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扬州城中旧梦远（1 / 1）
扬州除了作为沟通南北的交通要道，亦是古往今来文人墨客津津乐道的千古名邑，坐落在此处的扬州城更是有着不输皇都长安的繁华，一直以来都是大唐的经济重镇。
午后微醺，扬州地区虽已入冬，但因月份尚早还没有变得如正月里那般湿冷难耐，暖暖的阳光洒下，城内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各种商贩的吆喝声叫卖声混杂着各类美食的香气，使扬州城看上去是一如既往的热闹，并没有因冬天的到来而变得冷清。
街道上人声鼎沸，一家酒楼的二楼雅间内此时却十分安静，明明仅隔着一道门窗，却与外面喧嚣的街市仿佛是两个世界。
室内摆着一架宽大的书画屏风，绘的是红梅傲雪图，隔开了室内唯一一张雕花圆桌，使其成为一方独立的小天地，屏风外此刻正站着两个妙龄女子，皆低头敛眉状静立在门口，为她们的主子行守门之责。
而被屏风挡住的圆桌旁，正坐着两个不过弱冠之龄的年轻人。
只见其中一人红衣白袍，长发披于肩上，手执酒杯一饮而尽，看上去很是写意潇洒。另一人则是蓝衣软甲，剑眉星目，黑发高高束起，英气的面上却有些欲言又止，略带薄茧的手指摩挲着酒杯，并没有要饮下的意思。
蓝衣年轻人往日从不离身的长剑此时被摘下置于身侧，蓝色的剑穗垂落在剑侧微微晃动，就像剑主人此时的心情一般摇摆不定。
桌上摆着数道美味佳肴，却是餐盘整齐无人问津，直到菜品渐渐失去了温度开始变得冰凉，桌旁的两人都没有要下箸的意思。
“毛毛怎么不吃，可是饭菜不合口味？”红衣白袍的年轻男子再度为自己斟满一杯酒，并没有接着饮下，而是停下来看着身旁之人，冷峻的面容一如往昔，眉眼间却带着些许关怀之意。
蓝衣年轻人闻言摇头，道：“我没事，倒是雨哥你，别光顾着贪杯，多少吃些东西垫一垫，不然会伤及脾胃。”
“无妨，几杯酒而已，算不得什么。”红衣白袍的男子颇不在意，却终是停下了动作，将手中的酒杯重新放回桌上，并举箸夹了几筷子菜。
此时菜品已经微凉，他却毫不在意的吃下，看得旁边的蓝衣年轻人无奈摇头。
这两人正是刚从稻香村回来的莫雨和穆玄英。
此前陈月为解开身世之谜只身回到稻香村，莫雨和穆玄英放心不下竟不约而同的接连赶到，却不想此时被风雪掩埋的稻香村已被隐元会的杀手还有一众狼牙兵所占领，危机四伏，哪怕有莫雨和穆玄英的帮助，一心想寻找身世线索的陈月也是举步维艰。
就在三人准备撤退之际，一个神秘老人突然出现，并带来了关于陈月身世的线索，陈月几番考虑最后还是决定跟着老人离开，而莫雨和穆玄英见此并没有阻拦，只因他们二人皆猜出了那老人的身份，正是多年来隐居稻香村的上任武林盟主唐简。
唐简和陈月的祖辈有着很深的联系，有这位老人在，莫雨和穆玄英自是不必再担心陈月的安危，是以两人在与陈月道别后便离开了稻香村，结伴一路来到扬州。
“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稻香村还是免不了被卷入江湖纷争之中，难有片刻安宁。”
穆玄英想起前些日在稻香村的所见所闻，心下不由叹息，面上也带了些唏嘘之色，“此次离开稻香村，也不知何时才能再回去。”
莫雨闻言看了他一眼，拿起另一双筷子为他夹菜置于盘中，淡淡道：“现在的稻香村早已不再是从前的稻香村，物是人非，回去后除了触景伤情又能做些什么。”
对莫雨而言，在稻香村的日子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稻香村的一切人事在他心中都有着特殊的意义，因为稻香村曾是他心底渴望的归处，那份温暖的记忆更是让他眷恋至今。
可惜他这种人也许注定快乐的不长久，这么多年过去了，昔日稻香村故人死的死、散的散，哪怕那一地断壁残垣能重新恢复如初，有些破碎的东西却是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与其无意义的感伤过去，倒不如好好珍惜仍旧存在的，快意恩仇，慰此平生，便不枉来人世走这一趟。
穆玄英听了莫雨的话半天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把对方为他夹的菜尽数吃光，这才端起酒杯沾唇饮下，酒过喉咙带起一阵苦涩之感，又渐渐从中品出一丝甘甜。
