静,只有整理行囊的菜花闹得咚咚响。
说是整理行囊,其实目光扫过之处哪一件不是太子他们皇家的,就连自己身上这身衣服也不属于自己。菜花不过是将平日里常用的所有器物拿起来看看,抚摸一下,然后又放回远处而已。
若是拿了,这闲言碎语乱飞的宫廷里日后定会有人说她闲话。说她也就算了,就怕又牵连到太子。即便是要走,也要走得干干净净。
这些器物平日里用的多了菜花倒也并不觉得器物有哪般别致的地方,今时今日知道了自己要离开的期限了,便分外得觉得它们精美。那些个金钗银钏放到现代,自己也只是在博物馆里才能见到,可是此刻,菜花抚摸过上头的纹路,却不再思考它们的价值,脑海里满满的都是自己戴着它和太子一起做过什么事情。是午后花园中太子帮她赶去头上的飞虫还是出征前赠予她的信物,点点滴滴都是这数月以来的记忆。虽然和太子交流的时间有限,可是他却是自己在这世间最感激最依赖的人。
太子在殿外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却不忍进去打扰。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菜花确实是有些不舍的,但不舍之余,举手投足间又含了自己要离开不再回来的告别。
菜花在这殿内四处走走看看摸摸费上了些许时辰,到最后竟只剩下那一小段写着[竹书纪年]的绸缎是自己真正要带走的。虽一直在这小小的殿内,走了一躺下来菜花竟也累得坐在床上,看着周遭的一切。
是了,明早便要启程了。
“你真决意要走?”菜花正看着地板愣神,门口传来了太子的声音,虽然还是那般平稳,那般温和,可这短短六字却又好似在命令着菜花不许走。
嗯。
菜花虽然没说话,点头之间把头埋得更低了。
是啊,明明知道答案,却偏偏要听着回答从她口中亲口说出来,就是要强逼着她一次次地伤自己的心。一步一步从门口移步到床边,倒希望此生可以再也不将步子从这儿移开。
太子低头看着菜花,摇了摇头,伸手从脖颈处开始扯衣服。
“你,你要干嘛 ?”菜花见状脸一下子就涨的通红,心跳加速地问道。
看菜花双手支在床上身子后倾的样子,太子心中暗自乐着:会脸红的女孩儿真是可爱。
只见太子从脖颈上解下了一个通体温润洁白的玉制平安扣,蹲了下来,温柔地将这平安扣挂到菜花脖子上,看了看,又把这平安扣塞进了她衣服里。
“这是我们皇室祖传的一块玉,戴上便自有神仙佑你平安。不过,千万不要让他人看见。”
玉块刚从太子身上解下,多少尚存一些太子的体温,贴到菜花胸口仿佛此刻又多了一条隐形的丝带,将她和太子绑得更紧了些,一时间也懒得顾那些什么青红皂白伦理道德,冲着太子的额头轻轻地吻了上去。嘴唇刚贴到额头便又赶紧离开,羞得满脸通红。
太子从小到大尚未被什么事情惊吓到,可这一瞬,他是真正地从头到脚的每一个毛孔都受了惊吓。
不过,得了这一下便也算是值了。
这一夜,菜花和太子都未能入眠。
次日清晨,月亮和太阳还同时挂在空中之时,菜花便趁着宫里的人都还未起身,从宫中的侧门独自离开了,留了一封书信于太子殿口,道一声谢过。
虽知道菜花在门口驻足,太子自己却不忍起身再去看她最后一眼,怕自己伤心难过。也是,把那最后一吻当作离别的告白便好,何苦再折磨自己。
离开皇宫少说也有数月了,起初在京城里逛逛街上倒也是好不热闹,出了城门的小道上便已经鲜有人家,偶尔能撞上尝碗大肠面便已经是感激至极,再到后来,便是连卖吃的的小店都见不着了。所幸在宫中太子还教会过她哪些果儿能尝尝鲜,哪一些却是万万食不得的。
刚刚出门的时候菜花独自一个倒也还觉得没有宫中各式各样的束缚了过得倒是轻松自在,白日里想爬树便爬树,想到河里游个泳便可以到河中戏戏水。几日下来便也终觉百无聊赖,能想到的逗趣的法子都已经试了一遍,赶路也显得无聊至极。每日太阳出来的时候便开始朝着东边奔跑,大抵当年夸父追日也不过是如此情景吧。
一直忙着赶路,日子过得倒也挺快。夏去秋又来,行路的菜花迎面遇上这阵狂风急雨,竟脱口而出了一句:“八月秋高风怒号。怒号。怒号……”却怎么也想不出后半句了,于是性子一急,随口接了一句“卷我身上三重毛~~”,也不管这句意是否恰当,兴奋地向前走去了。
夜半行至一片竹林之中,初秋凉风袭至脸上,带了些凉意,倒也赶走了一路的疲倦。蹦蹦跳跳又走了百十来步,见今夜月色甚好,独自一人坐在竹下赏月倒也不错。选了处僻静的地方,又挑了块干净的地儿,见地上恰有块巨大的石头可以用来靠靠身子,菜花便欣喜地放下本就没什么东西的包袱坐了下来,盯着月亮愣神。
盯着久了,就恍若觉得那轮圆圆的月亮与自己身上的那块玉佩有种莫名的相似感,不禁将手伸进衣裳,取了太子相赠的平安扣。
这块玉样貌、形制平凡,与普通的平安扣并无两样,举到眼前,透过中央的那个小孔便可以看见那轮圆月,看得久了,那轮月儿便似和这块玉融为一体,再难区分。
