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 番外【浮生若梦】九（1 / 1）
天墉城一净水池，有涤污清心之效，欧阳少恭在这池子里沐浴，紫胤坐在池边，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紫胤将小九的事都说了，欧阳少恭也没给个反应，就是闭着眼泡在水里，时不时舒服得叹息一声，看着心里一点事都没有，紫胤戳戳他肩膀上的肌肤，又说:“我去过一次天界，问过东华帝君，也查实过，那个凡人却是没有去过天界，看来他不是回去了，他应当还是个凡人，只是这事小九也不知道。”
欧阳少恭又叹息一声，这回有些无奈:“这个事还管不了，我得先去找女娲借点心头血，不然要回去实在麻烦。”
紫胤皱眉道:“她难道会借给你？”
“我和女娲没仇没怨的，她为什么不借，这也不过是举手之劳。”欧阳少恭突然站起来，“小慕容，你对我们神族还是很不了解。”
荡起的水声很快平静了，紫胤却有些心痒，他的脊背水光潋滟，水珠还在往下滑，如此令人迷惑，令人冲动，欧阳少恭把长发都拨到身后来，湿透的黑发就紧贴着身体的曲线，垂过臀部没入水中。
欧阳少恭伸手拿干毛巾，紫胤却手快先抢了去，似乎要给他擦身体，捏着雪白的毛巾在快要触及他的皮肤时，指尖却颤了起来，手往回一收，抬头看着他，怔然道:“给你。”
“这身体的滋味，你还未尝够么，那就等回去了，再给你仔细赏。”欧阳少恭拿过毛巾擦身体，也不忘笑着揶揄。
紫胤没理这话，起身把备好的衣物拿过来，帮着给他穿上。这是一身华贵的衣裳，明黄的广袖深衣，暗纹是团凤呈祥，外穿一个无袖的赤红色长衫，以银丝缂着瑞兽繁花，玉带上缀了珍珠翡翠。
百里屠苏按时来赴约，就看到水池边的二人，欧阳少恭抬着双臂，任紫胤摆弄，给他整理衣衫，让他转身就转身，让他仰头就仰头，紫胤在他身上东拽拽，西扯扯，拾掇完了，才带他往亭子这边来。
亭中桌上有局未下完的棋，还有一方木盘，里面摆着一双组佩，一只角梳，一顶摇冠，一枚发簪，都是价值连城的东西，不似凡间物。
欧阳少恭的长发未束，入亭中先向百里屠苏道罪:“我衣冠未齐，如此怠慢少侠，失礼了。”
百里屠苏完全不看一旁的紫胤，是不知怎么相处，要故意忽略他，到桌旁坐下，看着脚尖目不斜视:“无妨。”
“殿下虽重仪容，但这也没有别人，你与屠苏说吧，我为你忙着。”紫胤拿起盘中金组绶的玉佩，弯腰为欧阳少恭系上，那手法很是熟巧。
“又要劳烦慕容你了。”欧阳少恭嘴上客气，却像是早就习惯了，等玉佩系好，几步走过来坐下，冲牙相撞声音悦耳。
这本就是个仙人，本就是个仙人，百里屠苏知道，就算有一半的仙灵，自己也不是太子长琴，他才是，只有他能是。
紫胤拿起角梳，开始为欧阳少恭束发簪冠，欧阳少恭斜坐着，与百里屠苏正是对面，他看着没下完的棋，揽住广袖凝思一阵，又落了一枚黑子，观棋局变化，一边道:“百里少侠，我对你自然说不上喜爱，每每见你，我心间就满是愤恨之火，怨戾横生，然，我对你却也并非真的厌恶。”
“仙灵本就是你的，你要，拿走便是，何必言此。”百里屠苏抬头看他，就看到了紫胤，又低下头。
欧阳少恭道:“少侠怎地这般不讲情面。”
百里屠苏提起另一个欧阳少恭:“就算讲情面，也不是与你，而是与他。”
“这倒是。”欧阳少恭又伸手拿了枚白子，落在黑子旁，还是兀自道，“残缺的魂魄，始终是残缺之物，我笑少侠指着剑灵，以尸体活在人间，岂不是在笑我自己，命魂不承记忆，这千年的美妙滋味，是我记得更深，少侠仅这一世浅尝几分罢了，被目为怪物，也有许多人护着，比之在下，实在叫在下羡慕。”
百里屠苏沉默了许久，才看他一眼，道:“少恭身边也有许多人爱护，怎会如此想。”
“少恭的确贪恋人间温情，只可惜温情太过短暂，转眼之间就化为恐惧鄙夷，每渡魂换身之后，昔日亲人爱侣皆视我为妖孽怪物，竟要将日日恭敬友爱，同榻缠绵之人杀死，以至于我总会细细切开他们的身体，去感受一番，他们的血，究竟是冷是热。”
紫胤的手颤抖一下，梳齿勾了他的额角，叫欧阳少恭吸了口气。
“慕容不必如此惊讶，这都是我为太子之前的陈年旧事了。”欧阳少恭再落了一枚黑子，轻笑道，“我与太子建成合魂，他助我良多，又从此陪伴于我身魂之中，总该报答，他念兄弟之情，我就顾他兄弟之情，次次放过欲夺我位之人，最终却死在他兄弟手中，魂魄被镇在玄武门百年！”
