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第一百一十五回（1 / 1）
太子长琴抱琴而生，诞于洪荒华夏，是处瑶山，始作乐风，天地为之欢歌，凤来五十弦齐奏，则万物凋零，重归混沌。
古籍上对长琴的记载颇杂，唯有这些是相通不变的，紫胤放下手中书卷，看向在一旁小憩的欧阳少恭。
碧水上的凉亭之中，欧阳少恭坐在红漆栏杆上，金边的白衣更显华贵，浑身泛着懒洋洋的气息，柔软温和，似风雅之士，难想他在天界的战神之姿。神界四次大战，长琴就出战三次，那是何等的威武，难怪他不将世人放在眼里。
如今这遥不可及的神，就在身边，在眼前，他的过去紫胤未曾问过，不是不想知道，只是不愿勾起他的伤心事。
紫胤拿着古卷欲言又止的模样，欧阳少恭也见得多，他早已不去回忆天界的事了，如今想来飘渺朦胧，难有什么触动。他翻身下了栏杆，走到紫胤身边坐下，托长袖倒了一杯茶，抿了口：“你想问就问，我的出身来历，我当然可以告诉你，如今你我还见外什么。”
“殿下……”紫胤要说话，刚叫了称呼，欧阳少恭就抓住他的手，眉眼一弯。
欧阳少恭虽然听惯了这个，但他们的关系不同往日，他觉得该亲昵一些，就说：“你叫我名字就好，不必如此称呼了。”
“殿下，这世间只有我如此称呼你，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也唯有殿下称我为慕容，我亦不觉得生疏。”紫胤倒不是个不解风情之人，他们两个人都习惯了这称呼，如今相结成爱侣，全拿此当情趣。
“好，慕容高兴就好。”欧阳少恭了然于胸，轻轻一笑如春情桃花，转而说自己的身世，“你知我父神为火神祝融，我还有个妹妹，至于我，想必你也了解许多。”
长琴位居太子，为楚地之祖，血脉承凤凰过火神两族，才能有凤皇原身，继承火神祝融之力，驭六界之火，对弱水颇为忌惮。紫胤知道的也就是这些，想起弱水，紫胤也想到了玄霄，不禁有些走神。
“你又想你那师叔？”欧阳少恭哼一声，佯装有几分不悦，“他区区一个魔修，要取弱水寻我帮忙，还敢那么对我说话，灌醉了我，我偏不给他，他要是来服个软，看在他是你长辈的份上，我还可以考虑考虑。”
永去仙籍的古神，才出囚笼的魔修，因着紫胤反正也不会打起来，也就能在这事上闹别扭了。
以欧阳少恭对紫胤的宠爱，早晚都会给玄霄弱水的，紫胤跟着掺和反倒容易落个不是，转而问：“殿下的父亲是火神，母亲必然就是凤凰一族，只是我有些好奇，神无情，也无繁衍之责，也能如此结为夫妻？”
“神并非无情，否则我渡魂千年，也终究是仙灵，怎么会对你生情，天界万年不知情为何物，然我在人世千年便有情爱，想来父亲和母亲，也是有许多故事，只是我在天界时不懂罢了。”欧阳少恭没有多想什么，自然而然地脱口说了出来。
紫胤一直以为神是无情之灵，思及此便黯然神伤，想欧阳少恭爱上他，也是因为永去了仙籍，不再是神了。可如今欧阳少恭反口，他突然想起欧阳少恭曾和他说过，神如人一般，天就而成，生来便是神，而且不能像人一样去修仙修魔，也就是说，只要仙灵不灭，神永远是神，直到消散于天地，无论是否有仙籍，神就是神。
欧阳少恭早就告诉过他，早就和他说了个明白。只是他知欧阳少恭要离开人界，见其日益淡漠，宛若无心无情，心生了魔障，欧阳少恭说神无情，他才会那么容易信，而且深信不疑，哪想得到是欧阳少恭自己说话自己推翻，又是在骗他，骗到了最后。
“你不叫我骗你，你却骗我一次又一次，这一生被你骗成了仙，骗入了魔，骗出了六界。”紫胤当然生气，霍然站起来，白色的长发就这么在欧阳少恭眼前飘起，像入了梦，梦里落了雪。
他未束冠，穿了一身和欧阳少恭款式相同的衣裳，弯腰看着欧阳少恭，素白的广袖襦裙，配着白玉的坠饰，华发垂在肩膀下，白得纷纷洒洒，让欧阳少恭想起了盛开的梨花林。
紫胤冰冰凉凉的声音道：“殿下想推开我时，就说神就是神，永远无法改变，说神本无心无情，如今又说神并非无情了。”
“慕容此言差矣，且听我说。”欧阳少恭握住他的手，让他又坐在身边，一手搭在桌上，一手紧握着他不放，侧身看着他，笑得温良，“我并未骗你，慕容想想，生而为神，本就是不能改变的，我母亲是凤族太子的姑姑，万年来在天界享尽尊贵，听闻是在一次神战时，与父亲同落入尘世许久，回来便成了我族的王后，神若生情，恐怕离不开尘世，我也是如此，神诞生于六界时本无心无情，经历尘世的神，才会有情吧。”