月亮和玉都在发光。弱弱的,却又温和的光。
真是块好玉啊。菜花不由地赞叹。在宫中居住这些日子她已经见过进贡过来的不少珍品。且不说日常起居用的玉勺,那些西域进贡的玉石玉器还有太子的玉腰带都已经是世间极为稀少的珍品了。再看看自己手上这平安扣,虽说美石即为玉,但一块石头美到这种地步却也太不像话了。
恍恍惚惚之间,不是是因为疲惫还是夜色已深,菜花盯着玉看得眼花,不免浅浅睡去。
“啊,疼,疼。”遥遥传来一名女子的哭声。
“娘娘再使点儿劲,再忍一会儿,就出来了,就出来了!”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
循声而去,果然见到一名身着黄袍女子正躺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揪着衣服,痛不欲生。一旁的女子她的丫鬟,也不懂什么稳婆的套路,只道是奋力在往外拔什么东西。
啊,这竹林里竟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
雨滴小小的,落到竹叶上也悄无声息,只是当雨水汇聚多了之后顺着竹叶的经脉向下划了下去,然后又悄无声息地落到了地上。见那女子这般难受,像是天爷也在啜泣。
再定睛看去,那边丫鬟已经抱着一个孩子到黄袍女子身旁,脐带上还隐隐在滴血。
不知道,现下湿透那女子衣裳的,是雨水、是汗水、还是泪水了。
“是个女孩儿!”
黄袍女子欲要起身,可刚刚生完孩子的她早已没有半点筋骨神气支撑起身体,便只能瘫倒在地上这片积了千年的枯竹叶中,抬起头望了望那个孩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微笑了一下,脸上充满了怜爱。
这一笑,让菜花觉得如此熟悉、如此相似!
那,那,那不是自己平日里照镜子所见的笑容么!
自己最后竟是这样生的孩子!
自己最后竟还是当上了娘娘!
自己最后竟还是这般的美貌!
不对,是那名女子竟是这样生的孩子!
那名女子是宫里的娘娘!
那名女子还长得这般像我!
“在那边!快走!”听这声势,远处怎么也得有成千上万的兵马而来。
头顶竹叶攒动,闪过几道通体莹白的剑光,却是菜花从未见到过的。另一边,一股黑烟夹杂着邪恶的气息也逐渐在这竹林中弥漫开来。看样子,此地不宜久留,不久之后定要恶战。
菜花回过头,看那名丫鬟蹲了下来,扶着那位“娘娘”,两个人脸上都充满了难过至极的表情。只见黄袍女子对怀抱中的婴儿说了句什么,声音传到这儿便已经是轻轻的、断断续续的一句“不……死”,便倒了下头。胸口戴着的一块玉这时候也明晃晃地从胸口甩到了地上。
“平!安!扣!”
菜花惊醒。
方才原来只是个梦而已。
菜花擦了擦身上的冷汗,又拿起太子赠予她的平安扣仔细查看了一番。这行制、这玉质与刚刚自己梦中见到的那块简直一模一样。菜花不由地又打了个寒战。
哎,不论如何自己都不要落得梦中那般下场,自己定不要再回到宫中去,不要去当那什么娘娘。
又是一阵寒风吹来,虽还不至于刺骨,在这几近凌晨的时刻却也让菜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还是起身上路吧,天气渐渐凉起来了,还是早些时日赶到玄门才好。
菜花掸掸身上的灰,捋了捋衣服,看了一眼靠在背后的石头,也没当回事,便继续朝着即将日出的方向赶路去了。
就这样不知是走了多少时日,只记得每日走在路上哼的诗从第一天的“别让生活耗尽了你的耐心和向往,你还有诗和远方。”变成了现在的“别让生活耗尽了你的耐心和向往,你还有诗和远方,排骨和汤、虾和蟹黄、火锅和蘸酱,烤鸭和涮牛羊、炸鸡和打卤囊、桂花糕和海棠。”
可即便是每日做白日梦幻想着那些好吃的,也不能抵挡这深秋疾风带来的寒冷。
天冷得开始有些厉害,菜花刚出宫时的衣裳已经难以在夜半抵御风寒,包袱里的所有衣服都已经裹到了身上,就连包袱那块布都被菜花拿来盖在头上,远远地看去,就好像一头大灰狼。
即使武装到这个地步,菜花还是感到冷,冷得不由自主地发抖,冷得牙齿打颤,冷得手指红肿。
为了能够早日到达玄门,即便太阳已经下山,菜花还是在坚持着赶路。
遥遥看见前方山头有一间小小的木屋,菜花不禁欣喜,加快了脚步。
这木屋应是很久都没有人来过了。很久。久到蛛网遍布,断木横卧,杂草丛生。也顾不得那么多干不干净,菜花找了一块背风的木头靠着,整个人蜷在那个角落里安静地睡着了。
清晨,露水凝聚在草尖,折射的阳光照在菜花眼睛上,闪闪烁烁地把菜花弄醒了。
眼前是根白骨。
脚下踩的也是根白骨。
屁股下坐的。
背后靠的。
……
“卧槽!~~~!!!”
