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闹腾(1 / 1)
昨晚,我又梦见自己回去了那山洞。恍惚中,我站在洞口通往石室的石廊上,腿上想往里走,心却是有些不敢。
终于鼓起勇气走过去,却被一堵透明的墙挡着,进不去。
我在梦里大声叫唤着碧尤,却没人答应。于是,我凑近身子,努力向里张望,这才明白那石室里已经空无一人,哪还有碧尤的影子。
不再有墙上的别致画作、不再有装着无数宝物的暗格、不再有清幽的佛手盆景、不再有白色窗棂上的点点荧光,更不再有锦被暖床和床上两个或坐或卧、或相拥或交叠的人。
醒来的时候,伸手一摸,我的狐狸脸上竟然已泪痕交错。我醒着的时候去想那山洞,从来不会觉得难过。在那儿,我曾有过一段无忧无虑的生活、有过一个无话不谈的人。挺好。
说不定,我还会就事论事地回想起那时候美好的一切:一个宽厚的臂膀,一声宠溺的轻笑,一个意味不明的吻,还有那时候我很轻快很轻快的心。
那里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于我这只青丘的小狐,只是一个梦,梦醒了,一切就再不会死而复生。
我们永远也回不去了,这一点是确信无疑的。
恩鬼得了我醒的消息,第一个来看我。我和他一人一边,躺在文茎树下的藤椅上。他极懒地把头搭在椅背上,歪头看我:“怎么睡了一百年睡的这么清减?瘦了。”
“瘦了好,我就喜欢风摆杨柳,你见过谁家杨柳细腰跟桶一样粗吗?”
“嗯,看来你没被劈傻。可怎么就觉得你变了呢?”恩鬼打量着我。
“大概变美了吧?”我厚颜无耻地说。
他翻了翻眼,躺回去歇息了——这下大概确信了我很正常,他就放下心来。一会儿我们两个就都睡着了。
在我家睡得很足很足,又混上一顿好零嘴儿,恩鬼才抹着嘴走了,前脚把他送走,后脚刚想回屋再睡上一会儿,松一口气。
回身却看见祈映不知何时坐在了文茎树下。那双修长俊美的手,沉静而有条不紊地给自己倒着茶水。
看见我,对我莞尔一笑,一边喝茶一边从茶杯上面瞟上我一眼,怕是在观察我。
其实他根本用不着操什么心,我好着呢。为了向他展示我极好的状况,我忙不迭地走了过去,像迎接恩鬼那么热情地迎接着他。
我眉飞色舞地拉着他,大声唠叨:“你怎么才来。你知道,我家来了个新仙婢,凡间升仙来的,我看她第一眼就想,我该当带祈映来见识一下。你没看着,那真是杨柳细腰大杏眼、樱桃小口一点点。你若是来晚,她就被秋狄抢去了!”
一边说着,还一边跟他飞了几眼。
“赤烛,你刚醒就这么装,不累吗?”他甩开我的手,返回去一边喝了口茶一边慢悠悠地说。
我扫了他一眼,觉得他和如今的我是如此不协调。我这么欢实,他怎么老气横秋的?
我扬起放纵而自得的笑声:“你真会说笑,我装什么?到了你就知道我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了。”
我注意到他的眼神有一种微妙的变化,他直直看着我说:“好,等会儿再去,我们先歇会儿,我累了。”
“哦。”我停下来坐下。
接着,我们俩都沉默了,沉默之后是一点难堪。我偷偷看他一眼,不禁更清晰地想起一个和他一样面孔俊逸、心肠百转的人。
我连忙游移着眼神寻找些东西,想让自己忙碌起来。
“你的天谴……。”
“你是来找我爹的?”我打断了他刚刚的问话。
不知道为什么,我可以回答别人,却回答不了他。我不想跟他说我跟一个魔傻傻地相处了好久,傻傻地被骗了。那个魔的爹爹被他的爹爹害了。这里面随便抽出一条都是我的硬伤,我不想碰。
他又定睛打量我——他自打来了始终都是这种表情,说:“听说你醒了,我今天是专程来看你的。”
“哦。你要去凡间找的东西找到了吗——和魔界有关的?”其实这些我都不关心,我只是想找个话题——于我于他,都不那么难受的话题,但很显然,我这话题找得不好,我不难受,他却难受了。
他面孔凝重,低头看着手里的茶盏说:“没。若是我找到了,就带你去好好玩一场,可好?其实,凡间和天界都有诸多美景可以看,只是……我没了当初看美景的情致。”
我心里想着,当然,两情相悦的美人儿仙逝了,谁还会有那么好的情致呢?我同情地看了有些若有所思的他一眼。
他在我这儿,沉闷地坐了一会子,站起身来,说道:“你是要睡觉去吧,别让我耽搁你。你刚醒来,还没大好,需要调理。”然后也没等我再回答什么,就不动声色地踱了出去。
我心里暗暗盘算着,是我的那个话题惹他不高兴了?看他像被箭射中了的靶子,倒和我刚刚有几分相似呢。
今天来看我的这俩人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说来看我,也不说话,一个睡了好久的觉,一个闷坐半晌,真是好耐性!