紫胤实在无法反驳他，也不想反驳，骗人对欧阳少恭来说是信手拈来的事，他不一定想骗你，只是会在不想说话，不能说，或者懒得理的时候，随便编个谎，还让人无法不信。
可欧阳少恭才是神，他才真正知道，何谓经历尘世，他说这些话时，仿佛含着苦楚，嘴唇都在颤。
“在天界过了那么久，我竟回忆不起来什么了，除了我的曲子，只有政事和战争，六界之大，唯有我继承了两族之力，所以我小时候母亲疼惜我，后来我四处杀伐，她竟不把我放在心上了，然而我终究是太子，我族的战神，没有仙神敢忤逆于我……父亲被罚去归墟静思千年，我下人界时毁我凤来，受锥心刺骨之痛，没有一人为我说话，母亲都未多看我……”那时长琴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心痛，他是做错了事，氏族却不该如此待他，母亲不该如此待他。
“在人界渡魂，每一次都折磨得我生不如死，稍有不慎就会灰飞烟灭，我要去夺舍凡人男女，甚至畜生的身体，在这人世活下去，渡魂之后动一下手指，都疼痛难忍几乎晕厥，但我还要不停地往前爬，不停地爬，否则永远无法站起来，如同欧阳明日，魂魄渐渐虚弱，直到消散于天地，可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欧阳少恭放开紫胤的手，托住广袖，曲起手指沾了沾眼角，紫胤心疼如绞，这疼从心脏发入四肢百骸，他的额头都渗出了冷汗，冰冷的风吹过身体，像把他吹透了。
“殿下。”紫胤抓住他的手，十指紧扣，紧紧盯住他的眼睛，目光灼灼，要将他冷寂魂魄的燃烧起来，紫胤的胸中似有风云汹涌，豪气千秋，“你渡魂千年看遍尘世悲苦，孤煞之命，每世受尽孤独排斥，被人视为怪物，如今有我，殿下，我陪你再走一遍红尘如何？去看这世间繁华快乐，你可愿意？！”
欧阳少恭也被他说得心中激荡，唇角泛起浅浅笑意，这一个微笑，只因心悦而生的微笑，便掠夺了紫胤的心神。欧阳少恭扬手搂住紫胤，让他靠在自己胸前，双手温柔地环抱住他，望着亭外花园的景色，春意正盛，道：“好。”
南华宫如今是被六界遗忘之地，欧阳少恭力量恢复之初，就把瑶山南华宫从天界人手中抢了回来，也无人敢来要回，六界知道这是欧阳少恭的居所，畏惧不敢靠近，十分清净。
欧阳少恭与紫胤此去云游天下，无需多做准备，六界中没有几人看得出欧阳少恭的真正身份，紫胤虽已脱出六界，非仙非魔，但他是剑修，人剑合一将凤鳞化入身体，仙气萦绕，都会认为他还是个剑仙。
出了南华宫，两个人先去了玄霄处，欧阳少恭要用弱水为玄霄调和，免得这魔修到时候缠着自己，三天两头出现。
欧阳少恭为玄霄施法，紫胤在外相候，不多时下起雨来，紫胤站在屋檐下，看着淅沥沥的雨，追忆起往事来。
屋里欧阳少恭已治完了自己的病人，从渐渐消失的阵法中起身，玄霄先是抱拳道谢，又说：“吾本欲去青丘寻凤族之人，这一点忙，想必也是会帮。”
“青丘？”欧阳少恭想起了襄铃，还有侄女们，他背起双手转向门外，冷然瞥了玄霄一眼，“青丘旁那个仙人府邸早已荒废千年，你也别忘了你是魔，还是从东海逃出的。”
玄霄也看向了房门，像是透过门看到了站在那里的紫胤：“琼华之事已过了五百余年，也不剩下什么了，吾也该去看看如今的天下。”
“随你的心意。”欧阳少恭往前几步，抬起手推开了门。
烟雨朦胧，紫胤就站在台阶前，看着雨水从青瓦上流淌而下，春日好景被笼罩在蒙蒙细雨中，隐约看得出柳绿花红，这雨下得安安静静，洗去了世上的浮沉。
紫胤伸出手，感受这雨落在指尖，清清冷冷，一下恍如隔世，无论是他心中浓如烈火的爱意，还是疯狂可怕的欧阳少恭，都已然化为此刻的安宁。
“师叔。”紫胤转过身来，对着屋门长身作揖，广袖曳地，“紫英告辞。”
欧阳少恭背着手，从他身边走过，走入雨中，仿佛是入了画，紫胤行完礼转身立刻跟上他，手中化出一把青伞来，撑开了伞为二人遮雨。
紫胤比欧阳少恭略矮一些，伞向他那边斜了许多，欧阳少恭看雨水打湿了紫胤的肩膀，便接过了伞。
千百年纷纷扰扰，被这雨打落在心底，相伴看遍红尘，任岁月蹉跎去，寂寞不再。