来不及多想,菜花已经跳出了十来米开外,
天哪!那是一个完整的人体骸骨!
白花花的,明晃晃的,不对!是白中发黄的人的骸骨!怪不得昨晚觉得有什么东西硌着自己的背,有点弧度却又有些棱角,倒也硌得恰到好处,但万万没料到竟是个头颅!!!
“天哪!!!”
菜花想着不由地浑身上下又抖了一下,所有的汗毛都树了起来,估计这时候,连脚底心都起了鸡皮疙瘩了。
早知道,早知道,早知道这些全是人的骸骨,自己昨晚就不会睡的那么香了,还流了口水!说不定现在那些骨头上还有自己的口水印呢!
哎呀妈呀简直不能多想!
“呜~!”菜花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这荒郊野岭的,一个小女孩儿的哭声倒显得尤为凄厉。
在这世上,自己不曾害怕过什么,也不曾奢求别人原谅、理解过自己。因舞马之过而差点含冤被判死刑时自己没有怕过,更未曾奢求皇上能明白自己的心境。可现下,不过是为了探明自己的身世,为何这么难!
别人一出生便能得到父母的关爱,从小到大享尽无数宠溺,可是自己,不仅什么都没有,就连想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葬在哪里,愿去上柱香放束花都这么难!每每想起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的爹娘在哪里这些事情,连自己都会被问的心碎。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不要说他人,连自己也会开始怀疑自己。
哭累了,菜花便干脆直接坐在地上啜泣,也顾不得干净还是脏,鼻涕眼泪一把都擦在了袖口上。原本就单薄的身子经过这一路的折磨变得更加脆弱。
远远的一个小人影儿蹲在那山口上不免叫人怜惜。
愣神抽搐间,菜花往山脉的另一侧望去。
若说这一路上没有后悔过,倒是假的。桃花岭上雷雨劈裂了破庙的屋顶,硬生生地在雨水和泪水中睡去,得亏村中的百姓上香时发现了高烧不醒的她;攀着摩尼峰从半空掉下,多亏了一棵长在峭壁的松树拖住了她纤弱的身躯;槃泥河中突起的妖风将船打翻,抱着一块木板在河面上飘荡了整整两天才靠近岸边,上岸时身子已经被泡得浮肿……千万的折磨都化作了这崛山尽头的风景,极目远眺玄门,回顾这崛山山脉,菜花看着身上这累累的伤痕,竟又哭了出来。
是了,开心地哭了出来。
沿岸停着一艘前人留下的小木舟,经历了几十年的风吹雨打,该腐烂的也都腐烂,该破损的也都破损了,只剩了一个大致的框架还□□地站立在这里,仿佛在告诉每一个到来的世人,很久之前也曾有勇士朝着鹭岛的方向努力过。
菜花又拔了几株野草,敷在了刚刚磕破皮的地方,然后熟练地生了火,做了些山珍野味饱了饱肚子。
也不知道是几时修来的能力,一路上自己只要是受了伤、着了寒、被虫咬,自己总是能找到对症的草药,看到一些平日里在宫中花园中未曾见过的小花小草竟可以一下子想出它们的功效或者应如何入药,只要将药草小敷上几日或者喝一喝草药熬的汤便可痊愈。几次试验下来,发现自己确实可以将自己治好,菜花也不管自己是否真的精熟医道,总之跟着自己的“第六感”去做,总是对的。
这艘木舟修修补补倒也还能用,那样我过几日便可以出发了。菜花心想。
拼接木板的活对于菜花来说似乎并不生疏,大抵是在现代当女汉子当习惯了,平时也是自己上亚马逊去宜家买DIY木柜木床木桌然后自己租车搬回家按着图纸一点点拼接的她仿佛有了一种对木头的熟悉感,所有的动作都那么娴熟,娴熟地令她自己都感到惊讶。若是她还有记忆,定是又要感叹三声:这单身狗女汉子的命真是前世种下的果,就算穿越了都在劫难逃啊。
太阳从海平面升起,趁着这一轮海风,菜花推着这木舟踏上了前往鹭岛的征程。
“玄门,我来啦!”菜花发自内心地冲着鹭岛的方向喊去。可是这茫茫大海上没有一个声音回答她,仿佛一个黑洞将所有的音波都吸了进去,再也听不到任何震动,也没有任何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