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36章(1 / 1)
当天晚上,殷雪岭捧着放雪莲的盒子来找陆翎舟,房门一开,却看见她书桌一端堆着一摞废纸,皆是写了几行字便作罢,桌案正中央铺着一张崭新白纸,还未落墨,毛笔被随手搭在砚台上。
陆翎舟接过盒子,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道:“我在写信。”
殷雪岭忙收回目光,笑道:“小主人继续写吧,属下不打扰了。”
陆翎舟叹了口气送走了他,捧着盒子回到案前坐下,白日里她问过殷雪岭,这盒子是随时可以打开看的,只是要尽量避免用手触碰雪莲,她打开盒盖看了看,只见里面有一夹板隔开两边,底下铺满了冰屑,丝丝寒意渗出来,一边摆放着用药物浸透处理过的雪莲,依然是那么晶莹剔透,仿佛新摘下来一般,另一边却是空空如也,乍一看去似乎欠了些诚意。
盒子内壁材质特殊,能隔离湿热,里面的冰屑三月不化,足以撑到将雪莲送到江玄手上那时。
陆翎舟关上了盒盖,对着面前白得耀眼的信纸发呆,思索着是不是在盒子另一格中再放些什么为好。
发了一会儿呆,再叹一口气,她重新提笔蘸墨,小心翼翼地在信纸上写下几个字,神情肃穆认真,不像在写信,倒挺像寒窗苦读的书生在答科考的试题。
夜深了,颜沐见月色不错,出来闲逛,却在回廊上遇见了陆翎舟。
虽然已是春天,但雪山上还是极冷的,陆翎舟披着白狐裘坐在廊檐下,手里拿着个千里镜,身旁还摆了个酒坛,方才可能是在看星星。
颜沐随手拿起那千里镜,端详了片刻,“这玩意儿有什么用?”
“看星星也没什么大用,我拿着玩玩罢了。”陆翎舟抬头看看星光如织的清湛天空,今天正是满月,月色清白,辉光柔和,如一颗珍珠悬在天上,雪山深处的天空分外澄澈,明月没能遮去星子的光辉,银河也依旧璀璨如同梦幻。
颜沐将千里镜拉长,放在眼前,透过镜筒往外看,黑夜之中什么也看不分明,只得望向天空,看了半晌,果然觉得没什么意思,便放下了。
“你信写完了?”他问。
“写完了。”陆翎舟端起酒坛子倒了半碗酒,“师父,到时候我动身去昆京,你也一起去么?”
“我自然要去,你一个人我怎么放心。”颜沐端起师父的架子,也是一套一套的。
陆翎舟叹道:“算了吧,我这个当徒弟的,为了师父的脾气操碎了心。”
颜沐不服道:“哪里就让你操心了?你和陆华言何时管过我,还不是把我扔在永安自生自灭了?”
“原来你还在气这件事。”陆翎舟看他一眼。
“没有。”颜沐移开目光,死不承认。
陆翎舟将酒坛子递给他,“不剩多少了,你喝了吧。”
颜沐老实不客气,举起酒坛一仰脖子饮尽,呼了口气,抬袖抹了抹嘴,“不错。”
“我原本是出来折梅花的。”陆翎舟看了看院中的几株梅树,雪山上常年苦寒,梅花倒是有一茬没一茬地在开着,“不过夜里太暗了,看不出哪枝漂亮些,还是明日再说吧。”
“然后你见月色不错,就干脆抱着酒坛子来看星星月亮了?”颜沐看她一眼,“折梅花做什么?”
“和雪莲一起送回去。”陆翎舟道。
“无聊。”颜沐哼了一声。
“你懂什么,这叫情趣。”陆翎舟手扶上腰间剑柄,一双清澈的眼睛盯在他脸上,“师父,你是不是又想打架了?”
颜沐炸毛道:“能不能别总是诉诸武力,总是欺负为师道行不高,这样有意思么?!”
陆翎舟耸了耸肩膀,放开了剑柄,“你生气的时候还总是摔盘子呢,我们也没说你什么。”
颜沐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沉默了半晌,只得道:“徒儿啊,你就这么喜欢晋王?”
陆翎舟冷笑道:“我都说过多少次了,如果我不喜欢他,犯得着随军北上,还去阻刺杀皇上的燕人么?现在身体好不容易缓了过来,能够清醒度日,我恨不得立刻回去看他,只是下一次的走火入魔恐怕会十分凶险,还须先熬过了才好。”
颜沐依旧愁眉苦脸的。
“上次你打伤他的那笔账我还没跟你算呢。”陆翎舟道,“师父你就认命吧,我们陆氏和皇家是脱不开关系的,说到底,你究竟在顾虑什么?不过是皇上的一桩旧事,值得你想这么多?”