他伸手按住莫雨想去拿酒壶的手，自己拎起酒壶将桌上的两个瓷杯斟满，并将其中一杯递回了莫雨手边，看着他毫不犹豫的一饮而尽，这才慢慢的端起自己的杯子饮下。
莫雨看了眼穆玄英，见对方一言不发又要斟酒的样子，便配合的举起了手中的杯子，待酒杯被斟满后却没有立即喝下，而是轻轻放回了桌上，开口道：“毛毛，你有心事。”
穆玄英一愣，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一言不发的再度喝下一杯酒，脸上有些欲言又止。
莫雨道：“你我兄弟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何必这般犹豫。”
“我……”穆玄英纠结片刻，千言万语终是化为一声叹息，“日前师父传信给我，要我前去洛阳一趟，所以我可能要先行一步，所以……”
“无妨。”莫雨淡淡道：“此去洛阳的路上沿途多有叛军，我正好陪你走一程也能放心，到了洛阳郊外再分道不迟。”
见莫雨这么说了，穆玄英点点头答应下来，又道：“雨哥，若是你现下无事，不如跟我一起去洛阳吧？”
莫雨拿着酒杯的手一顿，面上有些奇怪道：“你去洛阳定是为了浩气盟之事，叫上我这个恶人谷的人一起前去，这是什么道理？”
他是不在乎这些事，可他不在乎并不代表穆玄英也可以不在乎，江湖流言一向最是伤人，更何况这个人世最不缺的就是奸佞小人，若是让有心人见到穆玄英私下与他走在一起，指不定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穆玄英没有回答莫雨的问题，而是突然道：“雨哥，离开恶人谷吧，只要你肯回头，现在一切还不算晚。”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住，莫雨静静地看着穆玄英，俊美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而穆玄英一脸认真的回望他，没有半分动摇之色。
受此气氛的影响，屏风外的两个仆人似乎把头埋得更低了。
莫雨突然一笑，似有些无奈道：“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这么倔。”说着，他为自己倒了一杯酒饮下，却没有再提穆玄英方才的话。
穆玄英锲而不舍道：“恶人谷乃世间万恶之地，非是常人久留之处，我相信莫雨哥哥你本性良善，又何必终日与这群恶人为伍。”
“呵，天下间敢说我是良善之人的，恐怕也就只有毛毛你这个傻瓜了。”莫雨嗤笑一声，神色逐渐转冷，道：“只可惜这个天下不只有你一人，对于那些所谓的武林正道而言，我可不比那些穷凶极恶的豺狼虎豹好多少。”
穆玄英道：“那是他们不了解你才会这样想，只要有机会，我相信雨哥你定能将误会解开让他们接受你的。”
却不料莫雨淡淡的回绝道：“我没什么误会可解释，也不需要他们接受我。”
“可是……”
穆玄英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莫雨举起手中酒杯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无奈之下穆玄英只得将一肚子话咽了回去，默默的端起杯子和莫雨灌酒。
半晌，一壶酒很快就被两人喝完，莫雨却没有吩咐人过来续酒，只跟穆玄英道等会要赶路，还是少喝些为好。
穆玄英酒量虽不错，却不是贪杯之人，当下便同意了莫雨的话，转而问他接下来的打算。
莫雨没有避讳什么，直接道：“我有事要回枫华谷一趟，接下来会前往长安……怎么，毛毛你还有事？”
莫雨看出穆玄英的欲言又止，便干脆地问了出来，心里却打算若对方还是劝他离谷，那他就直接想办法把话题岔开，毕竟他跟穆玄英好不容易兄弟相聚，他可不想时间白白浪费在没有意义的话题上。
看着莫雨一脸淡定的模样，穆玄英纠结片刻，终是轻声道：“前些日子我接到了有关阿淼的消息，她月前已被唐门的人救出了上阳宫，如果没有意外，她此时应该跟随唐门弟子回去了唐家堡，莫雨哥哥你……不去看看她吗？”
莫雨闻言一愣，面上带着些令人看不懂的复杂之色，他微微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已恢复了平静淡然的样子，“她既回了唐门，那么此时应当是安全的，我现下还有要事在身，待诸事了结，我自会去寻她。”