这会儿我还哪里来的睡意了。我对着在房里为我绣鞋面子的珠灡说:“珠灡,快,帮我把墙上的风筝摘下来,我们去放风筝。”
珠灡掀了掀掉在绣品上的眼珠子,有气无力地说:“赤烛啊,你省些力气吧!自从你醒了就开始这么没完没了地闹腾,你不累我都累了。”
“你累了?那我自己去吧。”我也不用法术,踩着凳子去够风筝,不用看,我也知道脊背上有一对阴森的白眼扫着我。
今日青丘难得的有风,不知道是不是我家爹爹心情不好。当我一个人牵着个风筝在青丘乌岭的草地上疯跑时,我很快乐——遭了天谴之后我再不去后山了,我怕看见洒了自己狐狸血的玉石。
我一边跑一边想,或许,我该提点一下爹爹,该给我安排些相亲之类的了,我已经过了一千岁了,可以有预定的婆家了。作为众多狐狸美人中的一朵,我也是可以被采摘的了。
哎,若是我醒得早,敖鸣也不会落到三姐手里。现在想来,敖鸣还是不错的。有钱有势、有才有貌,将来继承了家业,那也是堂堂东海龙王的。竟然让花地趁虚而入了。
我醒来之后,敖鸣小子——原来的我二姐夫,现在的我三姐夫,很诚恳地跟我说,他以前曾经对骑在青芝树上的我一见钟情过。还没等我想好是要以尴尬、羞赧、热情还是愤怒的情绪来回应他时,他又坦荡荡地对我坦白说如今他已移情别恋了。
原因是我睡死这段日子,他一开始也是常来我的榻前的,说是他还曾经想过,就算我就这么睡下去他也想请我爹把一动不动的我嫁给了他,带回东海的。
可是那时,我三姐看我一点知觉都没有,就天天来我床前给我读书,全是凡间那些好玩的段子,他听得久了,就习惯了我三姐柔美的声线,然后习惯了我三姐优雅的人。
有段时间,我三姐因为生病不来我榻前了,他却如坐针毡了——他发现他没有我三姐不行了。后来,据说,他还在我的榻前长跪谢罪过,说他移情别恋了,对不起我,不能娶我了。
当然,所有这些,我都不知道。他们折腾的再欢,我都实打实地躺着,没听见我三姐念的段子,也没听见敖鸣的忏悔。
我打趣着他们说,我是他们的媒人,成亲之前必须送我厚厚的礼,心里却有些酸涩。我这么孤单,怎么总没人陪我?
据珠灡说,在我刚被劈得毫无知觉的时候,她偷偷给以晋写了封信——因为她当时已经六神无主了,直觉得以晋不该给蒙在鼓里。以晋收到信后,连夜赶了回来。家都没回,就冲到我的闺阁里,看着极为安逸的我大串大串地掉眼泪。
我心里想着,我睡着的时候,觉得有人拥着我说话,大概就是以晋了。
我醒来之后,亲自写了封信给以晋。遭致以晋的爹娘双双来我家里告状,据说以晋一接到我的信,马上又要回青丘,被他师傅摁住了,罚了面壁百年,以惩他这种说走就走、毫不顾门规的做派。如今,这面壁百年连一年都还没过满,我真为他担忧。
心里走了神,风筝自是跑了偏。当我发觉不对的时候,风筝已经高高挂在了一棵大树上。我用手懊恼地一拽一拽,又不敢使劲儿,怕把风筝线拽断了。
我正跟风筝线较劲的时候,那棵大树的树顶上传来一声叹息:“赤烛啊,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抬头一看,竟是祈映,原来他没走,一个人跑来这里,坐在树梢梢上喝酒,端的自在。
我足下一点也上了树梢,抢过他的酒坛子先灌了一大口。
这一日,我们两个神仙,坐在树尖尖上,喝得很是欢乐,先是喝了一坛子,我们两个竟都是没醉。他眉清目明,我头明脑清。于是,他让我一个人在这儿等他,自己又去再取了一壶酒来。
祈映走后,我一个人坐在随风而舞的树梢上等着他回来,一滴清泪顺着脸滴落在我的裙角上。
起风了呢,吹得我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