欧阳少恭重重落下白子，石刻的棋盘竟被压出裂纹，他的手指按在洁白的棋子上，慢慢碾磨，整个棋盘被碾得粉碎，棋子塌了下去直嵌进石桌:“我早就不该恋这人间，早就不该，他们是何物，被毛戴角的畜生罢了，我难道，还要与他们介怀。”
紫胤扣住他按棋子的手:“殿下不可如此，殿下亦曾心有天下，怀仁泽世，当年琼华陷落东海，祸及百姓无数，为缓疫病之患，殿下亲力亲为，紫英都知道。”
欧阳少恭拍拍他，对他微笑道:“憾未早些遇见慕容，如今迟了许多。”
如果早遇见慕容紫英这样世世陪伴的人，欧阳少恭或许就不会像今天这样，也不会杀那么多的人，他遇见慕容紫英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杀人如麻，将人命视为足下尘埃，又对这世事生出许多感怀来，悲悯垂怜于人。
越到绝望，才越发疯狂，今日之欧阳少恭，也绝非往日之太子建成。
紫胤放下梳子，拿起冠簪给欧阳少恭戴上，将冠缨顺到脸颊两侧，悠悠道:“不迟，天下生灵，皆有寿尽之时，只是长短不同，往日之事不可追回，此后有紫英陪伴殿下，万载千秋，再无须苦苦挣扎，你杀人无数，自可救人无数，如何算迟。”
这二人说话，全当百里屠苏不在，紫胤给欧阳少恭簪好了发冠，叫人站起来，转了一圈让他好好看过，道:“还是这衣冠最合你的身，贵气逼人，英姿勃发，你本就是个贵胄公子，何必扮个文雅琴师。”
“你喜欢就直说，我以后不换了还不行，该坦诚的时候不坦诚，不该坦诚的时候，倒比谁都直接。”
欧阳少恭戳了把紫胤的心窝子，站着任他观赏，手指拈起冠缨，转头对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的百里屠苏继续道:“我有了别的法子，不杀你，也不取你魂魄，当然，我也不会阻止那个欧阳少恭去做什么，我要你明白，他绝不是只想要你魂魄，一旦行事，杀人必然不计其数，但你们不能阻止他，不能伤他害他，不要让他，不开心……”
百里屠苏狠狠瞪着他，愤怒在这张没有表情的脸上，却是淋漓尽致，以至于要站起来，欧阳少恭捏着冠缨的手一扯，将食指抵在唇上，“嘘”了一声，小心地说:“一定要等我回来，无论死了多少人，我都能让一切重新开始，否则，就不要怪我这神，没有悲天悯人之心。”
他的眼睛里有种扭曲的光芒，令人感到惊悚，瞬间就从血冷到骨头里。紫胤默默握住了他的手，他很少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那次神战以来，紫胤再未见过他露出这种神情。
百里屠苏冷道:“欧阳少恭，你知道他要滥杀无辜，还威胁天墉城不许去救，你不给个理由，怎能让天墉城许下此诺，荒谬。”
欧阳少恭放下冠缨，手臂一摆，广袖都被甩了起来，指着他:“理由就是，如果你们去碍事，只会让他杀更多的人，屠城，疫病，或者做个游戏，看他们自相残杀，还是别的什么，我也不知道，他可是个疯子。”
“你！你们！”百里屠苏有气发不出，说也说不过，动手也不能，看看衣冠华美的欧阳少恭，再看看仙风道骨的紫胤，转身出了亭。
自始至终，紫胤都没和百里屠苏说一句话，对紫胤而言，百里屠苏或许还是百里屠苏，但对百里屠苏而言，这个紫胤绝不是他的师尊。看百里屠苏这么走了，紫胤真有种与欧阳少恭狼狈为奸的感觉，什么都不做，更是种罪。
待百里屠苏走远，欧阳少恭拉着紫胤也走了出去:“我明日去天界，有折颜相助，无须担心，这里不是你的故乡，也算是你曾经的家，这么久没回来过，你就留在这里吧，等我回来。”
“自无不可。”紫胤道，“天墉城也是个景色别致的地方，现在正是开花的时候。”
“嗯，那我们赏花喝酒去。”欧阳少恭拉着紫胤，却被紫胤拽停下，往后一退，“怎么了慕容。”
紫胤张嘴却没说话，欧阳少恭扬眉戏道:“还是……更想赏我这副身体？这身体是灵珠塑造，也当真称得上完美无瑕。”
“殿下不要胡闹，我就是问一句，那血契是何故发作？”
“这个啊，是因为折颜。”欧阳少恭低头缠起冠缨，作凝思为难状，“我……我是不是真的爱上他了，他是凤族的，同有凤身。”
“不可！不可如此想！”紫胤是真急了，就算无情，这样想多了，也会无中生有，“那定是因为，他与我面容相似。”
紫胤根本没有见过折颜，总之，欧阳少恭爱的一定是他，也只能爱他一个。这实话说出来，又像底气不足，又像自恋太过，欧阳少恭一听就笑得停不下来，直笑得紫胤脸上挂不住，泛起些许桃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