见莫雨痛快答应下来，神色又无异常，穆玄英便也稍稍放下心来，只又叮嘱道：“莫雨哥哥若见到了阿淼，可千万要耐下心来，她虽然不爱说话，心思却很细，况且女孩子都要靠哄的，雨哥你到时可千万别说什么重话。”
莫雨见穆玄英一脸操心的样子，忍不住哂道：“看来毛毛也到了这个年纪，不然怎么对这方面这般了解，不如跟哥哥说说，看上了哪家姑娘？”
“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
穆玄英有些不自在的轻咳两声，随即却又认真无比道：“雨哥，我知道你现在不记得阿淼了，旁人关心的再多恐怕也无法明白你内心的感受，可我还是希望你能去看看她，千万不要因一时的错过而后悔终生。”
莫雨一愣，尔后无奈的摇摇头，道：“傻毛毛，关于姜……阿淼的事，我可没有你所想的那般纠结。”
他的声音依旧冷静淡然，仿佛内心真的如面上一般平静和不在乎，“你也知道我不记得她了，既如此又何谈困扰，况且我本就无心男女之情，她此次回了唐门若不打算回来，我便顺势放她自由又何妨。”
“雨哥，这……”穆玄英听出莫雨的言下之意，有些惊愕道：“你怎么会这样想……阿淼她性子虽单纯，却再是执拗不过，她当初既然不顾一切的跟你去了恶人谷，那么现在就一定不会后悔！”
“后不后悔，谁又能说得清……”
莫雨从桌旁站起身，透过二楼的围栏看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路人，淡淡道：“她若想要回来，我自会负起责任，但她若心生悔意，我亦不会怪她，毕竟是我遗忘在先……”
“可是……”穆玄英似还有话想说，可他欲言又止了半天，终究是没说出下文。
莫雨背对着屋内，静静地观望着街上的人来人往，他神色很是平静，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在其中，静得像一汪潭水，幽深而冰冷。
直到，他的视线无意中扫过不远处的糖人摊时，一股油然而生的熟悉感瞬间侵占了他所有的感观，这一刻脑海中闪过许多似曾相识的画面，却快的让他几乎抓不住。
他只能模糊的记起，他似乎曾经来过扬州城的这条街道，并像这些路人一般慢慢走过这条街，甚至买过街角处商贩捏的糖人……
只不过与现在不同的是，那时候夜空璀璨，火树银花照亮天际，他也不是孤身一人，而是有身侧之人的温柔耳语和如花笑靥相伴。
随着脑中画面不断冒出，莫雨只觉头部传来一阵阵的痛。
他摇摇头，企图使自己清醒些，却很快沉沦在翻涌而来的陌生记忆中，只觉置身其中的感觉，温暖而美好，让人止不住心生留恋。
莫雨抬眼凝视着不远处的糖人摊，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了一个带着些暖意的熟悉身影。
只见那女孩白衣绰约，乌发如瀑，露出的侧脸美好如昔。
她右手轻轻拿起一支糖人，恬静的脸上满是专注和认真，她的身影此刻倒映在他眼中清晰无比，渐渐地与他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影子重合在一起。
蓦地，身后来自穆玄英的一声呼唤让莫雨突然回神，他扶住二楼的围栏下意识往糖人摊前一看，那里人来人往，有许多小孩子正围在近旁，却哪里还有他方才看到的白衣身影。
果然，是错觉吗……
莫雨神色晦暗不明，没有再看街上的人群一眼，转身就回去了屋中，是以也没有注意到，在他刚转身的那一刻，不远处的拐角突然出现一个白色的身影，正是他刚才恍惚间以为看错的人。
淼侧身躲在拐角处的阴影里，小心的看着不远处的人，直到对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里，她才恋恋不舍的收回视线，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失落。
而就在这时，她的衣袖突然被人拉了一下，回头一看却发现是个提着竹篮的小女孩，正一脸纯真无邪的望着她。
绑着两个麻花辫的小女孩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从竹篮里挑出一朵娇艳的绢花举高到淼的面前，脆生生的道：“大姐姐，我这里有娘亲亲手做的绢花，她手艺可好了，你要来一朵吗？”
淼看着被递到自己眼前的绢花有些愣神，乍然之下不知该作何反应，就在这时一只修长的手径直越过小女孩的头顶，轻轻拿走了女孩手中那朵精致逼真的绢花。