“那是小事么?毕竟是他亲娘啊,我替他做这件事的时候,都忍不住心惊胆战。”颜沐蹙眉。
“原本以为师父你和我一样记仇,现在看来倒不是,你只是心眼小,却还是很顾念旧情的。”陆翎舟悠然道。
颜沐刚要发飙,陆翎舟截在他前面笑道:“别气,我没见过太后,暂且不说什么,你是见过她的,可有什么感想?”
“我见她时,她已是病入膏肓了,话都说不了几句,也谈不上什么感想。”颜沐闷声道。
陆翎舟捡起那千里镜在手中把玩,低着头道:“看来我们都没资格说什么,听说太后对皇帝倒是真的很好,皇帝这么做,或许确实有些令人心寒?”
颜沐道:“你多少能明白我的担心了吧?都说天家薄情,可不是说着玩的。”
“是,我也是天家出身,只不过是燕国的天家。”陆翎舟点了个头。
颜沐再次被噎得翻了个白眼。
“且不论皇帝人品如何,有多恨太后,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单说他做出这种事,确实不是寻常人。”陆翎舟道,“可我喜欢的人又不是皇帝,你又有什么可忧虑的?”
“你刚说了你是燕国出身,单凭这个,昆朝容得下你?”颜沐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只好挑出这一条来说。
陆翎舟笑了两声,道:“这个问题不是已经迎刃而解了么,谁都知道我为了救皇帝才被冯连云抓住鸩杀,之所以侥幸活着,是多亏了师父你们相救。再说了,我的血统又有几个人知道?”
颜沐搜肠刮肚也找不到话来劝了,陆翎舟见他半晌不吭声,终于笑道:“师父,你说也说不过我,打也打不过我,日后就别和我理论这些了。”
“逆徒!”颜沐炸毛。
陆翎舟悠闲地晃了晃腿,完全不放在心上。
颜沐气哼哼地道:“罢了,姓江的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能借他们的力量进犯燕国,杀了冯连云为你报仇。”
“托他的福,我的内功就快到第六层,下次再见到他,不会再输了。”陆翎舟抬头看了看月亮,“只是……冯连云也活不了太久了。”
“他活该,那是燕国欠你的,你可别学陆华言那妇人之仁,见了他不必放过,往死里打!”
陆翎舟捂着肚子笑了片刻,道:“那是自然。”
——
盒子里封存的雪莲梅花连同那一封手书,由裁雪堂精锐亲自快马送往昆京,于数日之后交到陆华言的手里,再由陆华言进宫转交给江玄。
可惜,这天晚上,江玄还什么都不知道,在旧日山居中忆起往事,仍旧禁不住黯然神伤。
江玄晚饭没吃多少,入夜时他还在看书,赵擎苍将剩下的点心热了热给他当夜宵,江玄尝了一块,道:“味道不错,这是什么做的,以前怎么没吃过?”
赵擎苍对烹饪原料自然是一无所知,绞尽脑汁想了片刻,道:“属下方才也尝了,似乎是面粉肉末裹在一起,再加些香葱细盐之类的调味料吧,至于是什么肉……倒真没尝出来。是镇里那家铺子新出的品种,我看着不错就买了。”
江玄听了笑道:“也没什么特别,大约是宫里咸味的点心比较少见吧。从前翎舟就不喜欢吃王府里的点心,嫌太甜腻了。”
赵擎苍一凛,又不敢说话了。
江玄仍捧着书册,“要是能让她尝尝就好了。”
屋子里陷入一阵瘆人的沉默中,半晌后,江玄叹了口气,道:“我说擎苍,你别这么紧张,三年都过去了,我难过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这样我反而更尴尬了。”
“是……”赵擎苍擦了擦汗。
江玄好笑地望了他一眼,“屋里太热?”
“不不不……”
江玄笑了几声,喝了口茶,忽地皱了皱眉。
赵擎苍紧张地看着他,“怎么了,殿下?”