“鲜花配美人，阿淼眉目如画，是该好好装扮一下。”
来人却是冯夷，他神态温和的买下了小女孩手中的绢花，又与小女孩温言几句，最后好脾气的目送卖花的小女孩离开，这才笑吟吟的把买下的绢花递给了淼。
淼却没有接下，只是一言不发的盯着他。
冯夷见她不接，脸上也没有尴尬之色，只是很自然的收回了手，有些遗憾道：“你明明也到了知人事的年纪，怎么被人赞美赠花却一点反应也没有，怪不得会喜欢上莫雨那种冷冰冰的怪人，现在看来你的眼光果然是有问题。”
许是察觉到了淼面色不善，冯夷没有继续打花腔，而是露出一个略微无奈的表情，道：“我说阿淼，我可是顶着你姐姐杀人的目光带着你离开了金水镇，现在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你好歹对我露出个笑模样，不然一路上都冷冰冰的，也未免太无聊了些。”
冯夷的语气明显是在打趣，可淼沉默片刻后，竟神色认真的对冯夷施以一礼，声音里满是真诚，“冯夷，谢谢你。”
冯夷明显一愣，赶忙后退几步挥手道：“我跟你开玩笑的，你可切勿当真，且我也没有帮上什么忙，最初接近你的动机你自己心里也清楚，既然如此又何必这般谢我。”
“不光是因为这个……”淼面色平静道：“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本来与你无关，可如今却不得不将你一起卷进来，我很抱歉。”
冯夷失笑道：“你竟然会对我有歉意，看来你要做的事确实会很麻烦，不知道我现在反悔帮你，还来不来得及？”
淼毫不犹豫的道：“当然来不及了。”
冯夷无奈道：“果然你的道谢不是谁都受得起，看来我是上了你的贼船下不来了。”
本来淼离开上阳宫后，唐清灵曾多次劝淼跟她一起回唐家堡暂住，但无奈淼心中已有打算，并找上了冯夷，说是有些私事想请他帮忙，冯夷虽不明就里，却也没有直接拒绝淼，而是跟她一起离开了金水镇，一路来到了扬州沿海地带。
淼抬头看了看天色，转而冲冯夷问道：“我托先生打听的事，不知可有收获？”
冯夷点点头，从袖中拿出了一份契纸递给了淼，道：“我跟一个船家打听好了，近日确实有一艘商船要去往东瀛，明日就出发，我们在扬州城留宿一晚，到时候直接登船就好。”
淼扫了一眼契纸，将其细细叠好收进袖中，朝着冯夷颔首示意就要转身离开，却不料被冯夷伸手拦住。
迎上淼询问的眸子，冯夷看了不远处的酒楼一眼，打趣道：“怎么情郎就在眼前，阿淼不去看上一眼反而转身就走，难道心里就没有半点相思？”
淼面无表情道：“没有，反正他现在也不记得我了。”
冯夷道：“那刚才怎么还看得目不转睛，人家回屋子的时候你还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
“……与你无关。”
淼身子一僵，赌气般的甩下一句话就大步离开了街巷，徒留冯夷站在原地笑的一脸暧昧。
眼见对方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街市的尽头，冯夷无奈的摇摇头，也很快举步跟了上去。
两人离开后，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拐角处走了出来，正是刚才那个想要卖花给淼的小女孩。
此刻她看了一眼冯夷离去的方向，又小心的观察了一番四周的情况，趁着周围人不注意，赶紧从手中的花篮里抓出一只信鸽放到了空中。
小女孩看着信鸽平安飞走，稚嫩的脸上似是微微松了口气，尔后扬起一个天真的笑容，提着竹篮状若无事的离开了墙角。
而这个行为诡谲的小女孩没有注意到的是，就在她离开后的下一刻，一个戴着斗笠的黑衣人突然出现在原地，只见他的手中抓着一只信鸽，信鸽的腿上还绑着一个细小的纸筒，正是小女孩方才放走的那只。
黑衣人毫不犹豫的取下信鸽腿上的纸筒，又蹲下捡起地上掉落的制作绢花用的细碎布片，小心打量了几眼，似是确定了什么，抬手就在旁边的墙角处刻上了什么东西，这才站起身离开了原地。
微风拂过，吹起一地凌乱的落叶，叶片落下的影影绰绰间，一枚细小的印记出现在了墙角的隐蔽之处，只见两把尖锐的铁斧交叉下，血红色的骷髅头似乎闪着异样的光芒，光影交错中更是带给人不详和血腥之感。
若是有江湖正道人士在此，定会有人认出，这枚血红色的标记，正是代表着那个让人闻之而色变的万恶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