“没事。”江玄按了按腹部,“吃完晚饭立刻就坐下看书,此时胃有些疼。”
赵擎苍道:“殿下从小就肠胃不好,要多加注意才是……也怪我没提醒殿下。”
江玄有些出神,“说的是,这两年,我的身体好像也不如从前了,从前还练练剑,如今剑都懒得练,练了又有什么用呢。”
反正也保护不了想保护的人。
赵擎苍犹豫了半天,才找到一句可说的话:“殿下要保重身体……还有许多人关心着殿下呢。”
“嗯。”江玄苦笑了一下,不再说话。
——
第二日清晨天还未亮,江玄就和赵擎苍骑马回城入了皇宫,只来得及换身衣服,就到了早晨议政的时间。他不过是个辅政亲王,没有皇帝坐镇,是谈不上什么早朝的,所以只是每隔一日在皇宫偏殿与群臣议政罢了,近日里也没什么大事,议政不过半个时辰就结束,江玄有空回寝殿稍歇,迈进了门,头上的玉冠还未及摘下,就听见里面小太监在说话,语声极为惶恐:“小殿下,这是陆相昨夜才进宫送给晋王殿下的东西……这……这可怎么是好?”
他走进去看了一眼,问道:“怎么了?”
只见小小的阿煜正站在他书房里,小太监跪在一边,地上掉了个盒子,已摔破了一个角。
阿煜见他回来,低着头蹭到他跟前,小声道:“二叔对不起,我打坏你的东西了……”
江玄眨了眨眼看着他,笑道:“恐怕不是你打坏的吧?你哥哥呢?”
阿煜有些慌了,连忙抬起头,摆着小手道:“不是哥哥打坏的,哥哥还没起床。”
“我才不信,阿煜向来很乖,怎么会乱动二叔的东西。”江玄摸摸他的头,有些好笑地道:“不用总替你哥哥背黑锅,我也不过是罚他抄几篇经文而已,又不会吃了他。”
“唔……”阿煜再低下头,显然是承认了,至于那个始作俑者江之焰,此时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江玄上前捡起那个盒子,拿在手里看了看,向跪在一旁的小太监道:“快起来吧,这是什么,陆相送来的?”
“是。”那小太监利索地起身,“一同送来的还有封信,奴婢给殿下放在案上了。”
江玄随意将目光一转,向案上看了一眼,一望之下却生生愣住了。
小太监听他半晌没做声,忍不住抬头看,见他脸色煞白,还以为那摔坏的盒子是什么极要紧的东西,吓得忙又跪下,“殿下,殿下这是怎么了?”
江玄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向脑海,一时头重脚轻,耳畔嗡嗡作响,赵擎苍一直跟在他后面,见他身形微晃了一下,忙上前扶住,顺便向案上看了一眼,顿时也愣住。
信封上陆翎舟的字迹,他也是认得的。
江玄挣开他的搀扶,上前拾起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最后想揭开封口处,双手却颤抖不止,好几次都没能成功打开,赵擎苍见状忙拉了椅子过来按他坐下,小心翼翼地帮忙将信封撕开,取出里面雪白的信纸展开给他看。
里面只是写满的两张信纸而已,江玄却死盯着看了一炷香的功夫,仍没有放下的意思,小太监跪得腿都麻了,赵擎苍示意他退下,他连忙悄没声地出了书房,阿煜也坐在椅子上,紧张兮兮地看着江玄,完全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
再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两张信纸都快被盯出两个洞来,江玄才终于将它们轻轻放下,目光转向另一边的盒子,拨开了锁扣,缓缓打开盒盖。
一路颠簸,再加上方才被摔了个底朝天,盒子里已经显得有些凌乱,冰屑撒得到处都是,但里面的一朵雪莲和一枝红色的梅花,仍是新鲜完整的。
阿煜瞅着他的神情,怀疑二叔这次一定会狠狠责罚哥哥,说不定会罚他抄三百遍道德经之类的,想着想着,不由抖了一抖。
赵擎苍站在另一边,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阿煜很是明白地点了点头。
本以为江玄会对着盒子再发半个时辰的呆,没想到他轻轻拾起那枝梅花,开口说话了。
“去拿个花瓶来。”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悲喜。
“是!”赵擎苍不敢多话,连忙出了书房吩咐外面的宫人取个小花瓶来。
花瓶取来,大小正合适,里面灌了半瓶子清水,江玄将梅花插在里面,摆在案上,盯着看了半晌,眼中终于现出了几许笑意,再缓缓蔓延至唇边。
赵擎苍见他如此,总算是松了口气,在他背后悄悄向阿煜打手势,让他快走。
阿煜点点头,机灵地跳下椅子,没发出一点声音,就要开溜。
江玄就跟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勾了勾唇,缓缓回身,微笑着道:“阿煜,去将你哥哥叫来,屡教不改,看我这回怎么罚他。”
阿煜身形僵住,望着二叔的神情,在他脆弱的小小的内心中,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笑里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